【曉荷·凡】在人間,看落花流水(散文)
我們的世紀已逐漸接近尾聲,我不敢詛咒它——因為它同時也是個信心與希望的世紀。
——米沃什
人間是個宏大的詞,也是個空虛的詞,因此什么都可以寫,什么都可以說,也因此注定了什么都寫不好,說什么都會錯。這其實是陷入了一個二元對立的悖論里,就像愛情陷入了末路之中,就像落花掉進了流水之中。從流水開始,我不止一次看到梨花。每次與梨花擦肩而過,我都忍不住要亮一亮嗓子,然后哼幾句梅葆玖先生的《梨花頌》: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微風吹拂著紗窗,我停止寫作的手,望著窗臺的綠蘿一點點地枯萎下去,看著它在這個春天病入膏肓,卻無能為力。一切都在逐漸地蘇醒,而它,卻選擇了一路沉睡下去。
選擇生。選擇死。選擇對世事的艱難不聞不問。
日光底下,這盆小小的綠蘿,跟我的命運一樣,正在人間扮演一個龍?zhí)椎慕巧?br />
我在春天的路上茫然地走動已久。離家這么多年,依然一無所獲,無端地添了些酒量。說白了,我就是一個跑江湖的。古人飲酒賦詩,今人飲酒縱歌。一個酒鬼的心里其實沒有春天這個概念,只有能喝的酒水以及不能服用過量的藥物。一個酒鬼的心里有可能種滿了花花草草,也爬滿了陳詞濫調?!獰粝掳丫仆蛔恚魅沼质翘煅娜?。喝酒是一門藝術,喝酒是一種孤獨,到最后,能和你碰杯的人越來越少??傆腥艘詾?,不喝酒這輩子就會活得明白,這其實是至深的謬論?!昂染?,是區(qū)分人和動物的主要依據(jù)?!钡搅俗詈?,還是黃永玉這個老頭兒活得通透。
酒是人生的催化劑,是一種哲學,是意義與理論,是結構和情感。古代的大文藝家常常把酒看作是入門,是架構和初心,是風格的呈現(xiàn),是情感的表達。酒始終徘徊在現(xiàn)代社會的邊緣,充當著溝通古典的一道橋梁。在春天和酒杯之間,隔著的,是插滿青旗與杏花的千里江山,是一個男人內心的版圖,是一個歌者穿行的自由……
從流水開始,我不止一次舉起酒杯。仿佛只有在手里端起酒杯,才能看到人生底下大片的空白。
午夜夢回,常常會遇到一個趕牲靈的老漢,在信天游的聲音里飄蕩。
他的牛車破舊,他的哭聲尖銳。人生如此漫長,總有一些難關不知道該找誰去商量,才會有那么多的無路可走,那么多的無路可退。
《晉書》里,有一則故事,說的是阮籍的窮途之哭,“……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后來,到了初唐,才子王勃看不上前輩動不動就哭天喊地的行為,特意在《滕王閣序》里,取了東周人孟嘗之高潔,來對比阮籍的猖獗,人們于是常常記住了這句,卻忽略了阮籍后面的話。
阮籍跑到了廣武一帶,在參觀了楚漢大軍爭鋒的古戰(zhàn)場之后,說了一句大話:“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從時間上推演,魏晉離漢還是比較近的,阮籍說這話,倒也不見得就是猖獗了。
竹林七賢里,我是偏向阮籍這個人的,阮籍不像嵇康那樣的決絕,也不像王戎那樣的世故,在他五十四年的光景里,大部分時間還是忍辱負重的。王勃年輕氣盛,少了一些中年人的厚道,沒有阮籍這樣的經歷,自然也就不會懂得阮籍的失望和無語。
在人間,有太多的境遇找不到一個溫熱的詞,只有窮途之哭,方可解平生胸襟。
從流水開始,我不止一次在故鄉(xiāng)邊緣徘徊。退不回去,也走不出來,欲效仿阮籍的窮途之哭,卻發(fā)不出聲音,就這樣陷入在一個時間的節(jié)點上,看著天邊的黃花一點點在秋風中老去。青青園中葵,晶瑩的晨露輕綴在籬笆上。一個個老頭陸續(xù)從泥土里走出,他們喝燒酒,唱大戲,把夜幕關在高高的席棚里,看男人如何愛上女人,看女人如何降服男人。日落之前,故鄉(xiāng)仿佛從未老去,天黑以后,故鄉(xiāng)仿佛又成為了遺跡。
在舊書攤上,看來的一個故事,說的是在西方的路上,有個斯哈哩國,乃日落之地,俗稱天之盡頭。天之大,也有界限。想起故鄉(xiāng),我的心從不會甘甜,有太多的苦澀一點點地冒出,像一眼泉。山里的桃花美人嫣然一笑,紅塵就開始滾滾流向二月。春雨如酒柳如煙,珠簾可以挑起細愁,流水從不會消逝。故鄉(xiāng)為我見證了那些沖動和黯淡的歲月,當我最后一次在春雨里漂泊,一只別家的燕子,正把蒼穹里的閃電帶到人間。
在人間,落花和流水是千古的絕對。
流水落花,天上人間。流水落花,夕陽芳草。
黃卷清琴,落花流水。杜鵑聲碎,落花流水。
在旅途中,翻遍唐詩宋詞,明清小品,再也找不出這么優(yōu)美的風物。大風起兮云飛揚,春日遲遲,花朵們等待著蜜蜂把芬芳傳播到四方。多年以前,我立在庭院之下,尚分不清桃花和櫻花,認不全牡丹和海棠,這些卻沒有影響我在花下的成長?;芙庹Z,使人擁有片刻的愉悅,人卻只顧當下,將憂愁放在心頭,打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死結,倒也正應了那句老話: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花都是我見猶憐,能讓人心生起呵護之情的。譬如開在鄉(xiāng)野角落的油菜花,就是我見過最接地氣的花。它們一點也不浪漫,盛開起來,簡直大有排山倒海之勢。這沖天的花海,金光閃閃,蝶粉蜂黃,可惜味道卻不怎么好聞,湊近了甚至還有點沖鼻子。鋪天蓋地的花海,總是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為收油菜而流過的汗水。在我看來,愛油菜花的,才是真正的“好色之徒”。
在我的老家漢陰,那里年年辦油菜花節(jié),年年都有外地人去。外地人初來乍到,但覺花海驚艷,一味采摘,將花枝編成一個個環(huán)兒戴在頭上做成桂冠,轉身便棄之如敝履,算不得是長久的喜悅?;ㄖ庹Z,如人系鈴,若無有知心者,再美的花朵想來也是徒然的好,無端的美,盡管開了一場熱鬧,反倒落下了一生的孤寂。
落花要說的話都隱藏在了風里,流水要說的話都寄托在了雨里。在南方,化在了一個浩瀚的湖里,在一座斷橋上,在一場殘雪中。在人間,我背負一個酒鬼的名頭招搖過市。一路向南,停留在一條如練的大江面前,獨飲著酒中的雄黃??辞嘁氯擞没那蛔甙宓某曇稽c點把江山唱綠。紅塵本是綠的。誰說紅的是一些血。誰說血一定就是紅的。在史書中流傳了那么多個輪回,千古多少風波,早已成為了一腔的碧血。
世傳,虹能入溪澗飲水。我堅信不疑,一路尋虹而去,經年方知是光的折射。少年這一支響箭,就這樣被流年射向了遠方?;仡^,再與人細說起如云的花朵,一生也還是遇到過那么幾次?;ǘ奸_在樹上,把心事放在了泥里。落紅不是無情物,以前不懂這句話,如今品味起來,卻是真是好。讀出了通透與豁達,讀出了多情與隱忍。落花對流水,所有的花都對著一個朝代綻放。那曠野中走出煙火的朝代,那高山里流出清泉的朝代,那云層上爬滿憂傷的朝代,一切都成為了遙遠的絕響。
春江水暖。
大江橫陳如玉人,撐船的艄公姍姍來遲。
從流水開始,我一次次重復著昨日的幻夢。從一個女人,想到莊周夢蝶。其實這也沒什么不對,就像窗臺上那盆已經枯萎的綠蘿,人生本是一場沉沉的大睡。大夢誰先覺,誰就要承擔人生深處撕扯的那道裂痕。少年愛綺麗,壯年愛豪放,老年愛淡遠,松石公說學隨年進,乃是真言。下巴上的胡須一旦滋生,就會開始瘋長。年齡越大,離家越遠,有些事過去了,有些話就不能再說。生活里的苦樂悲喜如江上潮汐,總是此起彼伏的。當明白這個道理時,我已經走了太多的彎路。一個人用盡了手段,也不能像洗芹菜那樣,把他自己從人間的這灘污水里洗得清澈透明。現(xiàn)實的艱辛已漸漸磨鈍了情感的觸角,我只能選擇故作冷漠,用這種不友好的方式提醒自己不要輕易被世俗的表象所迷惑。那些發(fā)生過的,和正在發(fā)生的以及將要發(fā)生的故事,像蛛網一樣將我緊緊擭住。在人間,我喜歡將手指輕輕地豎起,托掌問天:誰不曾獨釣寒江,看著理想在劍鞘上失落?
有的人,多年離家已成客。
在紫藤架下,看花開如瀑,想起一年的往事,像水中的一道殘陽,像遠山的一抹幻影。
桃花流水窅然去,原來一切都是枉自蹉跎,如同江河湖海,日月星辰,如同藏于落花之下的微塵,你我皆是對方最大的空虛。“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見即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欲豈能生……”在驚蟄的夜晚,一些千古不化的東西陡然進入了我的肺腑。命運賜予我盛開的權利,又在黎明之時抽身而去,我的心靈開始抽絲剝繭,從此畫地為牢。人一旦選擇了遺忘,過去就成為了一種感覺。我們大部分人的活法終歸導于世故,只有少部分人的死法是悲壯的。一切壯懷激烈最后都會趨于平靜,只有心內的愧疚,日復一日在慢慢累積。生不能替代死,正如恨不能替代愛。嘴上的話替代不了手上的事,正如咸濕的吻替代不了黃昏的淚。一切靜如繁花,一切又迅似流星。一切被清零,一切又會重新開始。
還有多少孤獨是尚未說出的。假如有一天,我們失去了愛情和遠方,失去了白天和黑夜。如果可以,請把滄桑這個詞從我的身體里抹去,給我一杯酷烈的酒。如果可以,請把沉重這個詞從我的命運里抹去,還我一首三月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