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哭喪(散文)
長林覺得很是沮喪,在父親的喪禮上自己竟然哭不出。長林身旁那一圈圍得水泄不通的看客們反倒顯得異常興奮與詫異,仨仨倆倆地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著,做為最為孝順的兒子在自己父親喪禮上居然只是呆跪著沒有哭。
隨著身后吹鼓手們賣力地吹奏著,孝子賢孫們黑壓壓地跪成一片。長林跪在最前端的首位,齊腳的孝袍從昨天套在身上就一直沒有脫過,腰間那根“孝絳子”是天還沒亮?xí)r就扎上的,頭頂?shù)摹靶⒋铑^”垂下來的粗麻布遮住了他的。鞋幫蒙著的白布已看不清原來的顏色,只有斜肩披搭著的那條緞紅被面在一眾跪倒的人群中顯得異樣和扎眼。
面前的靈棚是一大早村里人在執(zhí)事安排下臨時搭起來的,靈棚正上方的“音容宛在”四個白底黑色大字異常醒目,左右兩側(cè)掛著“傷心難盡千行淚,悲痛不覺九回腸”的十四字挽聯(lián),與跪倒的一眾傷心俗絕的孝子賢孫們遙相映襯著。
而此時的長林傷心悲痛是有的,但就是沒有九回腸的千行淚。
透過遮在眼前的粗麻布,靈棚正中間桌上遺像中的父親正看著他。遺像中的父親如生前一樣帶著幾分的不滿,似乎也在責(zé)怪著他沒能哭出聲來。
父親自一年前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后,他便謝絕了以前工隊上包工頭的挽留照顧起了父親,端屎端尿,擦身喂飯,每天盡力地做著一個兒子應(yīng)該做的。妻子在城里照顧讀高中的孩子,一個月也就只能回來一兩天,自己也沒時間看望那母子倆,索性就與父親同住一屋,為的是照顧起來能更加方便點。
父親的病情時好時壞,脾氣也隨著時好時壞,不是指責(zé)他水遞得不及時,就是數(shù)落他飯做不合口,半夜時突然間想吃點什么就火急火燎地催促著讓他去買。大半年下來,床上的父親胖了不少,自己卻瘦了好多,這讓看在眼中的鄰居們逢人就夸他是個孝順兒子。
父親對他的孝順沒覺得啥,倒是不停地在長林跟前念叨著老二。老二是長林的弟弟,在外面經(jīng)營著家生意紅火的飯店,父親生病時回來過兩三次,每次都大包小包的往家里扛,營養(yǎng)品、滋補(bǔ)品在父親的床頭堆得滿滿的,三百五百地往父親手中塞。這時的父親一邊樂呵呵地笑得合不攏嘴,不停地夸著出息的老二,一邊將錢往貼身衣兜里裝,時不時地回頭瞥長林一眼,不滿的神情溢于言表。
此刻遺像上的父親似乎愈加不滿,長林便將目光向旁邊移了移。不遠(yuǎn)處的墻角旁生起了一堆火,幾個圍觀的人正蹲在那里邊烤火邊閑聊著,時不時地向跪倒的哭喪隊伍這邊瞅上幾眼?;鸲阎械哪歉玖祥L林很是眼熟,那是去年父親還沒病倒蓋新房時拆掉的舊椽子,整整齊齊的足有十多根,本想著等父親喪事過完后用這些椽子再搭個雜物間,可這會已不知讓誰拿來烤火了。蹲著的一人忙不迭地從門口執(zhí)事處抓了一把香煙,給烤火的幾人分完后將剩下的裝進(jìn)兜中,口中叼著一根便就著地上的火滋滋吸了起來,一縷白蒙蒙的煙霧從他口中吐出,繞過火堆旁的那株一人高的核桃幼樹,樹桿被烤得裂開了數(shù)條大口子。
那人長林是認(rèn)識的,以前沒少幫過他,不論是夏收時的拉麥裝袋,還是平時的花椒修剪,他招呼一聲,長林就過來幫忙,有時連自己家的都顧不上。前兩天長林找到他幫忙給父親打個墓,他卻推諉著說這是個力氣活,自己扭傷了腰,沒法拿起镢,臨走時還將長林僅剩的幾根煙抽完了。
長林正在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吹鼓手們已奏完了一曲。在圍觀者的起哄聲中,樂隊中的一位中年婦女款款走到靈棚前,臉上畫著簡單的戲妝,身上那套戲服已顯然遮蓋不住她那肥碩的腰圍,她對著話筒唱了起來:“父為兒顧不得雪積霜凍,父為兒顧不得烈日烘烘。父為兒忍饑渴猶如染病,父為兒日夜里坐臥不寧。養(yǎng)育恩比天還高更比地厚父啊比泰山還要重,父親啊……”
一折《哭墳》將原唱詞中的娘換成了父,在她口中倒也唱得有模有樣的。她走近長林,緊貼著他的耳邊唱道:“實想說回家來把父伺俸,回家來不見我父面卻留下了兩堆黃土冷清清……”引得一眾齊聲喝彩后,又移到靈棚長林父親遺像前呈半跪狀,繼續(xù)唱道:“再不能聽父的聲音見父的尊容,再不能父把你兒叫幾聲……”那聲嘶力竭的哭唱加上夸張賣力的動作,一時間讓人覺得仿佛她才是最傷心最難過的人,惹得圍觀的幾個老人也不住地擦拭著眼角。
長林看著唱得正投入的她,回想著自己與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一股心酸止不住涌上心頭,“我的父親啊……”一聲哭嚎伴著幾滴眼淚喊了出來。
長林這個孝子終于哭了,圍觀的眾人們提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伴著長林的哭聲,中年婦女唱得更起勁了,“再不能夫妻們雙雙來把老父來孝敬,再不能早進(jìn)茶膳夜點燈。再不能出門做業(yè)對父來問稟,再不能回家來聽父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