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五兒,關(guān)門(小說)
一
在京閑居了半年,因為失業(yè),我不得不再次搬遷住所,最初我是住在五環(huán)福利農(nóng)場附近的一處民宅,如同鳥籠沒有陽光的低矮屋檐下,住了些和我一樣的操著南方口音的外地人,都是些為了生活的幾個銅板起早貪黑的可憐人。住了沒幾個月房租漲了,我不得不拖著幾本破書和行李搬到曾經(jīng)的一個同事公寓里,但沒多久同事女朋友從山東來看他,我不得不再次遷移,這次我搬到了六環(huán)盧球路鵝房村一個簡易房內(nèi),除了放下一張床,幾乎沒有什么地方了,好在我行李也不是很多,而且房租便宜,我說就這里吧,同事有些歉疚地說:“等過兩日女朋友走了,你可以再搬過去。”
鵝房村的這幾排院子,每院住了八九戶人家,都是幾平米十幾平米的隔斷房,從地上量到屋頂也不過兩米高,個高的要略微彎腰才能進屋的。院里地勢兩邊高中間低,有水便倒流。住在這里無非也是些鄉(xiāng)野流民,為了棲身京城流落自此。房東是不住在這里的,聽說是個大老板,在北京好幾處房宅,我倒是沒怎么注意過。我所租的是靠著門口的那間小房,墻根下是院子里的水臺,墻外就是垃圾點,大約是因為這些原因,所以我的房租要比里間的便宜二十元,同院有人提醒我這個院子要一次交三個月房租,我有些躊躇,那人便說你買盒好煙可以和老板商量一下,于是我便去了,引我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姓闞,一身黑藍(lán)色西裝,個子比我高出半頭,很健壯的樣子,鼻梁上架著一副藍(lán)色寬邊墨鏡,發(fā)際線很高,梳著溜光水滑大背頭。
他邁著八字步向我走來時,我以為他是房東就跟他搭訕:“老板,這房租我一個月一個月交行么?”他摘下眼鏡看了看我,冬瓜似的臉上一雙眼睛乜斜著,“這怎么行,別人都是一交三個月的?!?br />
我遞上一根云煙帶了一臉的卑微說:“闞老板,我先交一個月的,過幾日我一定補交。”他瞥了下我手里的煙,抬起胳膊擋開了。我看得明白,把那盒煙徑直塞到他手里討好:“闞老板,幫幫忙,幫幫忙?!?br />
他的臉色有了些和緩,撕開封口從里面抖出一根叼在嘴上,我遞上火,他身體略微地前傾,兩指夾住,紅紅的煙頭飄出絲絲煙草味,他瞇縫著眼嘬著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煙揣回褲兜里。
他邊走邊說:“那個,盡快好吧……”他這么說著眼睛瞟向院子跨了進來,我答應(yīng)著亦步亦趨地跟進了院。院里一位姑娘背對著門口正坐在墻根下?lián)褴钕悖咨胄湎聝蓷l光潔的胳膊在碧綠茴香之間舒緩有致,藍(lán)色牛仔褲繃得緊緊的,半袖有點短,褲腰有點低,一起一動之間一截白花花的肌膚時隱時現(xiàn),兩根油汪汪的大辮子垂在腰下,低矮的窗臺沿上放了一只紅得透亮的蘋果。
老闞一手提了墨鏡背著手提高了嗓門:“五兒,中午吃餃子呀?”
叫五兒的姑娘抬頭看了看,嗯了一聲,低下頭去。
老闞站在她身后,眼睛在她身上溜了一圈,把眼鏡腿放在嘴里咬了一會兒突然壓低聲音:“多包點啊,我一會兒也過來吃?!蔽鍍簜?cè)了下身,越發(fā)低了頭。
從屋里突然傳來一個婦人沙啞的聲音:“五兒,進來!”聲音不大,很有威懾力,五兒嗯了聲站起來一甩辮子進了屋。
老闞探頭正要看,那個聲音緊跟著說:“五兒,關(guān)門!”那扇門像聽到號令似的帶著一股風(fēng)啪一響重重地合上了,把老闞和我嚇了一跳。
老闞回頭瞪著我,提著眼鏡腿,背著手從院子里繞了一圈咳嗽了幾聲,轉(zhuǎn)過身忿忿地對我說:“小顏啊,就這樣,你盡快補交啊,這個久了,我也不好交代的?!闭f著戴上眼鏡走出了院子。
陽光照在屋檐上,一閃一閃的,像跳躍的水珠,那只蘋果濃烈得像要從油彩畫里跳出來似的。
二
我開鎖進屋,一股霉味撲面而來,十幾平米的屋子,天花板很低,個高的人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一張生銹的單人床,床對面一個看不出紅色還是紫色的桌子。桌子下面有一個抽屜掉了,半耷拉在那里,像一個垂頭喪氣的老人。桌子前放了一把黑紫色椅子,鋪著陳舊的地板磚上,有的地方已經(jīng)缺了角,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窗戶也不大,窗外對著的是前排院子布滿污漬的灰色水泥墻,間隔距離只能打開一扇窗戶,窗框上又加了一些細(xì)細(xì)的鋼筋條,我伸手撥開窗戶的插銷打開窗戶,墻根下堆滿了各種各樣食品包裝袋還有一些爛水果和煙蒂,我把打開的窗戶又關(guān)上,做了些簡單清掃后,打開行李,把那些書一摞一摞地分開,一堆小些,一堆些大些,還有一些顏料和畫紙我也重新分開。
我正抱了行李出來晾,五兒端著盆走了出來,她把擇好的茴香放在盆里,走到我身邊時忽而停住了腳,黑漆漆的兩只眼睛對著我說:“大哥,你是新來的?”她的普通話帶有很濃的河南口音。
“哦,是的,是的,今天剛搬過來。”我指著敞開的屋子聳了下肩膀說。
“還沒來得及收拾呢?!?br />
五兒悄悄探頭看了看邊洗菜邊說:“這么多書?”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你是大學(xué)生吧?”
我聽了她的話,臉漲紅了,因為我雖然買了幾本像樣的書,其實我的腦筋昏亂得很,很少有全部看完的,有的看了一半,有的只看了開頭,中途不得不丟下來尋找生計,可以說對于這些書我是看過之后沒有什么記憶的,至于我的專業(yè)就更慚愧了,當(dāng)初因為喜歡歷史,放棄了父母所選的計算機的專業(yè),一頭扎了歷史堆里去了,用功了幾年,畢了業(yè)才知道所學(xué)非用,真正找工作我這樣的專業(yè)屢屢受挫,等同于廢人一個,聽了她這一問,如何能夠不紅起臉來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說:“談不上大學(xué),不過念了幾年書而已?!?br />
她聽了這話,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種不解的表情,把洗好的茴香放在箅子上瀝水,接著端著盆低著頭回到自己的屋子。
那幾天里若說我除了看書、畫畫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那是假的,有時候我的腦筋稍微清醒一點下來,也留心各種各樣的招聘廣告,或者在一些網(wǎng)站發(fā)一些自己的簡歷投遞,可能是我以前要求的職位高,或者應(yīng)聘優(yōu)秀人才多,雖有幾次面試,最后結(jié)果總是不了了之,令我十分沮喪。有時候我也胡亂寫些自以為是的散文和雜文,里面大部分是我半真半假的生活影子,讀后自我感覺不錯,于是發(fā)給一些論壇,或者發(fā)給一些雜志社,因為當(dāng)時我的經(jīng)濟來源早已經(jīng)完全斷絕了,而且還欠著房東預(yù)交的房租,同事那里我是不能總是去叨饒,只希望靠了這一點希望,快些讓自己從這些陰影中走出來。
五兒每天進進出出很忙的樣子,打水,倒水,曬被子,買菜,做飯,洗衣。我想不出在那么一間小屋子怎么會有那么多家務(wù)?而且我也從沒有見到屋里婦人一絲半點影子,每次見到她都是低了頭,很少說話,臉上總是愁苦的樣子。有一次天剛蒙蒙亮聽到有人在院子里說話:“你在仔細(xì)想想,你們這樣總不是辦法的,我那邊會一直給你留著的……”好像是老闞的聲音,半天五兒才說:“我再想想吧。”這時五兒屋子里傳來一陣陣咳嗽,接著老婦人喊:“五兒,回來!”接著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
一個清晨,我正在水臺邊洗臉,一個人提了水桶慢慢走過來,站在我的身后,我回頭,是五兒,“打水?。俊彼帕艘宦曀闶腔貞?yīng),從她看我的眼神感覺她是有話要問的。
果然我拿起毛巾和香皂端了盆準(zhǔn)備回屋時,她在身后喊住我,她小心試探著問我:“有沒有什么好看的小說?”我問她:“要看什么書?”她說:“我也不知道,總之解悶罷了?!蔽艺f:“那你進來挑吧。”她四下看看躊躇了一會兒說:“還是你隨便挑兩本就好了?!边@倒讓我為難,我在一堆書里翻了半天,最后挑了一本林語堂的《京華煙云》還有一本張恨水的《金粉世家》給她說:“就先看這兩本吧。”她一手提了桶,我看她仄著身子吃力的樣子,想去幫忙,她連連擺手說不用,她甩了甩右手的水珠把書接過去,一手提了桶仄著身子回去了。一會兒她出來看見我臉紅得和盤子里的蘋果一樣,說:“大哥,這個我今天剛買的,很新鮮?!?br />
她把盤子塞到我懷里要回到自己的屋子,我不由自主喊了出來:“五兒,那就進來坐坐?”她站在那局促地扭了一下,聽到屋里婦人喊:“五兒,回來!”她看看我卻又說不出別的,“謝謝你?!憋w快地跑了。
只因為這些我也是留心了些時日的,北京到了七月桑拿天便開始了,更何況我們這樣的隔斷層,簡直和蒸籠差不多的。到了晚上院子里也就熱鬧起來,人們手里各種各樣扇子或者一些宣傳單之類的一邊呼扇著一邊在院子里閑聊著,或者約了三兩個朋友來吃酒,那時候家家都大敞著門,有時候人走了,門還開著,從外邊望進去一覽無余,鍋碗瓢盆,雜七雜八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想想也是,有錢的人怎會來這里???
只有五兒的屋子例外,每次五兒進出時候,總伴隨著婦人聲音:“五兒,關(guān)門。”如果恰好有人從那里路過,那扇門仿佛安了彈簧似的,聲音和門配合得恰到好處,讓我懷疑是否有人守在門后面。住戶門都早出晚歸各自忙各自的不曾在意,只有我比較好奇,這屋子難道怕見人么?中午的太陽像一個巨大的搖籃,院子里似乎所有的生靈都睡了,一切顯得那么安謐。
我捧了一本書假模假樣在院子里徘徊著,到了那扇門前,眼睛從書的上面或者旁邊偷偷溜出來仔細(xì)去瞧,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然而一些聲音到底從那薄薄的門里穿了出來。
依舊是那老婦人的口氣:“你不要總攆我出去曬太陽,你想我出去了,你才好去找男人吧。那個老闞不是總找借口和你套近乎么?或者你心里中意那個新來的小伙子,你們又是書又是蘋果,當(dāng)我是瞎子聾子么?”
“大姨,你怎么這樣說呢,我?guī)讜r扔下你了?老闞叔只是問了我愿不愿意去他家做保姆,至于這些書是我借來解悶的,心里過意不去送幾個蘋果過去……”聽到這里我不由忿忿地,心下暗忖原來那個婦人是她大姨,又一想她大姨怎么會干涉她的私人生活呢?那幾個蘋果過陣子買來還她就是了。
“你也不用騙我,我知道你近年一天比一天大了,巴不得我早些死了,你好快活去呢。”
“你何苦自己咒自己呢,我不過是和他們多說了兩句話而已?!苯又?xì)細(xì)的時斷時續(xù)的哭聲從門縫傳了過來。
接著那婦人一聲嘆息:“算了,我也知道是我這把老骨頭連累了你,你去給我盛點水擦擦身上吧,這身上和心里燥熱的像著火一樣,我快死了,這個地方人又多天又潮……”
我正側(cè)耳凝神細(xì)聽,那門突然就開了,兩眼濕漉漉的五兒提了桶出來,我倆都唬了一跳,不約而同“呀”了聲,屋里那個婦人喊:“五兒,關(guān)門!”依舊是風(fēng)帶著門“啪”的一聲響。五兒抬頭看我一眼,垂下眼簾側(cè)著身子從我身邊繞過去打水,我訕訕地卷了書往回走去。
躺在床上聽著水流敲打桶底的聲音,想起老婦人說的話,心里越發(fā)郁悶起來,于是起身去關(guān)門,一瞥五兒正回頭望著我,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伸出關(guān)門的手像被燙了似的縮回來,轉(zhuǎn)回頭重新躺在床上。我正為自己莽撞行為胡思亂想,有人敲我開著的那扇門,我起身一看五兒捧了兩本書站在那兒。看見我臉紅了又紅,想說什么也沒說只是扭了臉,伸直了胳膊把書就那樣憑空舉著。她這個樣子讓我想到她一定是生我的氣了。
看著她我越發(fā)口齒愚鈍,“你……你看完了?不……不著急還的。”她把書塞進我的懷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望著她的身影,來回擺動的辮子就像兩條黑色的墨魚在腰際間游來游去,我悵然地嘆了口氣。
三
從那以后我徹底斷了對她的留心,她依然像只小燕子在我門前飛來飛去,每每碰面兩人反倒比以前多了一層尷尬。
這陣子老闞倒是過來兩次,他踱步到五兒門前略一停留折回身大聲對我說:“小顏啊,你還差兩個月的房租呢,要盡快交齊??!”每每聽到這里我會應(yīng)聲答應(yīng),心里卻羞憤交加,于是我更加頻繁地外出尋找工作,我想不管什么活先做著吧,因為活著總是要吃飯的。
那一天大約是午后,我從外面興沖沖地趕回來,把方便面扔在桌子上,從褲兜里掏出那張揉皺的啟事放在桌子上,兩手一遍一遍地把它捋平,想起剛才發(fā)生的事不覺臉紅心跳,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恥,然而再想這份工作十有八九可成,心里面好似落下千斤石頭。我一面捋著一面想著,也許天意如此,因為我剛好去那里的超市買了方便面出來,就看到一個和我年紀(jì)相仿的小伙子正在那貼廣告,他剛走我就湊上去看,就看到了這份招聘文員的啟事,所有條件我都符合,公司離這很近,最主要是管吃管住,薪資待遇也不錯,踏破鐵鞋無覓處,我暗自拍手稱快。本想馬上打一個電話,但我又擔(dān)心我走后別人看到來和我爭。這份工作我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中午的太陽像團火,樹上連風(fēng)都沒有,只是遠(yuǎn)處的小區(qū)有幾個上年紀(jì)人聊天,路上行人也不是很多,我裝作極度近視的樣子趴在廣告欄上,余光卻溜了出去,心跳得咚咚響快要蹦出來,趁人不備快速撕下那張啟事,一把塞進褲兜里,感覺周圍有好幾百雙眼睛聚光燈似的照過來,我什么也都不顧了,低著頭先小步走,拐過那個彎我一溜小跑起來,兜子里的那張廣告讓我?guī)缀跞嗨榱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