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一泓泉池話糧房(散文)
(一)尋根問祖
距鄧州城西南六十五里,有座不大不小的山。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皆因處于南水北調(diào)中線渠首位置,古有大禹治水的行宮和禹王洞遺跡,所以喚作禹山。
清清茱萸河水繞禹山流錦而下,流經(jīng)東南八里處,踅出一眼深不見底的潭,放眼望去,隱隱有龍虎之氣升騰其中。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于是山下人俗稱這段洄水灣叫龍?zhí)逗印?br />
彭橋鎮(zhèn)就建在禹山之陽,與龍?zhí)逗颖揉彾?,這里是鄧州彭氏家族的發(fā)祥地。
大約在明成化年間,江山一統(tǒng),河清海晏。一個挑著擔子經(jīng)銷木版印刷品的文化商人,名喚彭資孔,他優(yōu)哉游哉,一漫西北而來。來人行至禹山山麓,挽起褲腿,赤腳涉過茱萸河。他有點累了,便放下?lián)?,想稍歇一會兒再繼續(xù)趕路。原打算經(jīng)此渡過丹江,一路向西北發(fā)展。
站在河西十字路口,遠眺西北,禹山峰巒疊嶂,近看腳下,茱萸河流金瀉銀。忽地,他眼前靈光一閃,內(nèi)心一陣激動。此地背有靠山,明堂曠闊,三山相峙在后,玉帶環(huán)伺于前,實屬順藤落瓜的絕佳地氣。更兼腳下土地肥沃,風景優(yōu)美,這樣一個天然的聚寶盆,行走千里何曾見過?彭資孔欣喜若狂: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盆地西陲風水,歷代方家眾說紛紜,行外之人豈敢班門弄斧?反正此時,我的老祖宗肅然跪倒在地,先拜皇天后土,再祭福祿財神,然后,丟下扁擔再也不走了?!洞笈硗ㄓ洝酚?,彭而述,號禹峰,鄧州彭橋人,原籍江西新喻。其始祖資孔,壯年時游歷天下,見禹山翠屏,茱萸河流錦,樂不思歸,便以姓氏取村名彭橋,以農(nóng)起家,五世其昌,至禹峰彭而述方才發(fā)揚光大。家譜有傳,彭而述,(1605-1665),字子籛,號禹峰,明末清初的著名官吏、學者,懷有正統(tǒng)的儒家用世思想,屢以文儒臨兵事,發(fā)為文章光熊熊。中舉時參熊文燦軍,曾單騎入谷城賊壘,叫開城門,勸降張獻忠。事成獻策文燦:乘渠魁初降,襲其不備。文燦不能用,遂縱敵逃逸,后被朝廷賜死。明崇禎十三年中進士,授陽曲知縣;入清,歷官為貴州巡撫,以永州失陷被罷官?;剜l(xiāng)十年,筑讀史亭,著作等身。后被召赴洪承疇軍前,陳戰(zhàn)守方略,劃策擒僮族首領莫扶豹,擢貴州按察使。又為吳三桂劃策,攻水西土司安坤,三桂薦為云南布政使。因年邁乞歸,旋卒。彭而述一生馳騁邊疆,為國家的統(tǒng)一大業(yè),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詩文雄奇,且以久歷邊陲,親臨戰(zhàn)爭,作品可稱詩史。代表著作有《讀史亭集》16卷、《文集》12卷、《讀史外篇》8卷、《宋史外篇》8卷、《續(xù)讀史外篇》8卷、《南游文集》《明史斷略》《滇黔集》《讀史異志》《讀史別志》《讀史新志》等。而述公一門三進士,所生六子皆有成就。最出名的要數(shù)他的第五子,曾經(jīng)做過雍正帝師的彭始摶(1645-1732)。彭始摶嚴謹治學,不畏權貴,家喻戶曉的《跪師圖》不是傳說,它曾經(jīng)正大光明地擺放在鄧州城的御書樓里,整個清代,所有路過官員,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為禹山彭氏家族的興旺發(fā)達寫下無數(shù)輝煌篇章……
書歸正傳。隨即,彭資孔折荊圈地,結(jié)廬而居,他傾其所囊,買來開荒必需的農(nóng)具和種子,日出而作,刀耕火種。年復一年,這片荒涼的無主地,被一雙繭手變成大塊良田。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是年,他辛辛苦苦,積累下開創(chuàng)家園的第一桶金,用辛勤所得,娶妻傅氏,生子沂清。光陰荏苒,與時俱進,沂清生倫儒,倫儒生進賢,進賢生彭彬,彭彬生而述……幾代人依靠自己勤勞的雙手,兢兢業(yè)業(yè),低調(diào)行事,方才富甲一方。至而述,祖蔭庇佑,后先輝映,彭姓成為南陽巨族。宛如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扎根于這方靈秀的土地汲取養(yǎng)分,在盆地方圓開枝散葉,罩著百子千孫們福昌榮光……
豐年修倉廩,彭橋糧房修建于何時呢?雖無確切記載,但四世祖南溪公傾其賑災錢糧救民于水火,以及修建彭橋的記載,卻留墨于《乾隆鄧州志》,“至進賢,敦尚義節(jié),讀書不求仕進,耕于禹山之陽。萬歷二十一年(1593)歲大饑,出粟五百石,為粥以食鄉(xiāng)之餓者,全活甚眾,鄉(xiāng)人德之。事親孝,于物無忤。所居有茱萸河,湍悍善汜,捐資為石梁以通涉,遠近利其濟焉?!?br />
彭家橋落成之后,此地成為唐鄧荊襄咽喉要道。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彭進賢功德圓滿,不久老年得子,取名彭彬(1580-1609)。彭彬長大成人,讀書有成,每天能夠背誦經(jīng)書數(shù)千言,但他無意仕途,卻致力于農(nóng)桑耕織。他聽從妻子王氏勸導,節(jié)衣縮食,摒棄嗜欲,腳穿草鞋,肩挑籮筐,在南山泉池之下,與十名長工同甘共苦,長時間致力于拓荒種田。不數(shù)年,五谷豐登。糧房三進三出,窖藏倉粟能紅,莊園六畜興旺,坐而待收有日。他憑自己本事,一躍而成茱萸河畔的首富。這么多糧食,收成以后,放在哪里呢?根據(jù)南明禮、兵二部尚書郭之奇《宛在堂詩文集》里,撰寫的彭處士墓志銘顯示,“(彬)起曰:……吾聞南山之下有沃野,麥菽可興,得僮手指百,耕織立辦?!比剡吷系募Z房村,便位于彭橋南面山崗之上,崗高坡陡,易于守護;更兼崗坡之下的空場平坦朝陽,非常有利于農(nóng)家打場曬糧。據(jù)此斷定,彭橋之南糧房,就是彭彬親手創(chuàng)建的儲糧倉庫。
不久,河南南部遭遇了更大旱災。赤地千里,萬灶煙寒;骨肉相食,路疊枕尸。彭彬長嘆說:“這是上天給我一次樹德的機會,我要學父親對鄉(xiāng)鄰慷慨無私,不能學史記里獨窖倉粟為富不仁的任氏??!”于是,把彭家糧房累年集聚的糧食裝滿大車小車,一溜一行拉回彭橋,連夜支起十八口大鍋,派家人熬粥救饑。十八座舍飯棚里,頓頓食客爆滿,豫鄂陜?nèi)叄嚹c轆轆的百姓們扶老攜幼,蜂擁而至,每日救活饑民,何止千口百口!
這年年饉持續(xù),餓瘋了的人們揭竿而起,大股小股嘯聚山林,常常下山,聚眾擄掠大戶。盜亦有道,三邊土匪深知感恩,相互告誡:裹足不入彭氏村!傳檄各大山頭:“餓時一口救命,飽時一斗無用,彭家曾救過多少家妻兒老小的命,吾輩綠林好漢絕不能忘恩負義,反過來拿刀槍對準彭姓恩人!”
倉稟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彭進賢彭彬父子,和歷代祖先一樣,世代胸懷仁德之心,一個修橋補路,一個救歲惟谷,主觀上是個人積德行善,客觀上在替官府排憂解難。厚積余藏,不惜扶危濟困,富不忘本,常思福澤鄰里。這種反哺社會的高德善行,在貧富分化日益嚴重的當前,仍然有著積極的借鑒意義,難道不值得彭氏后人以及彭姓之外的同仁敬仰學習嗎?
(二)泉池北岸
清明前后,我和幾位鄧州彭氏宗親,相約在禹山腳下彭橋會面,探討有關雍正帝師彭始摶的文化底蘊傳承,暨彭而述墓群文物保護的修繕事項。這群發(fā)枝于彭橋的后人,有鄧州知名企業(yè)家彭立新、彭品先,有鄧州宗親會會長彭重先,有編著家譜的穰東中學退休校長彭義先,還有在市土地局就職的族人彭愨,在市財政局就職的族人彭春先等宗親。
一行人先到柏樹墳園祭奠,緬懷先人的豐功偉績。
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派不忍目睹的荒涼景象:大書特書的“彭而述墓群”文物標識后面,沒有墳頭,沒有古柏,橫七豎八的殘垣斷碑間,倒有無數(shù)生機盎然的構樹迎春瘋長;生活垃圾、建筑垃圾,在這方狹小的圍墻里比比皆是;亂建的棚戶,私鑄的地基,充斥于整個墓園區(qū)域。
白云蒼狗,滄海桑田,曾經(jīng)的榮耀,伴隨著茱萸河水淙淙東去。昔日四千平方米的墓群領地里,幾百株遮天蔽日、兩人合抱的蒼翠古柏,恢弘壯觀的封土堆和儼然肅穆的青石板神道,以及神道兩旁逶迤數(shù)里的石人石馬石牌坊,這些不可復制的文物,經(jīng)過一個特殊時代的洗禮,和許許多多珍貴遺跡一樣,早已蕩然無存。我們這幾個前來拜祭的彭姓后人,惟有一聲接一聲地唏噓長嘆。
義務守墓的族人彭承孝和彭福清對我們說,這方墓地右上首是彭而述父母的合葬墓,父蹬子肩,錯東北緊挨著的才是而述主墓,再往下面,幾個兒子環(huán)伺在周圍各個方位。只可惜而述第三子彭始奮,并沒有在這里下葬。
我隨身帶一本彭經(jīng)國編撰的《鄧州彭氏》,里面正好收錄了一篇清初名家詩人彭始奮的墓志銘,記載有始奮公的生平事跡和生卒年月。從中得知,彭始奮,字興功,號???,一名海翼,行稱中郎公,歲貢生,有諸多詩文傳世。其人文武全才,曾投入父親彭而述麾下黔滇軍前斬將搴旗,開疆拓土,乘夜上馬殺賊,得勝歸來,飲酒袒膊以為快事。又曾幫助五弟始摶督學江浙,用過目不忘的特異功能,順流倒背四書五經(jīng)、《大學》《中庸》,以滿腹經(jīng)綸的曠世之才,給一干華而不實卻狂傲不羈的三江才子來了一個下馬威,為始摶督學選才掃清路障,使江浙文風為之一新。后來始摶回京,獲得康熙御筆親賜的一封手書:“公明盡職”。彭始奮死后停柩六年,后來在雍正元年,葬于禹山之下泉池北岸,丙山壬向。而以跪師圖聞名清史的彭始摶,因此而告假還鄉(xiāng),再不返京述職,竟是回來給他的三哥主持遷葬喪禮。
這里究竟埋著一個什么樣的家族人物?有著怎樣的傳奇故事?
出彭橋老街往南三華里,我們一行十位彭姓后人,驅(qū)車來到糧房村北。
村東北方向,有一道突兀而起的崗粱。
崗粱北坡,形如簸箕。齊刷刷正在抽穗揚花的麥田里,微微鼓起一抔黃土,地下長眠著我們禹山彭氏最為重要的一位先人,彭而述的第三個兒子,名滿清初的大詩人彭始奮(1641-1717)。說他重要,不僅僅指他著作滿簣,有《居東集》《蕭閑堂集》《彭海翼遺集》《娛紅堂詩稿》等詩文傳世,更重要的,是三門子孫眾多,分布最廣,幾乎占到彭而述六個兒子全部后代的三分之二。他自幼聰慧絕倫,書一覽成誦,落筆洋洋灑灑,平生愛才如命,好客亦如命,賓客常滿,從無獨食之日。他是一個純粹的民族主義者,負不可一世之氣,抱不可一世之才,以特立獨行的文風震撼中州詩壇,當世許多知名文人,不惜折節(jié)與之結(jié)交。他恃才傲物,不仕清廷,反倒同情厭清人士,為言語尖銳的師善堂詩稿《出塞吟》題跋作序,因此深陷康熙年間的文字獄,1692年,被流放寧古塔戍邊十余年。在中原名士半遼陽的苦寒異域,仍不墮心志,我行我素,他寫道:“笑言白日移,一洗胸中惡。逸興傾東南,豈但志丘壑。今也謫黃龍,始解暴青鵲……”垂老歸來,詩益高老;談書論道,愈加天真放浪;宏文百束,從不模仿古人。彭始奮行跡著作極不為后人所知,自涉文字獄以后,他的書刻多在被朝廷禁毀之列,著述十喪其九,今所流傳的,大都得自于同時代文人的作品,因為存世無多,卻膾炙人口,所以才彌足珍貴,被現(xiàn)代國學研究機構重視發(fā)掘。
流放寧古塔,是一種怎樣嚴酷的刑罰?一個本來可以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官宦子弟,何必要結(jié)交反清志士?個中滋味,后人已經(jīng)很難想象。文字獄的處理是非常殘酷的,逮捕、受審、抄家、坐牢,判刑極重,至少是終身監(jiān)禁,流放邊遠,充軍為奴,大多數(shù)是殺頭凌遲,已死的人,就開棺戮尸。而且一人得罪,株連甚廣,近親家屬,不管是否知情,即使是目不識丁,也一概“從坐”。作者犯了罪,寫序、跋、題詩、題簽之人都有罪,所有與刻印、買賣、贈送書籍有關的人,也都有罪。
我讀他的文集,讀他流放途中的詩,也許因為血脈相通的緣故,常常會產(chǎn)生無限共鳴,情不自禁深陷其中,為詩中之喜而喜,為詩中之悲而悲。
《過衛(wèi)》
登樓遙望歸朝歌,故國悲涼可奈何。北向太行春色遠,西看上黨暮云多。
狐嘶茂草襄王墓,雀噪寒花邵子窩。便向蘇門身欲隱,山巔何處覓公何?
《滇南》
久客愁攀廢苑松,舉家天末盡相從。蠻兒乘象同牛馬,僰道看花無夏冬。
近接漏天常作雨,倒流滇水不朝宗。獨斯攬勝遐荒外,恨未曾登雞足峰。
《過張睢陽故里》
半壁河山百戰(zhàn)殘,興亡從古見君難。逢人肯自談天寶,遺恨何堪憶賀蘭。
戎馬郊原臣力竭,關山笛里陣云寒。凄涼往事應如昨,故里蕭蕭不忍看。
《寄隴西觀察趙韞退先生》
新分采邑陜西偏,上奏仍屯塞下田。部傍先零氈作帳,道通西域雪為泉。
陰山控馭六千里,河套因循三百年。會見殊勛陵海外,那煩班固勒燕然?
《風陵渡》
大河南去,浪花幾回拍碎,前朝舊事??偸怯⑿蹆号疁I,釀就千年霸氣。
父輩東跨,兒郎西來,當是兩樣滋味。江山萬里,如今縱橫是誰?
白發(fā)當年小鬼,閑敲棋子,不耐濤聲沸。笑看風陵生死渡,誰識是是非非。
獨立船頭,濁流如畫,恰夢里一醉。仰天一笑,男兒猶自無悔!
……
讀君詩,如見其人。憂國憂民、不畏強暴的詩人脊梁,躍然紙上!矢志不渝、直言無悔的本真性情,豪氣干云!
前清名家詩人王士禎這樣贊頌:
《寄懷鄧州彭中郎》
舊識中郎美,新高第五名。中原傳二妙,故國繼三甥。
皂帽遼東客,青山宛葉情。羨君各父子,家本冠軍城。
清朝著名教育家李來章在《禮山園詩集》多次大寫彭中郎流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