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曾在峪嶺(散文)
峪嶺俗稱“大水峪”,取大水峪的“峪”及三尺嶺的“嶺”而得名,位于富平縣城東北60公里處,東臨蒲城高陽鎮(zhèn),西連薛鎮(zhèn),南接老廟,北鄰銅川印臺廣陽鎮(zhèn),屬該縣三個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之一。或是機緣巧合,或是鬼使神差,我在那里呆過幾天,認識了一家人。
那年夏天云臺鄉(xiāng)遭遇罕見冰雹災害,別的地方都沒事,只打慘了位于山腳下的我們村,玉米、蘋果這些支柱產業(yè)都沒指望了,看似如天然屏障一般的北山并沒有保護好離它最近的子民。
那年暑假的一天,林皋鎮(zhèn)上逢集,我在街口偶遇二嫂。她是帶著從大城市來度假的外孫女到鎮(zhèn)上買書的,正打算等便車回村里去。閑談中得知她著急回去,是因為與人約好了次日要去韓城摘花椒,具體到韓城哪里,她也說不清,因為有可靠的人作伴,又有雇主家專車來接,誰也不想操那份心。我只是不解,外孫女大老遠來看你,你卻丟下她去打零工,合適嗎?我估計,二嫂不是缺錢,而是想去散心。
于是,正閑得發(fā)堵的我也加入了去摘花椒的行列。同伴們都很意外,誰也不敢相信我的決定,都紛紛猜測,這家伙肯定只是想去看看大山里的花椒園。但他們看我收拾好了行李,備好了去山野生活的常用藥物,才信以為真。
第二天夜里,雇主收了工才開車來接我們,一路上車里嘻嘻哈哈,車外黑壓壓一片,偶遇村莊燈火也沒人關心那是哪里。
因為疲倦,又是生路,司機一路默不作聲,突然他指著窗外不無自豪地說,這里以前拍過電影,20多年前的事了,導演走遍全省最后才選了這里。
我才知道我們要去的并非韓城,而是富平縣老廟鎮(zhèn)境內鮮為人知的峪嶺鄉(xiāng)木林峪大隊老溝村。也難怪她們說不清楚,多年來,一提花椒人們只知道韓城,不知道其他。一提到富平,人們只知道“富”和“平”以及習總,并不知道山溝峪嶺,更不知道那里盛產花椒。
從阿莊河口到廣陽鎮(zhèn),再向南約10公里,就是富平縣管轄的峪嶺鎮(zhèn)了。
一下車,我們所有人都驚訝極了。濃濃的夜色下,眼前的一切,分散的住戶,又陡又窄的村道,清一色的破舊廈房,窄小的庭院,簡陋的陳設……這里簡直比我們那里落后十多年,拍以前的電影倒是真的可以在這里取景。
聽到車聲,早先來的兩個充當中介的大姐和女主人已經迎在門口了,女主人還是一個柳拐子!她的“女兒”大概有二十四五歲,正在哺乳期,有一只眼睛的眼皮上下粘連,睜不圓,給原本美麗的面龐留下了缺憾。同行的幾個人忍不住開始嘀咕,這活兒怎么干?怎么會到這個鬼地方來?
而且住的地方極其緊張,一大間廈房(按當地的面積說法算兩間),墻壁都用報紙裱糊得還算整潔,我們四個人擠一個炕,女主人和“女兒”丫丫以及孫女擠一張大床。男主人只能睡那張擺在大門口廳堂的大床上。中介兩位大姐調解了幾句,安頓好我們,就去了溝對岸她們的雇主家休息了。兩家雇主是兄弟關系,這邊是長兄。
既然來了,當晚肯定是走不了了,多說無益,我一直沒有說話,先給家里發(fā)送位置信息,發(fā)現手機信號極差,必須站到大門外才行,而且只能具體到幾里以外的紅崖村。
第二天天一亮,我們一人提一只小簍子,再拿一只大簍子,腰里纏一根拴著兩頭都有鐵鉤的繩,背上水杯和充當早點的冷饃蒜瓣就去后山的地里開始摘花椒了。太陽越升越高,也就越來越毒辣,到十點時,已經連續(xù)采摘四個多小時的我們手腳就漸漸慢了下來。在家里慢悠悠地品慣了茶的我們,現在一次又一次到地邊喝白開水已經不解渴了。主人發(fā)話,收工吧。過了一會兒,又催促,收工吧。大姐也說,走吧,去吃飯。大家才相跟著沿著兩腳寬的崎嶇小路向山下走去。好久沒走過這么陡的路了,空走都覺吃力,看到這里的山民擔著一擔子花椒或帶花椒的樹枝健步如飛,很是佩服,連忙找個勉強能站穩(wěn)的草叢恭恭敬敬給他們讓路。
中午,女主人給我們蒸了菜團子。是從他們家后院采的馬齒莧、韭菜、油麥菜等混合做成的,菜團子大小均勻,而且出奇地勁道,澆上紅油蒜汁很好吃。這里的地容地貌就像懶婆娘蒸的菜團子,大小不一,這兒一疙瘩,那兒一疙瘩,都不是很高,也不連貫,山勢很陡峭,山崖上柏樹較多,綠糙糙地被大自然胡亂擺放在一方土地上,人們靠山臨溝而居,鄉(xiāng)親們隔溝相望,邊干活還能邊聊天,吆喝著通報一下花椒的行情。
午間休息,聽到院子里來了一個操河南口音的收椒人,可能是附近煤礦上的人,這里離東坡和廣陽都不遠。花椒栽植株距方方5米,3年即可掛果,這些樹大概有5年樹齡,基本上5斤可干一斤,去年一斤干花椒收購價是27元,今年一斤收購價達到37元,仍然持續(xù)在漲。聽起來,收入還可以。
?午飯時,男主人一邊吃飯一邊拉了幾句家常。我才得知,這里人靠山吃山,自古以來,這里的百姓在山腳下的黃土中刨食,農產以小麥為主,土特產有核桃、柿子。除此以外就靠著在石山鑿取石板補充家需。這里有極易分割成不同厚度石板的巖石,古代主要用作墓碑,現在又成了追求古樸的城里人裝飾中的最愛,山上到處可見采石所形成的洞窟,石刻工藝聞名全國,石灰窯、建材銷售點隨處可見,有余錢的當老板分紅,沒錢的靠手藝、賣力氣,日子也寬裕著。但近年國家提倡環(huán)保,整頓石灰窯,人們就近無處打工,經濟來源被掐斷。但男主人說國家做得對,從長遠利益出發(fā),生態(tài)環(huán)保。
?幸虧早些年國家對農業(yè)的政策,先是封山育林,因地制宜強制栽花椒樹,一部分人受益后,其他人跟風自己主動栽種,更新品種,發(fā)展到現在這規(guī)模,不離故土也不至于餓肚子。根據近年來花椒行情見長的形式看,大家都還準備再栽種幾畝新品種呢。
??這里的山,幾乎都是被黃土高塬擁簇著的石灰?guī)r質的山,山腳下有著深厚的黃土坡、層層梯田如五線譜般自然而流暢,無私地養(yǎng)育著一代又一代守護著它的山民。
說話間,丫丫已經用踏板帶著女主人給孩子看病回來了,看來丫丫車技不錯,那么陡那么窄的山路,用踏板摩托帶著婆孫倆。
吃完飯,我們一人灌了一瓶水,就頂著烈日提著籃子順著屋后的山坡上山摘花椒去了,好在下午太陽漸漸下山,越來越涼,手底下也越來越利索,很快就暮色漸濃,該下工了。
男主人挑著一下午的成果,跟在我們幾個后面。出了地頭,就遇見別家的男主人也挑著花椒在兩腳寬的山路上健步如飛,大家連忙側身讓路。還有的是連枝帶葉背回家摘的綠花椒,聽說那是新品種。這里的大人孩子都是一身好苦??!
晚飯基本上是開水餾饃,解決當天的剩飯剩菜。飯后大家一邊拉家常一邊就著燈光在院庭擇花椒,把多余的枝葉剔除。
看來,晚上我們四個人又要擠在那張小炕上了。這讓我想起學生時代的一個笑話。當時正值麥收,我所在的礦工子弟學校沒有忙假,早上放學回家做飯喂豬之后中午到校遲到了,老師罰我寫檢查,我去辦公室交檢查時,正好聽到幾位老師議論學生給英語單詞注漢字的事,給“gotobed”注“狗頭擺到那兒”。頭挨頭,這不正是我們的睡覺狀態(tài)嗎?女主人三代人還擠在同屋的一張大床上,我擔心那孩子晚上哭鬧就別想睡了。
算了,反正我也打呼嚕,只要別人不嫌我打呼嚕就成。二嫂說她不打呼嚕,但是她說夢話。大家說,那就晚上不睡覺了,偷聽你說夢話。
二哥發(fā)來短信說鄰村有位十八九歲的小伙子上山采藥一夜未歸,鄉(xiāng)親上山尋找未果,大家擔心他墜崖、被蜂蟄、迷路、遭遇野豬、遭遇狼或者毒蛇……
大家越說越邪乎,二嫂和六媽還講述了去年他們一起上山采藥,下山晚了被“迷糊”困住的實況,連鞋都跑丟了。我想起了曾經在林皋醫(yī)院見到的那個被蜂蟄得昏迷不醒的大漢……
唉,好好的一個小伙子,歇個暑假,采什么藥呢?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娃閑著呢!
大家都沉默了,都給家里發(fā)短信,詢問那件事的進展。
不知不覺我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半夜突然聽見二嫂大喊:“你從川里進來,從坡里上來!”嚇我一跳,睜開眼睛猛然間不知道自己身居何處,二嫂也被自己的夢話驚醒。其他兩個也眼睛睜得圓圓盯著頂棚。窗外傳來男主人在院庭竹床上發(fā)出的呼嚕聲,時而像抽水煙一樣“咕嚕?!?,時而又像間歇性吹氣“噗——噗——”,時而又像炸雷“鏗——?”,震山響。
六媽、大姐、二嫂三個病號干脆坐起來,借著月光坐在炕上喝藥的喝藥,搽藥的搽藥,禱告的禱告,我呢?睡不著也得躺著保存體力呀,不然第二天怎么干活?
次日午休時,主人鄰居家的孫子外孫一大群,跑來跑去吵鬧得四鄰不安。鄰居老太太過來說,她的老二媳婦和女兒都不回來幫忙,還把孫子送回來,啥也干不成了,發(fā)愁花椒快落了。老大媳婦能干,卻去給別人家摘花椒掙錢去了。想開了,謀劃著干脆雇傭自己兒媳干活。
丫丫一聽,也站起來去稱量自己一早上的勞動成果,似乎也要和我們一樣盤算工錢。我們都笑了起來,這才知道丫丫原來是這家的兒媳婦。男女主人還笑著夸丫丫知道過日子了。有人說,只有你一個媳婦,大可不必與鄰家媳婦一樣算計,看來還是生一個好,生得多,事兒多。
女主人出去了,男主人才說起一段傷心的往事。他們原本也是有倆兒子的。老大跟著拉石沫的卡車當學徒,有一次出車時,自卸石沫,車后門就是開不開,師父讓他下車去用大錘震一震門子,沒留神一大車石沫一下子撲下來,把娃埋了,等挖出來,鼻子嘴里全是石沫……
我們幾個全都聽得瞠目結舌,唏噓不已,不知該如何勸慰他。都怪我們多嘴,頭一天還當著他的面議論誰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事。
愣怔了幾秒,大家趕緊打破僵局,夸丫丫乖巧,脾氣柔順,小孫孫機靈。這里沒一句是奉承的話。
丫丫婆媳,身材酷似。婆婆短腿微拐,像是柳拐子。丫丫一只眼睛睜不開,孩子聰明,聽說夫妻恩愛。婆媳倆關系親密,我一直分不清是婆媳還是母女。再說,這個院子,如果娶了媳婦怎么住得開呀?這可是90年代末的居住條件,破舊的廈房,后院土窯上那即將脫落的土塊,窯洞前巴掌大的菜地,院門外老遠有個公用的水窖,每天收工男主人得花很久挑水,洗澡就更不方便了。
而丫丫是城里一家涼皮店老板的女兒,少主人是廚師,就在那里幫老丈人做生意。我內心八卦地猜,少主一定很帥吧。
后來才知道,這個村子早就搬遷到了鎮(zhèn)上,村民在鎮(zhèn)上都有新房,家電、擺設、太陽能齊全,年輕人去那里娶妻生子,孫輩兒去那里上學,日子不比城里人差。老輩兒們還是習慣土里刨食,一年有三個季節(jié)都在老村守著花椒園呢。難怪這里看著這么落后呢。
老輩們再活三十年,最多四十年……四十年之后這里會怎樣呢?
?我在空間寫道,我要把這幾天所見所聞寫出來,讓更多的人了解富平還有這樣一個不富也不平的角落,還有這樣幾家人,幾個村。首先,那里網絡和交通條件比我去過的任何地方都弱。人們名義上搬走了,可是新房子都是擺設,大家習慣長年守在老村老宅老井和故土。
網友留言:我以為,不是大家習慣長年守在老村老宅老井和故土,而是大家還沒找到內心真正的依托與歸宿。
我覺得也不全是,故土有經濟來源和人脈,這都是別的地方沒法補償和大家不愿放棄的,新房都是讓人看的,用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和群體的發(fā)展,而新的生活方式還不夠踏實,不夠安穩(wěn),甚至得用這些老產業(yè)去支撐。
這里水土不好,信號不好,沒有地下水源,交通也不好……
我們的地理環(huán)境比他們搬遷后的新居條件還好,我們?yōu)槭裁催€要搬遷?為什么不能安分守業(yè)?
我們各個人長得還算標致,智商又不低,為什么不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反而廉價出賣苦力?
一定要改變現狀,窮則變,變則通,通則達,達則……如今自顧不暇。
安穩(wěn)內心,求真務實。盡自己所能,不斷壯大。
第四天早上收工回來,吃完午飯,我突然決定打道回府。中途撂挑子,我內心覺得很對不住主家,他們會不會生氣?我該怎么出山?
當我說出我的打算之后,女主人挽留說,剛剛混熟了,真真舍不得我這樣一個人。隨后她安排丫丫送我到溝對面她大大家,她大大用125摩托送我到廣陽鎮(zhèn)。臨走,男主人提醒我把水杯加滿。多么勤勞樸實寬厚的山里人啊!
我對同伴說,你們堅持到底哦。
一路上我的心情都無法平靜。
后來我經常會想起曾在峪嶺的那幾天,那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