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花期(小說)
一
細細死在三個星期前。
三個星期前,細細還是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孩。細細排行老三,上面一個姐姐,一個哥哥,下面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這是一個尷尬的位置,大姐比哥哥大三歲,哥哥比細細大三歲。大姐出嫁的時候,細細初中還沒畢業(yè)。她穿著姐姐留下的舊衣衫,一款過了時的白襯衣,再加一條發(fā)白的寬腿牛仔褲。襯衣塞在褲腰里,褲子遮住了腳面,一走路衣服晃蕩晃蕩的,不能邁大步,小碎步走過去,有些凌波微步的飄逸。額前的劉海厚厚地垂在眉上,她端著盆底印著大紅雙喜的臉盆,走到云良身邊囁囁地說:“大姐夫洗臉?!痹屏伎匆谎鬯椭^,眉眼都藏在厚厚的劉海里,他只看到她一管小巧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他很想撥開她眉前的劉海,但他抬起的手卻伸進了她端著的臉盆里,他象征性在盆里撩了幾下,甕聲甕氣地說了聲“謝謝”,細細把臉盆放下,從架子上摘下那塊淺黃色毛巾遞了上去,云良擦了擦手,把毛巾打開在臉上按了按,細細接了過去,一閃之間,一個黃燦燦的物件劃了她的眼,她再去尋,那個黃金戒指安穩(wěn)地落在他端著茶杯的中指上。
云良端著茶杯的姿勢很好看,架著肩膀,身子稍微前傾,脖頸卻直直地挺著,黑西裝里那根斜紋領帶早早扯了去,露出里面淺藍色襯衣,他一手端了茶一手用茶蓋拂去上面的茶葉,看一眼細細,身子前傾,對著茶杯吹了吹,把茶杯遞上去,細細始終沒敢看云良,偶爾一抬頭正對上他喝茶的唇,她發(fā)現(xiàn)他的唇形很好看,好像兩片花瓣,豐澤而有彈性。不知怎么她想到這兩片唇落在某一處的場景,她的目光順了唇型向上瞟去,他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眼睛對著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瓷白的牙齒,她的心一慌,心跳漏了半拍,忙低了頭,臉像火燒似的紅了起來。
姐姐佩佩穿一件紫色絲綢印花旗袍,蓬松自然的大波浪偏偏在下面用一根黑發(fā)帶斜扎著垂在肩膀上,多了一些嫵媚和風情。高高的領子立著,加上佩佩鵝蛋臉,高挺的鼻子,白皙的皮膚,比她離家之前更多出一份成熟的風韻來,她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拿著一塊白色手帕在臉上來回扇著,她看著細細的身影自言自語道:“這件襯衣怎么這么眼熟呢?”
“云良!云良!”她揚著脖子喊著。
“把給媽買的那些綢緞讓細細捎回去,這趟蘇州總不能白去,好歹也算一份心意?!?br />
云良懶懶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從皮箱里掏出兩塊紅色彩錦,往細細正在卷窗簾的胳膊上一搭,轉身又把茶水端起來吸溜吸溜地喝著。
細細看看姐姐,佩佩揮了揮手:“給媽拿回去,就說是我孝敬她老人家的,省得她又抱怨出一趟門什么也沒帶,白養(yǎng)這么些年了。”細細抱著錦緞出去,云良從她身上收回目光問:“細細今年十幾了?”停了停又說:“我記得你說過她好像和二丑同歲?!?br />
佩佩一步一步搖著手帕走過來說:“怎么,難不成你現(xiàn)在就要給她做媒不成?”
云良一手摟著佩佩的腰,身子貼過去,兩個指頭捏了她的耳垂,說:“你看你又多心了不是,我不過是隨口問問,你就扯上這么多?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佩佩笑著用手帕捂了嘴,眼睛卻乜著云良,手上用力推了他一把,手指點著他的眉頭:“你也別和老娘打馬虎眼,你當我還不知道你肚子里你那點花花腸子!”
云良涎著臉更近一步摟緊了佩佩,在她耳邊廝磨著:“這蜜月還沒完,你這吃的哪門子醋喲?”
佩佩兩手一撐,離了云良冷笑一聲:“我吃的什么醋,我只怕你著急你那好兄弟,現(xiàn)在離規(guī)定時間還有三年呢。”
云良垂下手,落落寡歡地走到窗邊,窗外正是花紅柳綠的季節(jié),鶯鶯燕燕的花開了一院子。他站了一陣,枕了兩手向床上躺去,兩眼望著天花板,“什么時候你變成我肚里的蛔蟲了?”
佩佩鼻子哼了一聲,拿起睡衣扭頭走進浴室里。
二
細細每天五點就起床,她圍著圍裙在廚房做早飯,哥哥天天敲著廚房那塊板:“細細,你每天這么早起來,叮叮當當還要別人怎么睡?”
細細只好放慢了手腳。燒完早飯,她去一個屋一個屋站在門口喊:“素素,靈靈,二哥吃飯了。”在一陣抱怨和踢踢趿趿聲中母親萬秀說:“細細,我不喝粥,你把昨天那碗銀耳蓮子羹給我熱熱,記得再加點冰糖?!彼熘紤械卮蛑吠妥肋呑?。
妹妹素素一邊揪著小辮一邊喊:“二姐,二姐,我這辮子都散了,你快幫我編編。”那邊弟弟靈靈又喊:“二姐,二姐,我的球鞋哪去了?”二哥把書包背在肩上,嘴里咬著大餅含混不清地說:“今天要考試,細細有時間幫我把屋子整理一下。”
等到所有都安靜下來后,細細才發(fā)覺自己要遲到了,她胡亂擦把臉,拿一個大餅揣進書包,騎了單車飛快地跑。她不太喜歡說話,弟弟妹妹都說她是沒嘴的葫蘆,母親萬秀更是說她三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但她是家里最忙的人。他們習慣了細細,倒忽略了母親,因為他們的母親萬秀只要吃完早點就開始在麻將桌上忙活了,不到華燈初上不會回來的。
當然除了意外,比如云良就是例外,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自從佩佩和云良交往后,萬秀就開始增加回家的次數(shù)了,她居然開始研究一些南方小吃,或者菜蔬。
她喜歡云良不只是因為他的外表,還有他優(yōu)越的家境,云良出手闊綽替她減輕了不少負擔,萬秀對他的熱情細細是看在眼里的,每次他來了,無論麻將打得多么熱鬧,她都會把麻將一推,堆了一臉笑說:“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啊,我今兒有事,今兒就到這兒啦,我要回家去了。”
牌友自然不肯放她回去,“張家阿姨,這不行,這不行,時間還沒到呢,你這一走三缺一叫我們怎么玩,沒有你這樣的??!”
萬秀一把拉過站在門口的細細,把她按在那張椅子上,小聲叮囑道:“細細呀,你先替媽陪大家玩兩圈,等一會兒我再來替你??!”
“媽,可是我不會玩啊,再說我作業(yè)還沒做完呢?!?br />
萬秀抬頭看著大家尷尬地笑了笑,“作業(yè)啊,一會兒再寫,不急的?!苯又龘]了下胳膊俯下身子說:“他們會教給你的,你那么聰明一學就會,一學就會的?!彼p輕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
麻三一邊沖她擺擺手一邊笑道:“是不是你的好女婿又來了?”
萬秀訕笑道:“沒有,沒有,我真有點事,一會兒就來?!闭f罷彎下腰對大家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有人問細細:“你家有啥事能把你媽從牌桌上請下來?”
細細笨拙地學著大家開始碼牌,“我也不知道,是姐姐讓我來喊媽的。”
麻三抬頭沖大家使個眼色,所有人都笑了。
云良一來,細細就打麻將,所以她跟云良總是錯開的,雖然相對打麻將輕快寫,但她心里到還是希望回家感覺踏實些,佩佩和云良交往了那么久,自己從沒有正經(jīng)看過云良,只是有一次細細遠遠地看見云良穿著白色襯衣、灰色西褲,手上搭著一件灰色外套站在路口張望著。她從路上過來時,云良扯住便問:“你就是細細?”
她紅著臉點點頭,“嗯”了一聲。
云良笑了笑,從懷里掏出一個毛絨鑰匙扣在她眼跟前一閃,“喜歡不?喏,送給你,家里弟弟妹妹都有了,這是你的?!?br />
她接過去臉一紅道了一聲:“謝謝。”
云良又問:“你今年上高中了么?”
這時,佩佩從旁邊趕過來,“細細,細細,去把我的衣服熨一下,我晚上要換的。”
佩佩的變化越來越大了,她的衣服越來越時尚,越發(fā)變得嬌慣了。
佩佩搖著萬秀的胳膊說:“媽,媽,我們結婚不去福建,那里太潮濕,語言也不通,我要住在花街,離咱家也近,那里也繁華?!?br />
萬秀拍著佩佩的手說:“你這傻丫頭,這要你和云良說就好了,哪里還需要媽去多嘴?”
佩佩愁眉苦臉說:“我早就和云良說過了,他倒是沒意見,但是他父母不同意?!苯又吭诙吅腿f秀嘰里咕嚕一陣耳語。
萬秀瞪眼看著佩佩說:“還有這事?”
“誰說不是呢?!迸迮寰镏?。
細細在屋里寫作業(yè),她們的聲音太吵,她站起來關門,看到佩佩賭氣地坐在床上揪著那只玩具小熊的耳朵,一下一下,“媽,媽你說我怎么這么命苦,好不容易找個合適的男朋友,偏偏還多出這些事?!彼荒樀某钊?。
細細便替佩佩嘆氣,姐姐找那么好男朋友還有煩心事,看來婚姻也不是什么好事了,她兩手支了下巴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將來,桌子上的書本倒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
她聽見姐姐和媽媽在她屋里嘀嘀咕咕的,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
她依稀聽到母親說:“這主意虧你這做姐姐的能想得出來。”
然后就沒了聲音,她暗暗思忖著姐姐想的是什么主意呢?
她寫完作業(yè)去關燈時,透過門縫看見佩佩正攬著萬秀的肩膀說:“媽,媽,你想想是不是,好歹云良是個醫(yī)生,你有個頭疼腦熱我們在跟前也好照應不是?”
佩佩說完看著萬秀,萬秀看著細細的屋子發(fā)著愣怔:“這行么?”
兩親家決定十一給佩佩訂婚,云良父母親自登門做客這讓萬秀臉上無限榮光。萬秀破例花了一筆錢,給孩子們添置了一些新衣新鞋,又再三叮囑他們要有禮貌有教養(yǎng),她拉著孩子們挨個給云良父母介紹:“天天,細細,素素,靈靈?!痹屏寄赣H特意拉著細細的手仔細端詳了一回,不住地點頭,兩家敲定了一些事項。佩佩在將近年底時候如愿以償舉行了婚禮,他們住在花街,交通便利又繁華。
三
佩佩從蘇州回來的第二天,細細就知道了。萬秀包了兩包自己做的棗糕讓細細給佩佩送過去,她說云良就愛吃這個,自己做的比外邊干凈實惠。細細臨出門時萬秀喊住了她,遞給她一個大挎包,細細看看手里的那兩包棗糕說:“媽,就兩包棗糕用不著這么大的兜子。”她剛要把挎包放下,萬秀走過來把挎包挎在她的肩膀上嗔怪道:“你這孩子,讓你拿你就拿著!”
細細不好說什么,只好挎著癟癟的挎包去了。
中午吃的是清燉排骨、青筍炒肉、絲瓜炒雞蛋、一盆蓮藕鴿子湯,外加一屜小籠包,云良自己下廚做了一份米線,上面滴了一些香油,撒了碧綠的莧菜和蔥花,倒也別有風味。細細見佩佩一轉眼變出這么一桌五花八門的南方菜,不由地暗暗稱奇。她不由地抬頭看了看佩佩,佩佩若無其事地用去勺子從瓷盆里舀了一碗乳白色的湯盛到碗里,再用湯匙輕輕攪拌舀了半勺放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她覺得佩佩連吃相都講究起來,這讓她很是拘謹,她不好意思去伸手夠遠處的,只好吃放在手邊的絲瓜炒肉,倒是云良很體貼地給他夾了兩次排骨,他關心地說:“細細,你太瘦了,多吃點?!?br />
佩佩抬頭看了看細細,也配合著說:“就是,就是,細細,多吃點,自家人不要客氣?!?br />
細細在佩佩家只呆了一天,佩佩就把她攆回來了。
她攏了攏細細的頭發(fā),又抻了抻她的衣領,看著那個像癟氣球似的挎包,拍了拍她的肩膀說:“細細,你先去吧,姐還有事。”
佩佩結婚后回來的時間越來越短了,不知什么時候她和母親漸漸疏遠了。偶爾見面母女兩反倒生疏了很多。母親說佩佩是一個自私的人。細細不懂母親的意思,但是從那目光里看出母親的失落。
第二年桂花開滿枝頭的時候,剛剛高二的細細不知怎么就病了。
她最初是只是有些心慌氣短,沒當回事,依然在學校、家里家外地忙著,后來就開始不斷咳嗽,吐些粉紅色泡沫痰,再后來終于不能起身了。這回佩佩倒是很著急,打發(fā)云良過來看看。云良給配了點藥,細細躺在床上面色緋紅,云良過來用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拿著聽診器示意她把衣扣解開,她看著云良低了頭,咬著唇臉紅得像一塊布,云良以為她害怕安慰道:“沒事的,不疼的,我聽聽你的肺有沒有毛???”
他擒著聽診器側著頭等待她的態(tài)度。
細細的頭壓得更低了,她閉了眼,兩手緊緊攥住衣服下擺,狠狠心往上掀了掀,云良笑了笑說:“別緊張,呼吸放平?!比缓笏崖犜\器順著衣服塞了進去。
聽診器在胸口來回移動著,細細閉著眼,長紅著臉,心臟幾乎要跳了出來。
云良出來后臉色有些凝重,他對佩佩和萬秀說:“最好還是去醫(yī)院好好檢查一下吧,我懷疑……”接著云良就壓低了聲音。
萬秀對佩佩悄悄地說:“細細這么年輕,怎么可能得那種病?一定是云良的小題大做。”停頓了一會,接著又說:“更何況素素和靈靈的學費還沒有交,外面欠著一大筆外帳還沒有還……”
佩佩哼了一聲,“媽,你要讓我們出錢就直說,何必先說這一堆,何況我結婚時候云良父母已經(jīng)給還了一大筆債了,好歹細細也是你的女兒不是?”
萬秀著了急,“你這丫頭胡說什么,倒好像是我這當媽的有多狠心不管女兒似的,我只是不信她這么年輕,怎么能……”
佩佩說:“你愛信不信,反正我們是盡心了!”
萬秀冷笑道:“這盡心怕只是為了你們自己吧?!?br />
云良站了中間不知道該勸哪個,最后只能說:“都少說兩句吧,細細還病著呢?!?br />
佩佩沖萬秀瞪著眼拖了云良就往外走,“愛死愛活,這個家是不能呆的!”
萬秀氣噎喉堵,“你這沒良心的丫頭,當初就不該答應你……”
又過了一些日子,細細虛弱得不能下床,萬秀這才慌手慌腳把她送進醫(yī)院。
她經(jīng)常做夢,在夢里她看到那一大片一大片白色的百合在草叢中翻卷著葉子,在微風中翩翩起舞。她感覺自己仿佛要飛了起來,她總有些不好的預感。她一邊咳嗽著一邊想著還有沒完成的學業(yè),還有弟弟妹妹沒有長大,這個家不能沒有她。她摸了枕頭下那個小小的鑰匙扣,只有攥著它,心才能安定下來。
住院的這段日子,云良過來兩次,他每次都回對她說:“細細,沒事的,好好養(yǎng)著?!彼哪抗怆S著云良的身子轉著,但是又擔心自己這張瘦成皮包骨的臉孔嚇到了他。她閉了眼側身安靜地躺著,有時候云良會給她掖掖被子,或者把她裸露在外的胳膊放進被子里去,她感到心里柔柔的,眼里似乎有淚水要滑落出來。
有時候又聽見好像是佩佩和母親在為一個叫二丑的人爭吵著。
二丑,二丑這名字怎么這么熟悉,他是誰呢?她閉了眼,心慌得厲害,渾身一點勁兒也沒有,她很想告訴她們安靜一會兒,而連身子也支不起來了。她看著外面蒙蒙的月色從窗欞的一邊移到另一邊,往事就像一個個慢鏡頭,在她眼前一點點滑過……
一天清早她睜開了眼,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病床多了一張陌生的面孔,他坐在輪椅上無限憂愁地看著自己,佩佩說:“他就是二丑,云良的弟弟。”她勉強地對他笑了笑,仿佛風中搖擺的一縷燭火……
云良出錢讓萬秀買了一塊大理石墓碑,斜陽下它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草中,“愛女細細之墓”那幾個題字卻漸漸地發(fā)出一種亮光來,越來越亮,仿佛生了翅膀飛到天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