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你是一只漂流瓶(散文)
一
我坐在黑暗之中,你是那一束因聲而動的亮光,你是那一束亮光之下的身軀與詞語。
如果你要成為我的寶貝兒,你是黑是白,都沒有關(guān)系。
邁克爾·杰克遜(MJ)在舞臺上深情表白,洋溢著對于這個世界的熱情。他展開靈動的四肢,成為原野上舞蹈的樹枝,憑海一躍的曼妙豚影,優(yōu)游自在,游刃有余。
MJ用唱歌的嗓音,開始對同事制作者說話。他說觀眾要借助歌聲超脫現(xiàn)實,觀眾想要忘記現(xiàn)實,我們要給他們想要的一切。他的歌聲里飛翔著人類的高貴精神,對于世界的悲憫,對于人性的同情,對于未來的希望。他富于舞臺效果的表演,他富于美感的聲音、優(yōu)雅生動的肢體語言,牢牢地抓住了我的眼睛。
激動人心的MJ的演唱,我?guī)缀鯊膩頉]有關(guān)注過,差不多對他一無所知,除了知道他是搖滾歌手。我聽過許多搖滾音樂,最熟悉的搖滾歌手只有許巍,他唱的《兩天》這首歌表達了我二00四年的蒼涼心境。
我只有兩天,一天用來出生,一天用來死亡。
我只有兩天,每天都在幻想,一天用來想你,一天用來想我。
我只有兩天,我從沒有把握,一天用來路過,另一天還是路過。
二
我坐在黑暗之中,你是那一束因聲而動的亮光,你是那一束亮光之下的魅影與私語。
MJ的激情如一陣清風(fēng),驚動我灰燼般的情感生活。有人將理想和現(xiàn)實比喻為左岸和右岸。我想它們更像藍天與大地。藍天盡管高不可攀,卻并非不切實際,它能給你變幻莫測的云朵,叫你莫失希望;大地盡管滿是坎坷,走在它的坡度上,你卻會感覺到人間溫暖,感到足底踏實。
我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害羞的人。小說我都不敢寫。我害怕那些出人意外的語言,害怕探索現(xiàn)實生活里日常的黑暗與沉重。
我在電視機前久久地癡迷于MJ那一張毫無表情的臉。我能夠或者試圖理解舞臺亮光下人物的感覺:那些存在于人們心中過分的恍惚,或者過分的清晰。
我了解一個女作家所展示的女人感覺的真實程度。沒有小說敢于打破巧合,除非它本質(zhì)上是詩歌。生活本質(zhì)上就是小說,只有愛情能為它增添一點詩意。
如果你要成為我的寶貝兒,你是黑是白,都沒有關(guān)系。
MJ使我感覺到一個帶著火的詞語:寶貝兒。它在燈光下,在記憶里,閃閃發(fā)光。我感覺到了一個幸福者的缺陷,一個飽食者的干渴。這詞語化作音符,在我眼前跳動,在閃閃發(fā)光,星星般充滿了寂靜的夜空。
三
如果你要成為我的寶貝兒……寶貝兒。一句歌詞,一個詞語,比一本小說講述的更多。它瞬間將記憶之樹連根拔起,轉(zhuǎn)眼又讓它栽倒在你跟前。
我被這一個獻給MJ的電影《就是這樣》迷住了,我想我一定要在電影結(jié)束之后的凌晨時分,在電腦前敲出幾個詞。無可奈何。無處不在?;蛘呤且恍┠:磺宓碾p音詞。巧合。上帝。緣分。
可是明天,右岸的他一定又會打電話給我。我不可能有一整天的安閑,我不可能不受制于一個可悲的對象。他是我的義務(wù)。
多年以后再次走進八樓骨科的那天直到現(xiàn)在,近一個月過去了。我從來沒有想起過一個與八樓有關(guān)的典故。而此刻回想MJ的歌,我想起刀郎唱過“??吭诎藰堑亩菲嚒薄_@住院部倒真像一部停下來的公共汽車,車?yán)锏拿總€人都是殘損者、軟弱者。
走進這部八樓的汽車,是我又一個噩夢的開始。我一天天被消磨得身體疼痛,精神麻木。我感覺不到自己,感覺不到身心交病。第一天是抱怨,以至爭吵,接下來便是困頓,無窮無盡的奔波。唉,親愛的老是這么愛打瞌睡的上帝,怎么不能再度給我以無所不在的庇護呢?
冬臘月這些寒冷而悲哀的夜晚,我總是長時間地收拾家務(wù),疲憊不堪地就著一盞臺燈,下巴抵在枕頭上讀會兒書。
“用你的/黑夜般的眼睛審視我,如果你愿意,就讓我/像一條船劃過你的名字,讓我在那里停泊”
我本來已經(jīng)足夠空虛和軟弱了,再沒有足夠的氣力,眺望我的左岸,進行我的詩歌和散文閱讀。右岸的白色河灘,隱沒到聶魯達詩句的濃霧里,給我一片歌手謝幕后的黑色寧靜。我總是在入睡前強打精神讀完一個短篇小說,夢也似乎因此不得安寧。但近來沒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好夢。我沒有研究過夢,卻不相信小說式的夢。我早年做過的最美的夢,是單相思的圓滿綢繆。那種誰盤起你的長發(fā)的溫情,總讓人心馳神往,直到它在右岸的濃霧里慢慢消失。有些人在你的生命中,就只是一個夢,再多的幻想都會破滅。夢存在于仰望之中,在左岸的芳草之洲。
四
如果你要成為我的寶貝兒,就要把你的手交到我的手里。
眼前唯美的電影畫面,和記憶里無法排除的心靈瞬間,在想象中重合起來,使我分明感覺到靈魂的激蕩。MJ激越的說唱歌詞,喚回你真切分明的話語,給我一種不太確定的領(lǐng)悟:這是第一次握手。這么久以來我握過許多人的手,但只有與你的握手使我驚覺。跳舞時你只是用左手靠近并圈住了我的右手,我當(dāng)時沒有意識到我們?nèi)绱擞H近。
愛人,通往一只吻的道路是多么漫長。
聶魯達的唉嘆,充滿了濕漉漉的情欲。似乎不大合體。我想到《第二次握手》這部小說。當(dāng)年的愛情經(jīng)典,情節(jié)都模糊了。記憶力的衰退也許是一個有力的理由,但事實并非如此。不久前我還看過《第二次握手》這個電影,當(dāng)時居然沒有被深刻地打動。也許那樣的感情如今已經(jīng)失去了感召力。不求實現(xiàn)的偉大愛情,總是受制于時代的客觀條件,只是無可奈何。現(xiàn)代人一個電話,就消解了相思之苦,人們絕不會退而求其次地用毛筆寫一封情書。人們用金錢換得自由,取消痛苦。
我并不曾刻意去回想這一次的遇見、K歌和跳舞,我和你之間沒有什么憧憬和想往,只有回憶,回憶以及回憶。
我并不曾慶幸這一次的相逢,盡管這樣的相逢絲毫也沒有損害我的自尊和歡樂。我只是不經(jīng)意地一回頭,看到你推門而入!一張令我疑惑的臉!上帝如何能掌控我內(nèi)心的歡樂!
如果你曾經(jīng)握過我的手,我會不會是你的寶貝兒。我結(jié)結(jié)實實的右岸的日子,未必沒有詩意,恍若被來自左岸的陽光穿透。我的丈夫,孩子的父親。忽然被撂倒,變成被縛在床的受難者。他在病床上伸出手。我承接了他無言的一握。金黃的麥子并不歌頌陽光的恩澤。那些流淌著日?,嵳Z的時光,那些帶走落葉的秋風(fēng),帶走了情愛的話語。我身上有人間煙火。煙火夫妻不言愛。愛在高處。愛在“心靈的深處”。
五
我坐在黑暗之中,你是那一束因聲而動的亮光,你是那一束亮光之下的身影與聲音。
MJ在唱:你不是我的愛人。
你不是MJ,你唱了一首《離歌》。你唱出的“命運”二字狠狠地敲打著我的心。我不禁又想到最初那個問題:我們?nèi)绾文軌蜻@樣在人海中相遇。我看著你似曾相識的面孔,看你越走越近,走過我身邊,坐在我的對面。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力量,在掌控我的行動和感覺。你唱出了你內(nèi)心的歌,回答了我的追問。
一開始我只相信,偉大的是感情,最后我無力地看清,強悍的是命運。
如此巧遇,除了“命運”還會有什么解釋?我對命運,只有屈從。我低眉袖手,無言以對。我無法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身離去,我已失去了某種激烈的情感。
在這樣小雨霏霏的冬夜,你見到我時,會不會感覺到天空開始下雪?你是不是比我還要驚奇?我輕微的懷疑,輕微的生氣,是莫名其妙的。我總是讓一根敏感神經(jīng),掣住自己的肘,掃了自己的興。我胡思亂想些什么呢?我不喜歡看你那么開心,好像我是上帝送給你的圣誕禮物。如果我沒有誤讀你那一雙英氣逼人的眼睛,那么我覺得你像一盤冒著熱氣的青菜,正幸福地等著伊人下箸。
你與市長酬唱,對美女放言。性別:男;愛好:女。眾人忍俊不禁。我也笑了一下。你是那么突兀。但我說不出你的任何特點。坐在你面前,我失卻了從容。我本來一直在看著大家喝酒,但你一來我卻埋頭吃東西。眼前一切微妙的事物,都開始蠱惑起來,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食物和酒水,語言和聲音,都成為潑辣的膨脹著的物象,碰觸著我的眼睛,拍擊著我的耳鼓。我的感覺在你音樂般的語調(diào)里,漸漸飽滿。我的身心醞釀著一種亦驚亦喜的情緒,掙脫了長久的麻木和萎縮。
六
謝謝你,我的寶貝兒,讓我在你的眼光里取暖,那眼光里有濃香的百合花瓣。
你的眼光我只看一次。你像一株粗枝大葉的鐵樹,卻開出權(quán)杖般的花來。你是一個有形的象征體,運輸著地火般的心靈洪流。月亮般的發(fā)光體。放了蠱的無解之毒。美的核反應(yīng)堆。你所覆蓋的區(qū)域,震蕩無處不在。
請我跳舞時,你在我耳邊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左岸荒蕪,右岸墮落。我自以為能夠理解你對于文字的情感。我想你無需安慰。我們都領(lǐng)受著時代的福祉與憂患。在矛盾之中一個人會獲得自己的精神強度,這就是鍛造。就像匠人將燒紅的鐵片翻來覆去地敲擊,是要塑造成器的。煅燒之后不是灰燼,是器物。文學(xué)是一個舞臺,官場是另一個舞臺。處于亮光之下的人,內(nèi)心有強大的欲望,身上有美麗的光環(huán),他們像凌空蹈虛的飛人,左右逢源,未免意亂情迷。
然而精神強度提升了心靈熱度,不易變熱,亦不易變冷,不易放松,有自我的核,自我的秉持和堅守。只有在強大的外力面前,才會不知不覺地發(fā)生變化。
沒說完溫柔,只剩離歌。
流水一樣憂傷的歌詞,也許正合乎你的心意。借你一點火,我便自我燃燒。我現(xiàn)在相信,只因為你這個人,我走上了這樣的路。這一次相見的感覺比較平淡,但我還是像覆在火堆上的濕柴一般開始冒煙,甚至有點嗆著了自己:過去的情景印象派畫幅一般地昨日重現(xiàn)。但我不想回憶單薄的昨日,我只想把這一次相遇的文字留給過去的時光。作家通過寫作遺忘,我的確常常如此。我想我寫下的文字,也許不像我們四目相對時那樣的低沉散漫。
最后,我十分費力地給這些文字找一個標(biāo)題。我等著它降落,而不是去發(fā)現(xiàn)。有一個意象靠了岸,那是羅曼·羅蘭作品中的一個詞組:漂浮的水藻。他說這是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一句話,這種水藻“隨著潮流的方向而進退,在盲目的行動之中湮滅腐爛”。我多么喜歡水藻意象的文學(xué)感覺啊,然而我們不能像無根的水草一樣放棄自己。更多的意象自頭頂上雪霰一樣落下。花無色。無岸之河。不能肯定的岸。其實哪一個岸你也無法安心,你有一顆流浪的心。我想起一本隨筆的書名叫《人是一件易碎品》,又想到高手寫作就不在文章中說出那個關(guān)鍵詞。我在我的灶臺邊上,接受了神的啟示。神曰:你是一只飄流瓶?;蛟S應(yīng)當(dāng)說,人是一只漂流瓶——像是隨筆的風(fēng)格。我不是要進行人生的辯證,我只是一個不能肯定的人(這個詞語充滿了謎語的味道),在不停地尋找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