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媽還是舊的好(小說)
1974年初秋的一天,陽光絢爛,沉甸甸的保安紅糜穗頭笑彎了腰,像遼闊平原上匹匹駿馬的綹綹鬣鬃,在微風(fēng)里搖曳著。漫山遍野一片碧綠,清新宜人的空氣里散發(fā)出多味花香。金色的麥浪已經(jīng)變?yōu)殚L龍似的一列列麥碼子,向人們宣示著豐收的喜悅。
“緩干糧了!”記工員小白鋤完了一壟糜子,站在地頭上,一面下達“指令”,一面放下手中的鋤頭,三下五除二,吃掉了自己的蕎面餅。
接著,小伙子掏出手絹,擦了擦嘴巴,小心翼翼從干糧袋的夾層里掏出大前天的《甘肅日報》,但見頭版頭條完整轉(zhuǎn)載了《人民日報》上一天頭版頭條專題報道。題目為《小靳莊十件新事》。
根據(jù)大隊理論學(xué)習(xí)小組昨晚廣播安排,小白用“半普半土話”讀起這篇介紹新生事物的重頭文章。
讀畢,該交流學(xué)習(xí)體會了,像麻雀窩搗了一扁擔(dān),姑娘媳婦嬸嬸們七嘴八舌,一下子熱烈了起來。
高大娘嘴快,搶先說:“人家這社員舒坦著,辦夜校,唱樣板戲,組織宣傳隊,還寫詩,打籃球,消閑死了。”
郭家媳婦給丈夫刺繡襪底,一邊飛針走線,一邊說:“那才不消閑呢,換作曹,都忙昏頭了,早都不知道太陽從東邊出還是西邊出了?!?br />
王家嬸嬸夸贊郭家媳婦說:“你行,當(dāng)時還沒娃娃拖累,單槍匹馬的。像我們托兒帶女的,啥都干不成?!鄙酝#謶蛑o道,“不過,你是曹莊里一朵花,掌柜的噙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心怕摔了。像這樣,成天東街蕩西街逛的,還不嚇?biāo)滥慵夷切庳?。?br />
韓小紅把一方頭巾鋪在地上,坐在上面。懷里的五色毛線變戲法似的穿來穿去,一只手套眼看就要織成了。她嘻嘻哈哈眉飛色舞道:“嚇?biāo)谰蛧標(biāo)懒藛h,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你看王家媽這閑心操的。咱還是說正事。我看辦夜校真是好,掃盲識字后,睜眼瞎就可以拿起書報哇啦哇啦念書讀報了?!?br />
“辦夜校是好。結(jié)婚不要彩禮,婚事新辦才美死了?!卑锥鸺{著鞋底,抬起頭來,興高采烈道。
“嘿嘿,你家老頭子厲害,頭窩就砸出了一個干蛋蛋。還嫌不過癮,第二窩一家伙下去,砸出了兩個干蛋蛋,你當(dāng)然說美。站著說話不腰疼。果真那樣,我們純女戶那可吃大虧了?!备叽竽锾岣呱らT,大聲叨叨。
白二嬸挪了挪肥臀,也嚷嚷著調(diào)笑:“呵呵,好像你們家他叔那孽根就是個擺設(shè),從來沒砸過。那幾個娃娃哪兒來的?”
“別胡扯!今天,我們學(xué)習(xí)新生事物,贊揚新生事物。怎么越說越?jīng)]調(diào)兒了?!毙“兹讨?,虎著臉,一本正經(jīng)道。
“白記工員,傻子都知道新的比舊的好!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還討論個啥?”郭小紅對著小白,也高聲大嗓起來。
?小白眉毛向上吊了幾吊,喊了一聲:“干活!”
?一個個站起身來,拿了鋤頭,認(rèn)了趟兒,開始鋤草壅土了。
?最后起身的是愣娃,他坐在一塊土坷垃上,一邊起身一邊拍打著屁股上的土,冷不丁撂了一句:“啥都新的好,可媽還是舊的好?!?br />
?愣娃的話像消音器。霎時間,場地上鴉雀無聲。社員們你瞟瞟我,我瞧瞧你,多少有些不對氣氛。
?愣娃瞅準(zhǔn)地壟,一鋤頭刨下去,重重的,又刨回來……
?其實,愣娃說這話,既有他的由頭,又不是第一次。
?小時候,留在愣娃心靈深處的記憶,除了饑餓還是饑餓。有時候餓的天旋地轉(zhuǎn),萬物昏暗。
?1960年盛夏的一天,實在是愣娃沒齒難忘的一天。家里既無米又無面了。奇怪的是,到了飯點,還不見媽露面。
?愣娃大是個急性子,眼瞅著老人孩子都急等著飯吃,做飯的人卻不見來。他院子?xùn)|院子西地張望著。
?今早出門時,不是說中午的飯她來想辦法嘛。辦法呢?人呢?
半個時辰過去了,還不見蹤影。愣娃大一下子火了,日先人倒祖宗地罵了起來。罵的唾沫飛濺,罵的雞飛狗跳。
?罵歸罵,人是鐵飯是鋼,無論如何,飯還是要吃的。既然做飯的人不露面,趕著鴨子上架,自己也得硬著頭皮上了。
?女兒花花大愣娃兩歲,六歲了,會剜野菜了。地上的半籃子黃黃和苦苦菜就是今天上午花花剜來的。但是,不能只吃野菜呀!米呢?白米黃米沒一顆。面呢?愣娃大突然眼睛一亮:面口袋。
?面口袋還沒抖呢。愣娃大連忙找來面口袋,把它放置于案板上,小心翼翼翻過來,一寸一寸抖,抖了大約一刻鐘,抖出了約摸三把黃澄澄的玉米面。
?愣娃大寫滿沮喪的臉上憔悴中添了一點喜色,透著焦灼的眼睛渾濁中多了一絲亮光。
?這會兒,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拿起豁齒的木勺從水缸里舀起一勺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尾音跟瘦骨嶙峋的公雞打鳴般難受。
?又舀了幾勺,咕咚,咕咚……倒進尺六大的鐵鍋里。
?接下來,彎下身去,一抓,柴火籃子空空如也。轉(zhuǎn)過身去,三步并作兩步,到了大墻外的草垛前,扯了一把下來,啊呀,滴答滴答掉水珠呢。
?喲,昨天日暮時分,高高山上扁豆地里鋤草的社員正準(zhǔn)備收工回家。霎時,一浪浪黑云從山后壓過來,雄獅猛獸般迅速翻卷,翻卷,翻卷……擴張,擴張,擴張……好像一口巨大的黑鍋徐徐扣在了社員們頭上,伸手難見五指了,我的老天爺!
?一時間,雷雨大作,無處藏匿的人們一個個瞬間變成了落湯雞。年輕的,一個接一個趔趄,年老的,一個接一個仰八叉。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盤互交錯,發(fā)出哎吆吱呀的嚎叫聲,實在難聽得要命。莊前院后的柴火,家里沒老人的,自然沒人收拾。所以,全都接受暴風(fēng)雨親切洗禮啦!
?咋辦?愣娃大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上了,急了,扔下手里的濕柴火,跑馬燈似的繞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哪怕一小把干柴火。
?愣娃大彎彎扭扭站在了大門外,瞇縫著眼睛,偏了頭,細心一想,嗨,西窯墻上不是掛著一捆挼了顆粒的糜子頭嘛。這可是去年秋天從一大片糜子里穗選出來準(zhǔn)備做笤帚用的。
?怎么辦?看看眼巴巴盼望飯食的大和媽,還有花花和愣娃。愣娃大的眼角濕潤了。心一橫,燒吧,燒吧,今天不燒它,一家老小就沒飯吃了。
?就這樣,愣娃大先煮熟了野菜,用竹筷把野菜撈在了面盆里,舀了涼水,過了。然后,倒掉鐵鍋里的菜水,重新舀了幾勺涼水,放進去過了水的野菜,等又燒開后,一手抓面粉,一手拿筷子攪拌起來。不一會,一鍋菜湯便燒好了。
?愣娃大掌勺,正準(zhǔn)備舀菜湯呢。愣娃媽一揭門簾,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來了,背著半袋子玉米面來了。一家人見了,喜極而泣。
?愣娃大粗糙的大手抓了愣娃媽榆樹枝般的手梢,恓惶地說:“你這是上哪去了?哪里來的這么多的面?……把人急死了著?!?br />
?愣娃媽是個干枯的瘦女人,皮膚黃黃的像木瓜。她拍了拍丈夫的手背,坦然說:“還能上哪兒去?女人嘛,沒事記不起娘家,一有事保準(zhǔn)往娘家跑。跑的比兔子還快。收了工我找我大我媽去了?!?br />
“哎……我也這么想,但是又不敢確定?!便锻薮笱劬镟邼M了淚花,不自覺地松開了媳婦的手梢,說。
?愣娃媽一臉的苦笑。
“他外爺外奶家比咱家好不到哪里去,你去也是太難為老人家了?!?br />
“我這不是沒辦法了嘛,走投無路了嘛?!便锻迡寖墒忠粩?,無奈說。
“哎……這日子過得……”愣娃大長長噓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炕塄上。
“別唉聲嘆氣了,現(xiàn)在過四月八了,五月二十前后扁豆就黃了。還有大致四十天,有盼頭了。今年的夏田長勢好著呢。”愣娃媽興致勃勃說。
“四十天也不好熬啊!活人的腸子要面灌呢。一大家子人,頓頓要吃呢,一頓差不下?!便锻薮罂迒手樥f。
“還是多剜野菜。愣娃小,指望不上?;ɑù罅耍瑫嘁安说煤?,就讓她多跑幾趟山里屲里吧?!便锻迡屨f。
“對,你說的完全對!玉米面占上個兩三成就行了,多了沒有的?!便锻薮笱a充說。
“就這樣,我今天拿來的,最多也就支撐上個半個月。”愣娃媽算計說。
“嗯,吃野菜也有好多講究。像苜蓿,那就是吃嫩芽芽好?,F(xiàn)在吃,老了,季節(jié)過了,一定不敢多吃,吃多了會脹的。人畜牲一理,脹死的牛羊時常見?!便锻薮筇嵝颜f。
“是啊,不要說苜蓿,就是糧食,饑餓的人,能吃上飽飯了,頭幾頓一定不能吃的太多。得慢慢把萎縮了的腸胃撐開來,逐步增加飯量。假如頭幾頓吃多了也會撐死的。我聽奶奶說,民國十八年是個大饑荒年,但當(dāng)年秋天山洼地埂上的野糜子發(fā)瘋似的長,長的有一人深。野糜的顆顆又飽又繁。莊稼人算是意外地收獲了一茬豐收的野糜子,高興的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峽門有個叫二毛的,眼看就要餓死了。一天,突然碰見吳家老婆子烙的野糜面餅子,說都說不聽,擋都擋不住,瘋了似的,一口氣吃了成十個,直接脹死了。死了死了,死相還難看的要命,肚子像五八年公社展覽室里供人參觀的新品大西瓜,眼睛睜得像雞蛋,嘴巴張得像黑窟窿,留下了一副一輩子沒吃夠的吃相。唉,過上幾輩子,叫后人說起來,都是寒磣的,窮酸的,孽障的。兒孫們的臉都沒處擱???一位過路的清朝遺老,脊梁上豎著一根長辮子,遠看就是一根花白花白的木棍子,尖尖的,似乎隨時就要向地上插去。他同情地說,吃著撐死的人就這樣,難看死了。”愣娃媽緩了緩,接著,語氣沉重地說,“哎,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山里地里的野菜都剜光了,有些人那是不叫剜,是挖,連根挖出來吃了。有些野菜的根本來就很好吃的。比如黃黃的根,地里挖出來,隨便用衣袖把土一擦,直接喂嘴里,甜滋滋的,好吃的很。”
“嗯,聽說一些地方開始揪榆樹葉剝榆樹皮吃了。只要是榆樹,剝的精光精光的。好像一個人,平時穿戴整齊,忽然叫人剝光了,難看得不得了。哎,還有吃蕎皮糜荑子的人呢?!便锻薮筠抢X袋,說。
“唉,真是餓瘋了?!便锻迡岆S聲附和。
又過了十來天,愣娃媽對愣娃大說:“快沒面了,我想去他大舅他二舅家借點去。洋芋啊,俾米俾谷啊,能借上借點來。萬一不行,他大舅是個油倌,每年冬季給附近生產(chǎn)隊榨油呢,看看有沒有剩下的油渣子,借一點來也好?!?br />
“媳婦,難為你了。你男人是個窩囊廢,沒用?!便锻薮竽X袋往下掉了幾掉,眼淚巴巴道。
“掌柜的,你怎么這么說呢。任何時候,你是全家的頂梁柱,咱一大家子老老小小靠你呢?!便锻迡屄曇羲粏≌f。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借不上就算了,別太難為他倆舅舅了,都一大家子人,這年月,也過的難腸?!便锻薮髶P了揚手,說。
?愣娃媽走了,急撩撩走了。
?太陽搭山畔的時候,她又背來了幾斤蕎面、幾斤糜面、十幾斤洋芋和五六斤油渣。
?又過了十幾天,愣娃媽又說要去娘家借米面。
?愣娃大還是沒識破愣娃媽的假話。
?其實,愣娃媽這三次都沒去娘家。
?那么,她去哪兒啦?
?答案令人吃驚:公社衛(wèi)生院。
?干什么去了?
?賣血。
?這幾次拿回家的各樣食物自然是賣血所得的錢換來的。
?第一次第二次,她都憑借頑強的意志力硬是撐過來了,可這第三次……
?這次采血的是水灘公社柳副書記的愛人。她屬于高齡產(chǎn)婦,難產(chǎn)了,大出血。
?為了搶救她的生命,公社李書記親自打電話通知大隊薛支書:“老薛啊,你們大隊有個血友,你知道嗎?”
?薛支書回答:“不知道啊,李書記。我一點沒聽人說起過?!?br />
“公社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說,好像他有個兒子叫愣娃?!崩顣泦l(fā)說。
“愣娃?愣娃我知道的?;▋簽酬牭?。”
“那你趕快派人把她接到公社衛(wèi)生院來,越快越好。柳副書記的愛人難產(chǎn),大出血,急需輸血?!崩顣浵逻_了明確指令。????
?薛支書立馬表態(tài):“是,李書記,保證完成任務(wù)?!?br />
?放下電話,薛支書想,“越快越好”,怎么個快法?得有一種能叫得上快的交通工具呀!當(dāng)下什么交通工具能叫得上快呀?自行車啊。嗷,任王隊有位騎車如飛的小伙子呀,讓他去,保證能完成任務(wù)。
?大隊部就在任王隊。很快,這位小伙子上了路。
?半小時不到,小伙子與愣娃媽見了面。小伙子急問:“你是獻血的?”
“嗯”。
小伙子把愣娃媽腰里輕輕一攬,抓小雞似的,放在了行李架上。隨后,跳上了自行車,飛也似的,呼哧呼哧向前竄。
?到了衛(wèi)生院大門,愣娃媽立馬跳下車來,衛(wèi)生院院長便在那里帶頭“恭候”。在院長帶領(lǐng)下,一群人簇擁著愣娃媽徑直奔向手術(shù)室。
?愣娃媽躺在手術(shù)臺上,心臟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一刻鐘,兩刻鐘……她只覺得時間過了好長好長。接著天旋地轉(zhuǎn),地轉(zhuǎn)天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血賣給誰,更預(yù)感不到這里將會發(fā)生什么。
?床單是白色的,被子是白色的,房頂是白色的,四壁是白色的……一會兒,大腦也出現(xiàn)空白……這個世界怎么啦?她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
一位護士對女醫(yī)生悄悄嘀咕:“大姐,不能再抽了,再抽會有危險的?!?br />
愣娃媽不知道女護士所說的危險到底有多危險?到底是啥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