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寂寞的，像養(yǎng)在水中的藍月亮，一個又一個。
　　 上次去松滋，是去年六月份，那時公公還活著。我們在洈水的溶洞里坐了船，槳聲，淙淙流水聲，不絕于耳，可謂星河燦爛，宛若水晶宮殿。濕漉漉的臺階上，有公公的背影，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出行。
　　 最早，二十歲時去過松滋，也是個冬日，寒冷的夜晚，路邊的館子已經(jīng)打烊，店家現(xiàn)捅開火，燒了杜婆雞。熱油滾鍋，雞子倒進去，滋啦啦作響。爆炒，蔥姜蒜、啤酒、八角茴香、豆瓣醬、辣椒、精鹽一股腦放入，添上少許水，再移入土缽，點上紅紅的炭火，冬日的夜晚便擦了粉，鮮亮起來。熱氣騰騰的香味順著白霧彌漫開來，那么香，那么暖，那樣的飯菜，一輩子不曾忘記。
　　 這次去，有很多人，大多不認識，我靠窗，旁邊坐著新華網(wǎng)的一名年輕女記者。天氣陰冷，大家穿得胖墩墩的，霧氣遮住玻璃，擦了又擦。我喜歡這樣漫無目的的出行，尤其到不知名的山里，汽車流浪在大地的腹紋里，如母親的搖窩，安全、靜謐，沒迷失感。
　　 窗外的風景，像我翻動的書籍，一頁頁閃過。大地是無聲的，母體正在安眠，荷已干透，呈出靜止的風貌。孤獨的風撫摸著水面，鷺鷥的身影剪輯在天空之中，視野蒼茫，水面漫了層綠油油的苔蘚，如公園草坪上溫柔灑落的地米花。桐船上，有人劃槳，水紋蕩開處，背影蕭蕭，天地清遠深美。
　　 還有那些衰草、蘆花、黃綠的樹木，灰色的水域，野鴨子嘎嘎的叫聲，都充滿鄉(xiāng)村自然的喜悅。在大地佛性胎音的光輝里，人是可以坐下的，生命的意態(tài)如此神奇簡單，你路過它們，它們也路過了你。
　　 我們的第一站是南海鎮(zhèn)牛食坡村，很有畫面感的名字。顧名思義，原來只是一處綠茵茵，牛吃草的山坡，現(xiàn)已立起一幢幢小樓，農(nóng)民的日子真的已經(jīng)很好。畫家獻了畫，書法家寫了春聯(lián)、福字、壽字，村民們排著隊要，直到一摞摞的紅紙寫完，再找不到紙張。車子開出去很遠，還能看見路上稀稀拉拉夾著紅紙走的人。有人蹲身開門，是自己的家，漂亮的小三層，氣派明亮，銀光閃閃。
　　 松滋多體貌，山、水、溶洞、林、泉應有盡有，峰巒起伏、溝壑縱橫，似一個緊致的美人，玲瓏飽滿；又如一塊溫玉，人可以沉進去，在它的毛孔心肺里自由呼吸。
　　 白云邊公司美得像團霧，純徽式建筑掩映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有種不實之感；遠遠望去，像畫上去的樣子，層層疊疊，宛若海市蜃樓。這樣的意境很適合這個季節(jié)，有種朦朧憂傷之美。同行的人說，若是晴天就好了，實際不然，這樣陰郁的天氣，更能匹配它淡遠的氣質(zhì)和輪廓。
　　 我喜歡這樣的調(diào)調(diào)，一眼的素，打破之前所有的想象，可用驚喜二字來形容。人是輕的，霧是輕的，白墻黑瓦都是輕的，生命倦怠，云朵寄居在云朵上。
　　 你無法知道一千多畝是什么概念，鏡頭不斷打開，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樹還是樹，車子走也走不完。山林主體，一切都沒被破壞，只在無植被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座重檐飛角的廠房，所以也叫白云邊生態(tài)園。依舊鳥鳴泉響松落花香，充滿大自然的情趣和勃勃生機。整個廠區(qū)靜無一人，零星散落的車輛，是工人泊在那兒的坐騎，無疑他們是富庶，也是文化的。
　　 不知一千多年前，李白來時是何樣貌。那一年，他秋游洞庭，乘流北上，夜泊于此。一襲白衣，舉杯邀月，望著湖光山色，水夜無煙的江面，吟下了“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钡那Ч琶?。他手里的酒，即現(xiàn)在白云邊的前身，白云邊酒也因此而得名。月色入酒，賒了又賒。
　　 白云邊位于松滋城區(qū)北端，臨江漢，倚巫山，接武陵，濱長江?？芍^好水、好風、好土、好糧、好氣溫，泉風甘冽，醇香綿厚，古時就是釀酒的佳地。我們到銷售區(qū)走了走，也是墨卷波濤，筆縮云煙，好意境、好底蘊、好氣質(zhì)，處處透著清幽典雅。酒庫掩映在竹林深處，清香撲鼻，一缸缸女兒紅，碩大無比，蔚為壯觀，乃平生頭次所見。
　　 紅綢托盤里，水晶高腳杯，晃動著一杯杯清透的瓊漿，23年佳釀。我最后一個端起杯，看了看，又放下。工作人員笑著催我，我說我不會飲酒，只能一小口，怕浪費了，她說沒事的。那一刻，我聽見水滴隔空破落的聲音，優(yōu)美極了，世界溢彩流光，顧盼神飛，生命的體液如此甘醇。
　　 最初識得酒，是因為林沖，愛他的憂郁，風緊雪大，鵝毛中，槍挑著酒葫蘆，一襲凜冽。人生之寒，莫過于此，唯余酒。
　　 我喜歡一切孤單落寞的東西——流走的意象，飛逝的時間，冰凍的情緒，發(fā)黃的條幅，人生中精彩刻骨的部分，在里面淹沒，再淹沒。酒，還原記憶的良方，水樣的形態(tài)，火樣的性格，像風一樣綿長柔韌。釀酒之人是藝術的，也是平靜安詳干凈魔術的，給予了水更深刻的內(nèi)容。
　　 天慢慢暗了下來，有人揮毫，有人潑墨，寫了一天，寫不完的寫。站在二樓，可以看見錯落的飛檐和綠竹掩映的白墻，以及竹葉里透出的一豆燈火，在這個冬日的傍晚，昏黃溫暖。黃葉鋪成的小路很長，很厚，踩上去窣窣作響，無需打理，要的就是這份風致。余者皆干凈，斑駁的墻體，暗生的苔蘚，自然的風貌，都化在酒香里，有了古意。
　　 ?酒的泉水流到了今天，那么美！北緯30度，上天賜予的故園，予以了酒最好的體溫。
　　 ?回城時，已華燈初上，我拿著手機對著窗外拍照，燈火琉璃處，是安靜的街道。夜很靜，淡淡的月亮，貼上去的一樣，能聽見星子落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