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即將消失的村莊(散文)
因交通不便等諸多因素,亞軍和蘇平、蘇乾弟兄倆搬家了,都是從張面溝里搬到溝口大路邊,老家的房子如同遺棄的嬰兒。溝里一些老屋年久沒住人,顯得破敗蕭條,有的甚至已倒塌。村子里見到的也都是幾個上了年歲的老人。在一處低矮,破舊的院落里,一個老人孤單、木訥地坐在那里,就那么一個姿勢,一動不動。眼睛一直閉著靠在墻旮旯曬太陽。棄落在院外的一塊大石磨盤和一個石碌碡,讓人聯想到老人年輕時的生活場景:她曾用石碌碡過麥子,曾在磨盤上磨過糧食,她的孩子們也曾圍著磨盤歡鬧嬉戲,生活曾經那般熱鬧、快活。而如今靜得只剩下了鳥鳴……
我的家鄉(xiāng)是遠離縣城50公里的大山溝里,在我記憶中的鄉(xiāng)下每一條山路塵土飛揚,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四面大山環(huán)繞的7座小瓦房,搖搖欲墜地站立在東邊半山坡上一座,西面溝底一座。我家住在張面溝垴最頂頭的一家,用我們這里父輩們的話說:“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住的泥巴房,吃的頓頓是粗糧”。村里莊稼地都種在山尖頂頂上是靠天吃飯,坡坡坎坎種幾窩豆子,栽幾棵玉米,農村自留坡上的樹,蓋房不用花錢買。在我們山溝里還有一個好處是吃水不花錢,兩手隨便在地上一刨就能挖出一灘清涼甘甜的“純天然礦泉水”,家家戶戶不愁沒柴燒。唯一能果腹的就是黃澄澄的玉米糝子糊湯,至于白面饃饃、大米飯那是逢年過節(jié)時才能享受的人間美味,更別說吃肉了。就連平常炒菜吃的油也只是用筷子頭蘸一點都不敢用勺子,一次母親用小勺挖了一點漆籽油,被脾氣暴躁的父親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說起漆樹很多人敬而遠之,有的人如果是不小心碰到漆樹或吃了漆籽油而引起皮膚過敏是極度難受的。每年在漆籽成熟的時候,父親和我都會拿著夾桿、長繩,擔著籠到后窯山坡上把野生漆籽一串串摘下曬來干,拿到集上榨油,我們家一年四季就靠漆籽油過活。那個時候,漆樹是父親兩塊錢從生產隊買來的野生漆樹,對于莊稼漢人來說根本就不懂漆籽油吃了有什么營養(yǎng)好處,只知道漆籽油成本便宜,吃油不用花錢。只要是不怕漆,舍得出力氣就行。吃漆籽油要趁熱,一涼就不好吃,小時候我還沒吃完飯,嘴唇上結了厚厚的一層漆蠟油。我從小就不怕漆,也不怕過敏,即使偶爾胳膊上有一點黑漆粘上,皮膚起點紅斑點,母親在就會給我家房后的一棵大椿樹上為我摘幾片椿樹葉揉爛葉子敷在有紅點位置,嘴里嘮叨著“椿樹、椿樹、你為王,你把漆樹降一降”很快胳膊紅點就會消除一干二凈!村子里滿地雞屎和牛糞,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童年和少年也都一個個臟兮兮的,鼻孔下多半都吊著鼻涕,家庭都很貧苦!
溝里原來有7戶人家,張、董、荊三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從我記事起,家鄉(xiāng)雖處大山深處的高山峻嶺之中,但鄉(xiāng)親們和諧相處,六畜興旺,熱鬧非凡。日出而作,日落歇息,雞犬之聲相聞,鳥語花香,正如陶淵明詩中的世處桃源。溝里無論是紅白喜事還是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熱鬧非凡。一家有難,四鄰幫忙。每到端午節(jié)前后,銀鐮和犁鏵勝似亮閃閃的手筆,揮毫出一行行豪邁的詩情。于是,就有了——圓圓的打麥場,一張精美的唱片,激蕩出鄉(xiāng)親們積攢已久的心聲,這雄渾深沉的交響曲--碾場,這是鄉(xiāng)村亙古就有的季節(jié)音樂,在鄉(xiāng)下唱得那么響亮!說來也怪,有胃病的父親每年龍口奪食收麥子的季節(jié),肚子痛的滿地打滾。家住高耀西塬村從小沒干過農活幾個舅舅、姨媽把他們家麥子搶收完,然后一起走三十多里山路到我們家?guī)兔κ崭铥溩?,要知道外婆家的地在平川,用架子車一直可以把麥子拉到家里。在我們這溝垴出門就是坡,別說靠架子車,就是上梁下坡空手走路的人也累的氣喘吁吁,沒有半個小時是到不了自己的麥地?;鹄崩碧栒赵谌藗冾^頂,在崎嶇的羊腸小道,舅舅和姨媽幾個只能靠把捆好的麥子像螞蟻搬家一樣一點點往回背,尖尖的麥芒把舅舅、姨媽胳膊、脖子、臉扎出一道道的血痕,汗水就像刀子割了一樣順著他們臉頰下淌下讓人看著心痛!
村里人都比較憨厚善良,即使有兩家頭天吵架,第二天會忘得一干二凈,從來不記仇。城里人到我們村子里做客,鄉(xiāng)親們把城里人當成稀客、貴客來款待,自己平時舍不得吃的好東西,都拿出來招待他們,走的時候還大包小包的把家里柿餅、核桃這些土特產,還有自個種的蘿卜青菜讓他們帶走,會憨厚地對客人說:“自個家產的,不值錢”。
兒時我們常去三要、靈口趕集,村里不通公路。無論是去三要三六九,四月八會、十月會還是逢靈口一四七趕集,都要翻山架嶺走20里的羊腸小路才能到。原來的三要街不叫三要,老一輩人叫黃村街,那個時候,無論是靈口三要,站在街東頭一眼就能看到街西頭。在逢集這一天,四面八方的鄉(xiāng)親你背一根椽,他挎一對籠,三五成群來到集上買不買衣服,穿不穿都是小事,大老遠跑十幾里或幾十里山路就是為了吃上2塊錢一碗涼粉或者一海碗面條,也有極少數村民把面條一吃趁人多之際把碗往懷里一揣逃之夭夭的!但更多父輩們到集上是給自己幾個孩子扯幾尺花布,做兩件過年的新衣裳。
溝里最先富的人家是荊合子一家,雖說他一字不識,但是記憶力特別好,從1980年開始他就在河南省三門峽市附近承包建筑、修路、開礦工程,到1982年他們家買了第一臺17寸海燕牌黑白電視機,不到一年時間他們家就買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當時有線閉路電視還沒普及,也沒有賣衛(wèi)星鍋天線,僅靠只有幾根拇指粗空心鋁管做成簡易天線來接收電視信號。為了收到電視節(jié)目,蘇平、蘇乾兄弟倆和我三個人分工,蘇平力氣大就一個人扛電視機,蘇乾和我一個人背天線架子,一個人幫忙拉電源插板線和照明燈線,從門前梁跑到南溝洼垴一看滿屏雪花點收不到信號,沒辦法下到溝底。又從北洼坡底跑到陽洼梁頂,一點點才調出信號,不到天黑,溝里溝外大人小娃早早來到他們家看電視了,后來覺得黑白圖像不好看他們就給電視機擋了一張七彩透明紙,圖像由黑白變成了“彩色”。后來由于國家對礦山的整頓,荊合子回到家鄉(xiāng)后開始栽烤煙賣烤煙,被當選為張面溝隊小隊長,這一干就是32年直到2016年生病去世,終年75歲,他的幾個孩子都已成家立業(yè),全部靠自己能力在溝口蓋起小洋樓,只有他的老伴不愿離開老家的房子,就自己一個人留在溝里,逢年過節(jié)幾個孩子把他媽接到自己身邊!前不久,我從張面溝新任組長張民生那里了解到,他幾個兒女都已經在西安黃金地段買了2萬每平米房子,平時也都忙很少回去,現在他們快60歲人了留守在家里,像他們這種情況村里也不少,也許若干年后,同樣只剩下了蕭條冷落的村子了……
張面溝里董振權是父輩中第一個走出去的人,我小時候聽父親說他在商南教書,回到老家在廟灣鄉(xiāng)政府干過。隨著包產到戶土地承包責任制的實施,他自己做生意,販過藥材賣過核桃做過豆腐生意?,F在由于年齡大,加上老伴常年臥病在床,就照顧著老伴生活飲食起居!
溝里走出的第一位中專生出叫董亞軍,是98級丹鳳師范的中專生,如果不是由于家庭經濟的困難原因他就是溝垴第一個大學生!俗話說,家有梧桐招鳳凰,畢業(yè)后的他不僅在南京擁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而且還到商洛市里娶到了商州城里的最漂亮女孩,現如今他在南京市一家公司上班并長期定居,成為地地道道的南京市民身份了!另一位大學生是亞軍的弟弟董旺,他同樣是我們山溝里的驕傲,也是他父母的榮耀!每次提到董旺和董丹姐弟二人,家里人都很高興,他們的父親高中文化,母親由于家里姊妹多家窮沒有上學。董丹、董旺從小就被送到外爺家上學,他們外爺是當地學校一名老師,從小學到洛南重點高中一直都是他們得益于他們外爺言傳身教,一步步走向成功!“我小時候家里窮,上不起學,我不能讓我子女當睜眼瞎”董旺媽媽告訴記者:“我旺旺小時候我都會給他煮雞蛋吃,就是讓娃營養(yǎng)跟上!”蒼天不負有心人,董旺先在長安大學上學,后來招飛行員就到南京航空大學學習,畢業(yè)后留在東航南京分公司常州奔牛機場工作!他的姐姐董丹商洛衛(wèi)校畢業(yè)后分到了商州區(qū)醫(yī)院上班,同時在商州區(qū)收獲了愛情并結婚定居!
張榮才是溝里張姓的代表,他年輕時因家庭變故,一把屎一把尿既當爹又當娘辛辛苦苦把三個女兒養(yǎng)大成人,并送她們出嫁!而今他組合了新家庭,跟著女兒會霞、女婿愛榮在陳草峪大路邊蓋起樓房,生活在一起,現如今幾個外孫子已長大成人了,一家人其樂融融,幸福地安度晚年!而張面溝里的老房子一年到頭十天半月也來不了一趟,房子沒人住,院子的野草瘋長,幾天不見就長得比人還高呢!
一條小路,如果由于走的人多,而多少顯得光滑而有人氣,那么當這條路上已是雜草叢生時,一個村莊的消失也就不遠了。那些冒著炊煙的土坯房子頂上的煙囪現如今成了擺設,那些墻石上長滿青苔墻壁上爬滿青藤門楣上長滿青草的房子越來越多的時候,這個村莊就已經病入膏肓,像一個人得了不治之癥一樣,只能慢慢地衰老死亡卻沒有任何補救的方法。溝里原來7戶人家,大人小娃加起來有30多人現在只剩下4戶人家,說是四戶,只有董旺父母和董超父母暫時還在老房子住,另外兩個老人都是七十多歲高齡老人了。村子里最年輕的老人都快60歲了,要不了幾年我們溝里的村莊就會逐漸地消失了。
村莊之所以消失,是因為那里不再有人住了。之所以沒有人住了,是因為遷走了,或者去世了。至于遷走的原因,肯定是別處的生活更好。很多人都知道,農民工出來在外闖蕩,有掙著錢的;有沒掙著錢,還的在礦山把命搭上的,是出了意外事故。普通的農民工兄弟其實跟農民差不多,還是出大力,只不過在農村是把力氣用到地里,而在城市是直接出賣廉價勞動力。他們掙的錢都是“力氣錢”,只不過他們是收入比在農村高一些。在農民工中能掙到錢的是建筑裝修一類的包工頭。包工頭也有大小,但是不論大小,他們才是真正算是掙到錢的!
那些在城里買房的農民工兄弟,不是因為自己多有錢,而是所住的交通條件太差,沒有別的經濟來源。受地理位置受條件的制約70、80年這一代人好不容易找媳婦,為了給自己的子孫后代輩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教育環(huán)境和婚戀、就業(yè)的出路,不得不忍辱負重努力拼搏!
說到老人為孩子的事,我這里講一個真實的故事:有一個陜西老鄉(xiāng),他是靈口鎮(zhèn)佛岔溝口人叫小李,在武漢紐蘭藥廠打工。1999年11月份他到武漢來打工,剛到武漢時人生地不熟,東西湖區(qū)三店農場還沒一個商店,四處是沼澤泥濘路,他來的時候大女兒李歡不到四歲,兒子李浩才兩歲。那個時候打電話走3里路到吳家山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由于孩子小,他老婆為照顧兩個孩子不得不放棄找工作。一家人生活費、房租和水電費支出全部靠小李一個人600多元微薄的工資支撐,還得每個月定期給陜西年邁的老母親寄生活費,這一大家人所有的花費僅僅靠他一個人的工資是遠遠不夠。為了生活,他除了上班就利用休息時間打幾份工,他到建筑隊搬磚扛水泥灰、在馬路邊種樹,給別人裝卸過紅酒、到洗衣店幫人跟車送貨,開機器洗衣服,什么賺錢就干什么活,再臟再累他都在干著。兩年后,他用打工錢學了大貨車駕照。飽嘗到了人世間的滄桑與酸甜苦辣,在他們夫妻努力培育下,大女兒李歡考上大學并找到了一份滿意的工作,小兒子李浩學校畢業(yè)成家立業(yè)。小李一家人在東西湖區(qū)航天嘉園買到80平米的樓房,他仍然在沒黑沒明地為孩子拼命地賺錢還房貸,養(yǎng)家糊口。白天除了在廠里上班外,下班后就給每個商店、燒烤店、酒店送啤酒,一送就到凌晨四、五點鐘。我們在老鄉(xiāng)微信圈里,每天不分晝夜都能看到他的不停忙碌奔波的生活身影……這正是“世間爹媽情最真,淚血溶入兒女身。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br />
那么農村到底有沒有發(fā)展呢?農村的房屋現在看起來蓋得比十幾年前好了。從交通上來說,各村都已經修通了水泥通村公路,洛南縣的班車一天一趟都到了我們村溝口,靠近城鎮(zhèn)的地方一天四五趟班車,交通比過去方便多了。村里甚至安裝了路燈、監(jiān)控攝像頭。清澈甘甜的自來水嘩啦啦的流淌,綠色無公害自家種的菜園子想吃啥就有啥,合作醫(yī)療為農民減輕負擔,義務教育讓農村的孩子享受平等的教育。家家戶戶年輕人的家里墻上貼著瓷磚,地上鋪著地板,還有空調暖氣,房頂陽臺安裝著太陽能熱水器。農村也有網絡了,電腦能上網,智能手機也能上網,父老鄉(xiāng)親的米面油鹽都是靈口、三要街道商販親自開車送貨上門了,這樣農村的生活已經相當的現代化了。隨著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了,村里只有一些年邁體弱的高齡老人了。幾年前修建的祖師爺廟逢年過節(jié)也很少有人光顧了!
記得上小學我的啟蒙老師陳志民老先生教過我們一首唐代著名詩人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里面提到“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碑敃r看起來完全不能理解其中心酸的意味,只是這詩讀起來容易懂,背起來也很容易,也就記在了心里,但是沒想到也不過就是十幾年的光景,自己也深有體會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之感。
余秋雨先生曾說過:比之于山川湖泊、大漠荒原,都市是非常脆弱的。越是熱鬧的東西越是脆弱,這是中國老莊哲學早就闡述過的,然而都市的熱鬧卻是人性的匯聚,人性的匯聚到如此密集的程度還依然脆弱,這不能不說是人類的一大悲劇。歷史,曾經在這塊荒涼的土地上做過一個美麗村莊的夢。而這個夢很快就碎了,醒來一片荒涼。溝里村莊快消失了,肯定會有一些人和我一樣感到傷感,因為我是在那里長大的,以后我要回鄉(xiāng),可能是無鄉(xiāng)可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