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木瓜寺(散文)
一
穿過東堡,行至水庫,然后順著一條向北的土坡路蜿蜒而上,路盡處,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彎曲的山路在此處折了一個彎,向東拐去。這一條東去的路,兩截厚厚的土崖分列兩邊,崖面上的土層參差不齊,像耄耋的老者滿臉的滄桑,而崖頂卻在每一年的春來都會長滿了嫩綠的青草,最讓人欣喜的是就在那兩崖間的逼仄中,純粹的藍,與純粹的白在它們的上空純粹地浮動著,卻有一番遼遠。雖說這與村莊同屬一片天空,卻不知為何獨在此間會強烈地感覺到它們的澄明與清朗。
大抵,是接近了木瓜寺了吧?這一條向東的路走不多久,就是木瓜寺。
寺,即寺院。談及寺,便有梵音繚繞耳間,便有一番安寧與神秘自遠而近纏于心懷,于是,便有了不可言說的敬畏。
這一條路,最熟悉不過了,從懵懂走到了成年,黃土還是那黃土,沙粒也還是那些沙粒,作為一個邊耀人,我想,閉著眼睛我都能從這里摸索著走到木瓜寺。每有年齡相仿的親戚到來,能想到的領(lǐng)著玩耍的第一個地方,肯定是木瓜寺,和我們總是拿出家里最好吃的東西招待他們是同等的概念,盡管在我的記憶中,木瓜寺從來就是廢墟。
兒時,尚不懂太多,只是一門心思去玩,去看,總覺對那里有一種牽掛,有一種親切,遠遠看到那棵被雷劈過的木瓜樹擎著半截似枯還榮的身子,就涌出了滿懷的溫暖,還有那兩尊立在一邊的石獅子,總是感覺有它們在,木瓜寺就不只是一個名字,是依然流淌著鮮血,筋脈伸張的一種生命。這些年,越來越覺,它果然就是一個不死的生命,日日夜夜與我,與邊耀的人進行著靈魂的會晤。
也許你并不會知道,邊耀,曾經(jīng)是多么龐大的一個村莊,從六千多人到五百多人,從追逐嬉戲童聲繞村到寂寞空巷處處老態(tài)是多么凄涼的事情,但你又不能否認,那些走出了村莊,甚至決意再不回到村莊的人,一旦提起木瓜寺,就有了一番依戀,那種歸屬感瞬間被強烈。一個村莊,總有一種精神指引,那是村莊的大動脈,所有的文明與文化,都在那里匯聚,再傳送。
如此,便不難理解,從我擁有了聆聽能力的那一天,木瓜寺,就被不同的人喋喋不休地灌輸著。其實,他們并不是刻意要告訴我,那是一種情不自禁,是一種幸福感,也是對曾經(jīng)的一種深切緬懷。于是,在我成長的整個時間段,我也一直處在緬懷中,因為他們勾勒的那些繁榮與美好讓我憑空生出了太多的遺憾。
我緬懷那占地四畝,面闊36間,正殿三間,還有五道廟、玄天廟、龍王廟、井神廟的寺院,我也緬懷山門前粗壯蔥郁的兩棵木瓜樹,我緬懷木瓜寺僧人養(yǎng)馬種田的別致生活,也緬懷門口兩尊石獅看守的威武時光;我緬懷木魚與香火之下跪拜的人群心中長滿敬畏與良善的日子,我也緬懷青山綠水間,為開墾新生活頑強不屈的祖輩。
我緬懷著這個村莊太多的東西,那些自始至終活在我的思想中,卻從未蒙面的故事,一再讓我感覺到它的深沉。一條不知起于何時的河流,在桑干河的文明中竟也功不可沒,它以經(jīng)年不息的姿態(tài)追隨著渾河,匯于桑干河;而新石器時代的遠祖攜帶著泥河灣氣息曾在這個陳舊的村莊中播灑過怎樣的文化都是那么讓人唏噓;那些無從追溯的堡墻不知沾染著哪個朝代的烽煙與戰(zhàn)火,但一個何神忠將軍墓碑的出土昭示著它們的歷史最起碼可以定格在唐,或者更早。父親說,同治七年,下了七天七夜的雨,龍首山上的寨堡邊由原來的淺溝被沖成兩條深深的溝,一條叫大廟溝,一條,叫寨子溝。我相信每一個名字的誕生都蘊藏著一段故事,而那發(fā)生在清代的故事一定有著古老的韻味。瞧,像我的先人一般,我又樂此不疲地咀嚼著這些故事,說給來來往往的人群。
在歷史的洪流里,作為一個村莊的興衰,或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點,但它應(yīng)該也是走著與歷史一般的行徑,分裂或融合,沉默或者暴發(fā),都會是一種必然。
讀春秋時,那么亂,紛紛擾擾,讀到戰(zhàn)國,已是滿目瘡痍,動人心魄的大裂變的響動震顫得大地都在嗄嘎作響,人性的猙獰一再與舊有的周禮背道而馳。而讀到秦漢,你便會欣然而笑,人間永遠不會覆滅,種子落地,不是腐爛,而是在一番痛苦的醞釀后破土而出,以新的姿態(tài)入塵。
邊耀,作為一個長滿歷史況味的村莊,在長久的蕭條與沒落之后,終究是會以某種方式重生的。這是一種向往,更應(yīng)該是一種精神的導(dǎo)向。
二
去木瓜寺的時候,恰是正午,盛夏的陽光甚是火辣。
過了那兩截土崖不遠,就看到原本荒蕪的木瓜寺的廢墟間蓋起了嶄新的房子,靠東不遠處,一尊披著紅色袍子的觀音像醒目地立在石頭之上。在那一刻,仿佛遙遠的歷史與眼前的種種瞬間融合在一起,我已分不清是在現(xiàn)實還是在陳年的夢里。激動與驚喜同時魚貫而入,在2019年的夏天,感受到有些東西活了起來,那些在我的身體里長久地蠕動著的不再僅僅是情懷,而是開始與這山間的一切真實地相握起來。
石頭有了溫度,草有了情緒,連那路竟也變得軟綿綿,有了生命的脈搏。向?qū)γ嫱ィd延的山峰像仙風道骨的老人,正用睿智而慈愛的眼神打量過來。山下的泉水像活潑的少年舒筋展骨。
一條彎曲的土路修到了寺殿之前,工人們正在偏西處修建禪房。
先蓋起來的是文殊殿,東西配有偏殿,選址并非是木瓜寺遺址的正殿處,而是當年靠西側(cè)的奶奶廟所在地。整體建筑風格為仿明清建筑,磚木結(jié)構(gòu),屋頂是五脊二坡的硬山頂式,單出檐,兩翹角,前檐出廊。正殿正脊中央有圓形寶頂,兩坡瓦垅交匯點用吞獸固定,也就是民間傳說中龍和魚的兒子,它又叫螭吻,一般作張嘴吞脊狀,它生性喜歡噴水,放在這里既能防止雨水滲漏,又起到防火鎮(zhèn)宅辟邪的美好寓意。前面兩條垂脊上有三個蹲獸,緊隨蹲獸后面的是垂獸,又叫角獸,垂獸后面的應(yīng)該是龍的三子嘲風,因其生性好險又好望,所以一般放在殿角處向征吉祥瑞。另外,在兩個仔角梁上分別裝有套獸。偏殿的屋頂就簡單多了,僅在垂脊上安放了一個小蹲獸,后面是嘲風。
整體建筑占地面積東西長19.8米,正殿長則是11.8米,兩偏殿各為4米。寬為6米,連帶外廊則是7.5米。
沿十九級臺階拾級而上,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絢麗的彩畫。正殿外廊的闌額、普柏枋之上,以及雀替都是等級最高的和璽彩畫,其特點是有雙括號的箍頭,里面圖案以龍為主。東西配殿則是單括形箍頭旋子畫,而廊里是比較普通的蘇式畫。蘇式畫雖然等級最低,卻用一幅幅生動完整的圖畫故事體現(xiàn)著美不勝收的藝術(shù)效果,額板上繪制的山水、祥鹿、仙鶴,以及祥云、菩薩承載著人們美好的愿望,在紅藍黃綠的色彩中被擴展,被升華。
彩畫的下面,整齊的褚紅色的棱形格子門窗讓整個殿堂顯得肅穆與莊嚴。古建中的格子門由多扇組成,門扇用木枋子圍合外框,框內(nèi)以腰串將橫向分隔為上、中、下三部分,上部做空花格子,中部僅留窄窄一條腰花版,下部做障水版。這些門窗恰是如此,透著隱隱的古意。麻雀雖小,卻也是五臟俱全,由此便可見建寺者的用心良苦了。
各殿內(nèi)均有塑像,文殊殿正面分別塑有佛教中合稱為“三大士”的最偉大的三大菩薩,正中是掌管人間智慧的文殊菩薩,左為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右面是專司理德的普賢普薩。東西兩側(cè)分別是護法韋陀菩薩與伽藍菩薩,伽藍菩薩,中國寺院道場的守護神,以關(guān)公形像為代表。
在邊耀,有一個關(guān)于狐子成仙的傳說世世代代流傳著,甚至許多的人歸咎邊耀的沒落是因為當年那個放羊的后生壞了狐子的道行,以至于招來的報復(fù)的后果。于是,東偏殿便是供奉著狐仙的始祖狐仙太爺和狐仙太奶的狐仙殿。為裹著神秘色彩的一段傳奇追根溯源,在蒼老的過往中意圖有一番向死而生,我想,這便是這個狐仙殿的初衷吧?如果說狐仙殿的建立是一種勇敢的開辟,那右偏殿的奶奶殿就是對曾經(jīng)堅定的繼承,想那時,木瓜寺為人間送子的奶奶廟的香火極其旺盛,遠近皆知。殿內(nèi)正面供奉的三霄娘娘為云霄、瓊霄、碧霄,兩側(cè)分別為民間常說的曹爺爺、曹奶奶,還有奶母與仕女。
現(xiàn)在那些塑像都是未曾完工的泥塑,只具備了一個雛形,卻分明已有了幾分靈氣。我想,只需賦入一些精神的內(nèi)涵,便會生起了無邊的智慧。
文殊殿東側(cè)的大石頭上,觀音菩薩慈眉善目,俯視人間。在觀音菩薩塑像的周圍,長滿了開著碎碎的紫色花朵的香草地椒,我們俗語叫地椒椒,我采了一大把,捧在手心,一陣陣的馨香帶著山里的野氣,也帶著大自然的清靈撲鼻而來?;蛘?,還帶著滿滿的憧憬與欣喜吧。
三
其實,在村人日復(fù)一日的緬懷中,從來也沒缺少過無邊的慨嘆。
唉,要是能把木瓜寺重建起來就好了!那樣咱村肯定就會越來越好。
說這話的時候,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種深切的期盼,還有一種仿佛已經(jīng)置身于自已構(gòu)建起來的那一種繁華之中的欣慰??上н@座在遼金時期就存在的古老的寺院,從動蕩的年月中猝然倒下的那一刻,就一直在等待。
這樣的話說得久了,也便只能當做一句話而已。所以當有一天,有人真的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木料、磚瓦等等運到山里的時候,我是驚愕的,仿若一聲響亮的春雷,驚醒了蟄伏的萬物。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在村人的籌集,以及許多外來力量的支持下,木瓜寺真的重建起來了。人們的心中繪滿了藍圖,一遍遍構(gòu)想著那遍地的廢墟帶著近千年的深沉和對這片土地久久難忘的依戀,在久經(jīng)滄桑與長久的沉默之后會有一番嶄新的智慧。
我看了看周圍,遺址的正中央破碎的磚瓦還躺在那里,把它們收集,整理,把完完全全的木瓜寺全部重建起來真的是任重而道遠?。?br />
當一種紙上的思想終于被立體,被人挑起的時候,那些蒼老的、潰散的情懷也在被慢慢激活。邊耀的人眼里充滿了期待,盡管腳步被禁錮得太久,難免有些笨拙與僵硬,但是,他們到底是開始了慢慢的挪動。
每每回去,那些兒時的場景早已不復(fù),村莊的殘敗也一再是我心上的酸澀。而這似乎又是中國太多人心中揮不去的惆悵,那記憶的故鄉(xiāng)被一遍遍書寫一遍遍回望,這種集體的悼念幾乎成了一個時代的烙印。然而,遙想當初,作為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民族沖突的前沿陣地,邊耀以及邊耀周圍的地方也曾荒草寂寂人亦罕至,時至而今卻又是一番別樣的繁華。有些東西,只是暫時的,我想這也是社會發(fā)展的沖擊與必然吧?總有一些新的機制在某一個時刻,以一種新的姿態(tài)立世。
人,就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但凡有人在,村莊始終也不會消亡,這是生命的龐大的秘密。
應(yīng)該去相信,靈魂不死,身體的腐朽也不過是出世的一個表象而已。而當某種召喚一旦響起,有如拔節(jié)生長的莊稼一樣,清脆的響動是勢不可擋的。
所謂的佛,不過也是一種信仰,寄予著人們美好的意愿,也會是一種對人世的敬畏,這也是佛教存活于世這么久的文化精髓吧?而作為木瓜寺,就是邊耀的魂。重建的,是木瓜寺,也是邊耀人的魂。
穿過東堡,行至水庫,然后順著一條向北的土坡路蜿蜒而上,在兩截土崖處向東拐去,很快就到了木瓜寺。依然是這一條路,走了幾十年,終于走出了不同的風景。
“依然是這一條路,走了幾十年,終于走出了不同的風景。 ”文章中閃現(xiàn)多處非常有哲理的文字,值得深深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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