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情感、揭示人性是小說的重要任務；緣事而發(fā)、裨補時闕是為文者的美好理想。文章千古，不妨心存經(jīng)世致用的狂想；得失寸心，還是要回歸庸常，著眼繁復的酸甜苦辣，尋找精神荒野里的一盞渡人自渡的溫暖之燈。黑夜給人黑色的眼睛，人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是一種悖論，也是一種昂揚。人類歷來不缺精神的跋涉者，光明的追求者，哪怕是奔突在雷電森森的至暗風雨，也會心存云層之上永恒璀璨的星日。這是向善者愛的源泉，也是為文者所應秉持的理念。江山看點社團的只留陽光，她的名字就蘊藏了她為文的這種初心，其短篇小說《夯爺》，則彰顯了她思想的根須正努力向生活深處延伸，樸素直白的文字背后，可以窺見寶貴的天地人心。
　　 這篇五千來字的小說，以“我”的所見所感為視角，用倒序的手法，敘述了名叫夯爺?shù)霓r(nóng)村老人一生孝悌重情，卻在嚴冬白雪覆蓋下孤獨離世的故事，頌揚了夯爺?shù)膿?、奉獻、情義，也流露出一抹沉重的悲涼，促使讀者在好人孤獨離世的悲哀中思考一些理性的東西，關于家庭倫理、關于社會保障、關于老人的精神世界。只留陽光身為女性作者，不弄風花雪月的小調調，文風質樸剛健，情懷細膩寬廣，為江山文苑平添一抹亮色。而她筆下帶有隱喻意味的一場雪，覆蓋了夯爺單純而又曲折的一生，一半是白雪的圣潔，一半是白雪的寒涼。
　　 一、夯爺離世，不算悲劇的悲劇
　　 開篇營造懸念、鋪設伏筆，作者寫雪花飄了兩天，雪后村民們才發(fā)現(xiàn)養(yǎng)育了眾多兄弟子侄的夯爺孤獨終老。我們理想中的花好月圓、善有善報，我們所依賴的宗親觀念、人情關系在一場雪里被輕易消解，露出尷尬的現(xiàn)實。對于夯爺，傳統(tǒng)割破，未來并不可期，自發(fā)的人情社會仿佛靠不住，那么我們賴以生存的是契約嗎？是爭訟嗎？是其他嗎？是杯水養(yǎng)恩人、擔水養(yǎng)仇人？是千古艱難唯一死？也許人生自帶涼意，但隨著老齡社會的到來，我們的社會保障并未健全，我們新的倫理道德并未成熟，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構建還任重道遠。給夯爺光熱的，還只有一盞雪夜孤燈。
　　 夯爺孝悌的動機是樸素的，未求回報的。他十二歲喪父，二十歲喪母，下面拖著三個未成年的弟弟，他“做最苦的工，最雜的活”，主要靠給人蓋房打夯供養(yǎng)弟弟們讀書、成人、建房成家，他耗盡了自己的青春，犧牲了自己的愛情和家庭，成全了弟弟孤苦了自己，最終凄涼離世。他長兄如父、如母，待羽翼豐滿后放弟弟、子侄們各自高飛，如果有附加條件，他就不是淳樸正直的夯爺了。如果斤斤計較、患得患失他也就不是代表傳統(tǒng)美德的夯爺了。而他一力哺育出來的弟弟和后輩們開始及后來也并沒怎么忘了他，各自成家時對他的依戀，成家后對他婚姻的關心，子侄未成年時的繞膝之歡，成年后來去匆匆的探望。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情，現(xiàn)代社會使他們四處筑巢，把一個鰥寡老人系在身邊，都會有各自不便的理由，何況夯爺也不會強求他們呢！作為社會保障機制，也曾有政府送溫暖行為，送來還算厚的被子，令知足常樂的夯爺“滿臉褶子笑成一朵菊花”。至于村民們，大雪天誰犯神經(jīng)往外跑呢？在家陪陪老婆，炕頭哄哄孩子，灶前做一頓美味，挨著惹著誰了？還有，“生命的老去本是常態(tài)”，人生的起承轉合猶如四季起落，冬天下雪是必然的，誰沒個生老病死，你為別人付出過就可以一輩子道德綁架呀？
　　 你看，誰都沒錯，誰都有理，無論是親人、社會還是機構，都說得過去。可夯爺畢竟死了，死得讓人有點扎心，死得讓人不好意思正視。夯爺?shù)乃?，關涉親情，關涉?zhèn)惱恚P涉社會，也關涉人性。
　　 不算悲劇的悲劇，沒有兇手，卻充滿疑點。
　　
　　 二、情義無價的夯爺，閃耀在人生長夜的一粒燈火
　　 夯爺是作者用心刻畫的漸漸淡漠的人情社會里一個既有強大的家庭擔當，又對自己的愛情矢志不渝的完美重情形象。敘事離不開常用的語言、神態(tài)、動作、心理描寫，只留陽光把夯爺漫長的一生濃縮在很短的篇幅里，用以上手法簡筆勾勒，孝悌和情愛兩條線索交替進行，始于雪，終于雪，再以主觀情感加以滲透。首先她從童年回憶的畫面推出夯爺幽默英武、充滿生命活力的領夯人形象，造成與后文耗盡情義凄涼晚景的強烈反差。
　　 我常常憶起昔日家鄉(xiāng)建房打夯的情景呢。七八條精壯漢子打著赤膊，冒著酷暑嚴寒，露著完美的腱子肉，伴著聲聲雄性粗獷的夯歌，將繩索拴縛的石夯高高拋起，一次次咕咚咕咚砸向地面，夯實房屋的根基。俗話說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打夯需要身手、眼色、嗓門俱佳的領夯人，如何轉角、如何進退左右、如何復夯、如何高低輕重、如何加油打氣提振精神都需領夯人通過高歌體現(xiàn)，眾人隨聲附和，或一唱一和，聲震四野，找來圍觀無數(shù)。這是力與美的展示，農(nóng)耕生活行進的詩行。夯爺就是這樣一個人中龍鳳，也是不少人心中的偶像。就是這樣一個好漢子，卻命運坎坷，十二歲喪父，二十歲喪母，這個窮家留下的唯一遺產(chǎn)就是三個未成年的弟弟，一個十四，一個十歲，一個八歲。這是考驗夯爺人性的時刻，也是考驗他耐力和能力的時刻，這個淳樸的漢子沒有認慫，沒有逃避，沒有沉淪，他在母親靈前發(fā)下誓言，要長兄如父，擔起爹媽的責任，呵護弟弟們成人成家。他用生命把對父母的孝、對手足的悌演繹到一個道德的標高，他做最苦最雜的活，靠打夯養(yǎng)活弟弟們吃穿、讀書、結婚、建房、分家，每一次都耗盡心力，每一次都作出感情重大的抉擇和付出，從風華正茂，而人到中年。為了自己的弟弟們，他忍受常人難忍之痛，割舍了自己的熱戀情人慧穎，也注定了自己情路凄苦的一生。
　　 如果說夯爺對孝悌的堅守把他綁上道德的十字架，而他對慧穎貫穿一生的愛則讓他回到人群，有著令人心痛的人情味。
　　 夯爺十八歲就和后街的慧穎好上了，也滿心希望她嫁進門。誰知母親離世留下一群嗷嗷待哺的和尚蛋子，一下讓家庭陷入絕境。慧穎的父親不同意女兒跳進窮坑，除非夯爺和自己的弟弟們分家。夯爺無法割舍手足，又不愿心上人過來受苦，情人相見，相擁流淚，慧穎一迭聲催問他“怎么辦、怎么辦”？這里作者用一連串動作和神態(tài)描畫出夯爺?shù)耐纯唷⒓m結與不舍。他“抬起”慧穎的臉，“看著”她的淚痕，“心如刀絞”，“說完”決絕的話，“閉上眼睛”，在慧穎發(fā)出“我會等你的”悲鳴踉蹌離去后，夯爺“站成”黑夜的一尊雕像……慧穎藕斷絲連，夯爺不忍耽誤心愛的姑娘，最終狠心放手，奏出了一曲窮人無權相愛的哀音。然而，這只是夯爺感情的開端，當多年后弟弟各自成家，慧穎喪夫成了拖著幾個孩子的寡婦，夯爺覺得前緣可續(xù)，開始主動出擊。作者寫了夯爺四次行動：一、夜去探望，顧慮慧穎孩子年歲漸長而中途返回。二、集市相遇，心意被冷落。三、托人說媒遭拒。四、趕不走地去幫忙做家務農(nóng)活，待慧穎孩子回來前匆匆離去。慧穎婆家人很不善性，辱罵了慧穎，欲合謀毆打夯爺。夯爺?shù)牡艿軅儎袼頁癜閭H，他“耷拉著頭就是不吭聲”。面對慧穎“下輩子在一起的話”，夯爺發(fā)出“我等你”的錚錚誓言，這一等就是一輩子。
　　 這是多么堅貞濃烈的愛情，此生無望，那就相守待來世，與俗世功利物質、相互利用算計的所謂愛情判若云泥。在他的心中，她是唯一，是滄海水，巫山云。一個平凡的底層男人，在只留陽光筆下，從孝悌的道德高地之外，又給我們豎起一座愛情的豐碑。人生有長短，功業(yè)有大小，只要一個人心懷善念，赤誠為人，再卑微的生命都會放出光彩。作者面對紛繁的世相，勇于思考，努力發(fā)現(xiàn)，從一個小人物身上發(fā)現(xiàn)道德、人性的亮點，再從他不幸的命運把脈社會的痼疾，引起療救的注意。作者善于把人物放進異于常態(tài)的“第二情景”，讓人物處于逆境、絕境，讓感情和道德在極限施壓下爆出璀璨的火花。雖然文字不長，稍顯直露，未能更多地挖掘人物內心，卻依然簡潔有力，能有效抓住讀者，打動人心。
　　
　　 三、不太繁復的手法、樸實的構思
　　 這篇文章整體樸實，無論是語言、構思還是手法，都比較簡單，但并不影響它所達到的藝術效果。
　　 為渲染悲劇氛圍，作者文中多處運用對比。村民闔家歡樂與夯爺?shù)拈L夜孤燈場景的對比，村民們過的什么日子？“人們都躲在自家暖和的被窩里看電視，左邊老婆右邊孩子，喝著茶水嗑著瓜子。到了飯點，家里的爸爸一個人到廚房里忙活，然后端了飯菜過來，一家老小就圍在床邊吃了，天冷，女人孩子連床都不愿意下了。男人一邊罵罵咧咧嗔怪著，一邊來來回回在雪地里跑著?！倍粻斈?？“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一個人躺在那張小床上的感受。燈大概是一直亮著的吧，在那寒冷而又孤寂的夜晚，夯爺定然是想從燈光中得到溫暖的”，這對比如此鮮明，讓夯爺?shù)墓陋殱B透進讀者的內心。只是，小說，應該通過故事的敘述、情節(jié)的展開，讓讀者自發(fā)去感受和領悟，但是本文中作者總是忍不住傾訴的欲望，想要通過“我”之口，表達觀點和看法。第一視覺的敘述方法更方便代入作者的思想感情，使文章顯得飽滿生動，但也可能有代替人物說話、代替讀者思考的弊病，這點上只留陽光行筆顯得有些直露，或者略有不自信。還有鳥和人之間的對比，“躲了幾天的小鳥也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我很是詫異它們應對風雪的能力，難道他們筑于高處的巢就那般溫暖？”鳥筑在高處的巢都足以讓它們躲過風雪的侵襲，而夯爺有著扶貧辦送來的厚厚被子還是在寒冷中永遠的睡著了。還有人物自身命運的對比，無私奉獻拉扯兄弟，幫襯子侄，最后獨居而處……
　　 運用環(huán)境描寫來渲染氛圍襯托人物心情是作者運用得很成功的手法之一。文章開頭就寫到了雪，“大雪封了夯爺?shù)拈T，他的院子里沒有一點生機，雪地上連一絲痕跡都沒有，平平展展，干干凈凈。其實，若是有一行腳印多好呀，即便是彎彎斜斜，即便是深深淺淺，總算是有人來過。或者，雪過天晴，那嘰嘰喳喳的小鳥來湊一下熱鬧，在雪地上留下一些爪痕，也是好的?！边@雪地，顯得那么寂寞，無人，無鳥，一點痕跡也沒有，其實正是不正常的暗示，在這非同一般的寂靜中，夯爺靜靜地離開了，而作為故事講述人的“我”，“心漫過一層冰水，涼了兩天了，還沒暖過來”，不正像這雪帶來的寒意么？而在文章結尾，仍用這場雪來做了呼應。
　　 《夯爺》，簡簡單單地敘述了夯爺?shù)囊簧?，若說有什么變化，也不過是用了個倒敘。作者用單純的線索，樸素的結構和情節(jié)，為我們刻畫了一個孝悌的楷模，愛情的殉道者，展現(xiàn)了他慘淡的命運，令人慨嘆沉思。
　　 文章的最后一筆“慧穎也去世了”頗有意味，如回頭望月，如一石激浪，蕩漾起漸漸落定的一縷前塵。
　　 所以，《夯爺》這篇小說的可貴之處就是用樸素的語言塑造了樸素的人物形象，也承載了樸素的思考。有時，美就在樸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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