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那年、那路、那風(小說)
站在村子的屋頂上,順著那條蜿蜒曲折、銀蛇盤繞一樣的土路向北望去,路的盡頭,就是縣城。天高云淡時,縣城橫平豎直的街道和一片一片郁郁蔥蔥又影影綽綽的樹木,在村人眼里就是一份念想和風景。
那年,三兒趕著生產隊的馬車,順著這條土路把平全家接到了村里。
平的父親是干部,說是犯了錯誤,一家人就要下鄉(xiāng)——這是那個年代常有的一種處理方式。平家有遠方親友在村里,幾經周折就落戶在村里了。村里人對好壞的標準是直接和感性的,何況人家是來村里落戶,來了就要吃一個澇池的水,所以大家商議派馬車去接一下,也算是村里的態(tài)度,還特意讓平的親戚帶了話過去。村人的好客是樸實且直接的。
可接的那天出了些意外,頭天就開始刮起的西北風竟然越刮越大:天空如同蒙上了灰色的幕布,狂風打著呼哨掠過屋頂,村口胳膊粗細的柳樹、楊樹像弓一樣彎曲著,土路上不時卷起的更加濃重塵煙,此起彼伏,如同若隱若現的蒼龍,只是還沒有伸展身軀,就急速的向遠方飄去。車倌說:“這樣的天,別說是人,就是牲口也睜不開眼,車趕進溝里怎么辦?”
隊長就無奈了:上面規(guī)定平家來村里的時間是最后一天,而答應別人的事情是要講誠信的。于是,隊長就讓三兒選了幾頭最老實溫順的牲口,讓三兒趕著馬車,陪著三兒去城市接人?;貋淼穆飞希瑒倓偸鍤q初中還沒有畢業(yè)的平哭了一路,那無處不在、無法躲藏的沙塵在平秀氣的臉上留下了兩道明顯的淚痕,如同兩只粗粗的蚯蚓。
三兒是村里趙家的老三。老趙家往上數幾輩子都是單傳,到了老趙這一輩,老趙還沒有來得及叫一聲爹,父親就被馬匪抓了壯丁,一去沒了蹤影,孤兒寡母熬到解放總算有了出頭的日子。成家后的老趙,日子雖然清苦,可造人的熱情卻異常高漲且收獲滿滿:到平家來的時候,三兒已有兄弟九個,吃飯時從高到低排一隊,睡覺時滿間通炕上碼一排,唏哩呼嚕的吃飯聲和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常常惹的那頭老黑狗不滿的叫上幾聲。如果不是計劃生育,說不定就有超過兩個巴掌的兄弟了。
三兒從小就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三兒的媽媽常常對別人說:“我家的三兒最像個姑娘,也最懂事。”還沒有車轅高的三兒就跟著村里人干活,幫襯家里,畢竟,在村里是要靠工分分口糧的。除了幫助母親,三兒也愛幫助鄉(xiāng)鄰,大凡是有人讓三兒干點什么,總是來者不拒:幫人自有幫人的道理,善良的村人總會在那種時候給一碗比自家的清水面條稠的飯,或者是一件雖然舊卻仍可保暖的衣物,三兒從小就懂這個道理。接平家的那一年,三兒已是一個十八歲的壯小伙子了。
三兒也常去平家,不只是平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境比村人殷實,也不是平家好客,而是平家總有許多城市人不熟悉的農活需要別人指導,三兒在幫助他們的時候也能找到更多的自信。
三兒到了說親的年齡。婚喪嫁娶是村人最隆重也最講究的事情,在婚事上,村人是不屑于自由戀愛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掛在嘴上的口語,偶然有自由戀愛的跡象,也要通過這些村人認可的手續(xù)才名正言順,否則就會說是傷風敗俗。
三兒也是??烧埩嗽S多個媒人,去了許多個女方家,三兒的婚事還是沒有著落,總說三兒好,但是兄弟太多。其實,就是嫌棄三兒家窮。世界上的事情,只要一說但是,大都是反轉了。
不只是家人急,也是村人們常常掛在嘴上的話題。
“三兒,前幾天去的那一家怎么樣?”常常,勞作中間休息的時候,就會有人問。
最初,三兒還咧嘴一笑:“不行,人家看不上我?!鄙袂橹羞€有些自嘲。后來,有人問時,本來有說有笑的三兒就頭一低,起身去了別處,不再言語。眾人就感嘆就唏噓不已:“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就沒有人看上?!?br />
又一次說起的時候,平說:“沒有人看上,我看上了。我長大了嫁給三哥。”說完,臉就紅的像太陽下紅布。后來就有人撮合了。幾經周折,三兒和平就定婚了,那年平十九歲,三兒二十二歲。
三兒家開始籌辦三兒的婚事了。日子再清苦,都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大事也是一家人的臉面,何況,平還是城里來的姑娘,平家還在一個村里。村人操辦一場婚禮,要提前好久準備,結婚的時間一般都會選擇在春冬兩季,不只是農閑,村人一年的收入在這個時候才有結果,手里才會有相應錢,才能應付那筆不菲的花銷。過年的時候,三兒家再次提起了結婚的事情,平家就答應在年底的時候考慮。于是,剛剛過了春節(jié),三兒的媽就養(yǎng)了一頭豬,三兒的爹也進東家出西家的籌錢:“三兒要結婚了,現在要做準備,有余錢幫襯一下,秋后就還上了。”三兒的爹還帶著一群兒子,打了一個夏天的土坯,新修三間房子。
可春節(jié)前的婚終究沒有結成。到了秋天,就傳出平的父親平反的消息,三兒就打探了幾回,也沒有準確的說法。商量具體辦事的時間,平家卻反悔了:“平還小,自家勞力少,平還要幫襯一下家里。”
“結婚后就讓三兒過來,算你們家的人?!比齼旱母赣H急了。
“平還有三個兄弟呢,將來不好處理?!逼降母赣H說??倸w是不同意年前結婚。無奈,大年三十的時候,三兒家殺了那口三兒的母親精心喂養(yǎng)了一年的大肥豬,還給平家送了一個后腿,可平家沒有收,只是象征性的割了一小塊:“你們家人多?!?br />
到了三月,終于坐實了平家全家返城的消息:凡是沒有成家的子女都可回遷,具體的時間也定好了。離開的前三天,平自從定親后第一次獨自來了三兒家:“我先回去幫助父母把家安頓好,就回來和你成親,鄉(xiāng)下城里都是過日子,我沒有文化,城里也干不了什么。你放心,我一定回來找你。”
送平出來的時候,平說:“你要是不放心,你現在就要了我?!笨扇齼褐皇潜Я艘幌缕?,終久沒有邁出那一步。
平走的頭天晚上,三兒去了平家,白天就幫著收拾了一天,晚上吃飯時,一反常態(tài)的沒有留他吃飯,三的心里就嘀咕起來,回自家吃了飯,還是身不由己的又來了。平一家人沉浸在即將回城的歡愉中,只有三兒悄悄找個墻角坐著抽煙。
“明天事還多,不早了,早點睡覺?!逼降母赣H說。三兒只好起身回家。平的父親第一次起身給這個毛腳女婿送行,還來到了院里:“三兒,你和平的事情算了吧?!闭f完,竟自扭頭而去。空曠的院子里就剩下三兒孤寂的身影。
平走的那一天,三兒沒有去送,而是爬上自家的草房,看著不遠處的平家,也看那路上來去的汽車。平的父親托人找來了兩輛解放卡車,還捎帶十個建筑工人,不只是搬光了家產,還把房子全拆了,那可是村里當時最氣派的房子,青磚起基,新式門窗,很是惹村人眼熱的。那天,搬家的車剛剛來,就起風了,如同平家來時的一樣,刮了個天昏地暗,可狂風沒有能阻止住平家搬走的決心。那天的三兒,在自家屋頂上,整整坐了一天,天黑下來時,如同剛剛從土里面爬出來的土人一樣,衣服、臉上、頭發(fā)上全是細密的塵土差點被自家的狗咬了,于是,三兒就把所有的悲憤撒在那狗身上,拎著牛鞭,滿村子的追著打狗,寧是把狗追的跑到野外不敢回家。聽見的人都說:三兒瘋了。
平并沒有如約而來。一個月后,平家托人帶來了訂婚時三兒所送的衣服禮物,還有少許現金,說是對三兒這幾年照顧的補償。來人是平家在村里的親戚,大人們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客套話,而三兒卻從那一大包衣服中,取出了他親自陪平去買的紅皮鞋,放在院子里,用開山斧一下一下的剁爛,剁碎,然后點火燒了,任誰也阻攔不住,那鞋本來是準備婚禮時穿的。
后來的平就沒有來過村里。后來的三兒就不怎么說話了,幾乎成了會說話的“啞巴”,不到三十歲的人,竟然有了佝僂的樣子,整天抱個膀子在村里村外閑逛,還常常找個高處坐著,看著遠處發(fā)呆。而那遠處,就是那白練一樣的路。
三年后,三兒抵不住后面兄弟的催促,在村人的撮合下,和一個有些殘疾的女子結了婚。那女子洗衣做飯、操持家務沒有問題,只是不能下地干活:據說小時傷了骻骨,無法使力和下蹲。后來也沒有生育。三兒就抱養(yǎng)了一個兄弟的孩子。
六十歲那年,三兒把自家的地給了子侄們,自己買了幾十只羊,每天在村頭地腦晃悠著。羊們吃草時,三兒就找個高坎坐著,瞇著眼,看羊們吃草,還看那條已改成柏油馬路的路看遠處。常常,一坐就是半晌。這樣的凝視,已成了他幾十年不變的一個動作。知道內情的人說:三兒癡了大半輩子。
又一年三月西北風哀號的一天,晚上三兒的羊自己回來了,可三兒卻一宿未歸,這樣的情形是常有的,第二天等那似乎每年三月都會如期而至的風停息后,三兒的女人才求留守在村里的人去找,而三兒已在他那個經常坐的土梁邊睡過去了,據說是突發(fā)心肌梗死。
幫忙的人說:三兒的眼睛是睜著的,還看著那條人來人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