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隔輩親(短篇小說)
天剛蒙蒙亮,沈大眼睛一睜,一股白晃晃的月光從門縫里柔和地鉆了進來,地上灑滿了銀色的光芒。接著,大公雞“咯咯咯”“喔喔喔”的鳴叫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沈大想,雞叫兩遍了,該起了。于是他眨巴眨巴眼睛,先掀開被子,把瘸著的右腿架到左腿上,再把左腿慢慢收回來,兩手撐在炕上,腰里同時用了力,坐直了。他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又把右腿輕輕移到炕沿上,左腿迅速跟過去,兩腿一伸,從炕上溜了下來。
恰巧,孫子明明左手揭了門簾,右手背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從門里困倦地走了進來。
沈大佝僂著身子,拿起木勺,從水缸里舀了半勺涼水,倒進了洗臉盆里,又拿起暖水瓶,摻和了一些熱水,洗了臉,刷了牙。
明明站在一旁,右手伸上去,摸著脖子,無精打采地看著。
沈大順手從缸蓋上拿過來一個不大不小的白餅,放在茶罐罐旁邊,預(yù)備做茶食。接著插了茶幾上的電爐子,坐在了半新舊的布藝沙發(fā)上,熬起了罐罐茶。
明明似乎清醒了好多,坐在了爺爺身邊。親昵道:“爺爺,起這么早干嘛?”
“水灘趕集?!睜敔斦f罷,轉(zhuǎn)眼,沒好氣地問,“下班了?”
“嗯嗯。下班了。爺爺也會欺負人?!泵髅靼み^去,拉了拉爺爺?shù)囊滦?,說。
明明西安一所高職畢業(yè),高不攀低不就,找不到工作,待在家里兩年了。生活倒是蠻規(guī)律:白天睡覺,晚上上網(wǎng)。內(nèi)行的人叫他網(wǎng)癡,隔壁鄰居的爺爺奶奶們不懂,瞎稱“電視迷”。
明明一米七過點的個子,生得眉清目秀,白白凈凈。上學(xué)時,同學(xué)們送他一個雅號“假女子”。社會上的人還叫他“面老鼠?!?br />
沈大取了門背后的榆木棍,提了印有“五糧醇”字樣的便捷袋,揭起門簾,邁過門檻,于萬道金色的霞光中一瘸一拐準備上路。
霞光漸漸褪去,山頭,道路,田畦逐漸清晰起來。
明明又拉住爺爺?shù)淖笫?,開門見山說:“爺爺,給我買條煙?!?br />
“拿錢來!”爺爺伸開右手,虎著臉,一本正經(jīng),說。
“我沒錢?!泵髅魑兆敔?shù)氖郑读硕?,祈求似的,如實說。
爺爺甩開明明的左手,道:“你沒錢,我有錢?。课乙粋€孤老頭子,七十歲的人了,黃土地里能拋出多少錢來?”
“爺爺有養(yǎng)老金。”明明兩眼緊盯著爺爺,爭辯說。
“我每月一百二十塊錢的養(yǎng)老金,家里的柴米油鹽不說,我周身的病啊,是個藥罐子呀!藥罐子是個無底洞啊,紅票子填不滿啊!”沈大說著說著,抬起袖管擦拭著濕潤的眼睛。一腔的難過,差點嗚嗚咽咽啜泣起來。
爺爺走后,明明準時上炕,黎明時分,進入甜甜的夢鄉(xiāng)。
下午六點多,夕陽西下時,沈大才像短了一只腳的圓規(guī)趕了集回到家中。便捷袋里斜插著一條三十塊錢的蘭州煙。
正好明明醒了覺,吃了方便面,從大門里走出來。
一眼瞧見了,明明用力伸出兩個大拇指,給爺爺點了一雙大大的贊,并且,套用一句膾炙人口的歌詞,說:“世上只有爺爺好!”
爺爺搖著頭,苦笑了一下,說:“別,別,別,我暈。”
“暈什么?爺爺,咱這才叫隔輩親?!泵髅鲗敔?shù)臐M意度噌噌地上去了,他笑瞇瞇說。
“明明,爺爺現(xiàn)在是不可一日無茶,你是不可一日無煙?。 睜敔斪诖箝T前老榆樹下的一塊石頭上,把殘疾的右腿架在了左腿膝蓋上,戲謔說。
“差不多?!泵髅鞑痖_香煙盒,瀟灑地用食指輕輕一彈,一根煙從煙盒里猛地撅了出來,直接遞給爺爺。
沈大悻悻說:“沒那福分,肺不好,忌了。”
明明自己點了一根,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煙圈,一扭一扭升向空中。
“咱倆都是癮君子。我犯的是茶癮,你犯的是煙癮。對我來說,這茶,天天喝,時時喝,日久天長,香氣,滋味,顏色,都可以讓我沉醉。人稱我‘沈八罐’。你呢?”沈大自嘲后又問孫子,說。
“爺爺,我和你一樣。我吸著煙,吐著圈,看著煙霧繚繞,心里那個美呀,那個享受呀,就別提了?!泵髅饕幻婷枋鲆幻姹硌?,一副心曠神怡的姿態(tài),眼睛都瞇成縫了。
“喲,你如果早生二百年,遇上吸大煙的時代,你可能會更上癮?!睜敔敳粺o譏諷地說。
“爺爺,別挖苦我啦!等我掙了錢,一定孝敬您?!泵髅鞫紫聛恚粗鵂敔斂v橫交錯的臉,似乎認真說。
“猴年馬月???別忽悠我。我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不是被人忽悠大的?!鄙虼笾噶嗣髅鞯谋亲?,一肚子的氣呼呼往上冒。
“爺爺,我現(xiàn)在明確告訴你,你大孫子的軟件設(shè)計快成功了,只差一步了?,F(xiàn)在真可謂黎明前的黑暗?。 泵髅髂抗馊缇?,信心滿滿說。
“什么軟的硬的,我不懂。”爺爺?shù)哪樕蠈憹M了不解、疑惑、彷徨甚至厭惡,說。
明明站起來,咬了爺爺?shù)亩?,詭秘說:“爺爺,西安有個大老板看上我這個設(shè)計了?!闭f完,右手大拇指頭和食指指頭狠勁兒一摩擦,發(fā)出“吱”的聲響,儼然是風(fēng)流倜儻的貴公子。
“吹吧,吹吧?!睜敔斠恢皇窒蛏弦粨P一揚的,嘴角上露出輕蔑的微笑。
“他讓我親自盡快到西安來,和他面談?!泵髅魉坪踝肿种榄^道。
“談什么?合著伙兒地吹牛皮?”爺爺抬起蔑視的目光,繼續(xù)說。
“搞開發(fā)?!泵髅鬟€是鏗鏘有力,說。
“屁的個話,騙死的去!誰信呢?”爺爺歪歪斜斜站起來,身子都有些發(fā)抖,說。
“爺爺你相信你的大孫子一回吧!大孫子這兩年真的在搞研發(fā),并沒有浪費青春?!?br />
爺爺像一捆即將散架的向日葵,耷拉著頭,弓著背,立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爺爺,事不宜遲,我打算明天就去西安?!泵髅饕圆粺﹫?zhí)意不肯。
爺爺又坐在了石頭上,心煩意亂的,挪了挪屁股。
“爺爺?shù)媒o我支付路費???你現(xiàn)在可是我的第一監(jiān)護人??!”明明步步緊逼,終于又說到了錢的事兒。
“去一趟西安,至少得好幾百塊呢,我哪里有那么多錢?。磕阋业睦厦??你……”爺爺氣憤不已,說話時,嘴唇都有些顫抖。
“爺爺不是有筆數(shù)目不小的存款嘛。”明明就像進攻堡壘的戰(zhàn)士,銳氣不減,道。
沈大有些不寒而栗,力不從心。
“爺爺,有始無終,你讓我看一回去吧!不然,我會后悔一輩子的?!泵髅魇褂昧藨┣蟮恼Z氣,說。
“你知道我那錢是準備干什么的嗎?”爺爺兩手放在膝蓋上,生怕上面的身體溜到地上,嚴肅道。
“知道,爺爺都念叨了八百遍了?!泵髅黠@然不耐煩了,對爺爺?shù)膯栐挿锤型噶?,回答也是夸張中充分包含了諷刺。
“喲,知道還打量它干嘛?”爺爺正臉相告說。
“我娶媳婦還早呢,大孫子是干大事業(yè)的人,不到三十不結(jié)婚。”明明右手一揮,一邊踱步一邊斬釘截鐵說。
“啊,我把你個兔崽子。”沈大順手拿起身邊的掃帚,朝著明明一掃帚打下去,沒打上,跑了。沈大起身,滿院子地追著打,打了不知十幾掃帚,竟然連一掃帚都沒放到明明身上。他疲倦了,也懈怠了,一屁股癱在了地上。受傷的右腿受到地面的猛烈撞擊,疼的他呲牙咧嘴。
沈大想,兒子死的早,兒媳改嫁了。明明三歲開始,我一個孤寡老人就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他拉扯大。剛上學(xué)那會兒,村學(xué)里的老師見人就夸,明明是個好孩子,書念得好,又懂事,有禮貌。上了初中,不知怎么啦,他千方百計往網(wǎng)吧里鉆。學(xué)習(xí)一年不如一年了??几咧袝r,重點沒門兒,就考了個農(nóng)中。農(nóng)中出來上了個高職,高職出來就這樣了。
九年前,一場車禍差點要了我的命,落下了終身腿疾。肇事方是個大老板,人品算好,主動給我賠付了十個萬。你看看,這哈慫還天天惦記著。
“爺爺,你真想打我,我撐著,你就打兩下子吧!我這些年不爭氣,沒弄出一點成果來,還老惹爺爺生氣,就算是孫子向您老人家負荊請罪吧!”說著說著,明明直接跪到了地方,翻卷起體恤衫,趴在了爺爺面前。
沈大的心里防線徹底崩潰了。他緊緊抱住明明,還吹嗩吶般地哭上了。
第二天早上,沈大把存款折慎重地從老伴兒曾經(jīng)用過幾十年的箱子里取出來,交給了明明,嚴肅說:“明明,現(xiàn)在,你大了。本來我不應(yīng)該管束你了。但是,你做事幼稚,爺爺還是不放心。就算這是最后一次管束吧。我身上沒一分現(xiàn)款,你拿折子去取吧,最多花一千元,要多花一定得和爺爺提前商量。”
就這樣,明明去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水灘鎮(zhèn)支行取了一千元,坐高鐵去西安了。
第五天,明明的電話來了。話語間充滿著神秘,!說:“爺爺,咱們家發(fā)財?shù)臋C會來了。”
“啥?你大點聲,我沒聽清楚?!睜敔斢悬c耳背,提高了聲音,說。
“咱們家發(fā)財?shù)臋C會來了?!边@次,明明一字一頓且大聲說。
“我不信。天上不會掉餡餅。”爺爺一個勁兒地搖頭,說。
“爺爺,我給你說多了,你不懂,又聽不明白。我只給你說個大概。西安這個老板對我這個軟件設(shè)計很重視,他說,他和我共同開發(fā),咱們共同致富?!?br />
“嗯……”爺爺無奈奈何,硬著頭皮往下聽。
“他說,僅前期投入估計得三四百萬,咱家只出六萬八。后期投入咱就不管了,他一個人出。”明明得意忘形夸夸其談。
“六萬八,為什么不七萬,弄個整數(shù),一聽就是忽悠人的?!睜敔斂簥^道。
“不是,爺爺,你想歪了?!泵髅鲗敔?shù)膽B(tài)度有些鄙夷不屑了。
“我沒想歪?!睜敔斂隙ㄗ约旱呐袛嗍菍Φ?,所以,回答干凈利落。
“其實,大城市的人迷信得很,六啊八啊,不都是吉祥數(shù)字嘛。老板還是個藏民,想讓咱扎西德勒?!泵髅髦罓敔?shù)墓亲永镄欧钸@些東西,因此,明明開啟了另一條通道,想給爺爺以啟發(fā)。
“說一千道一萬,我也不同意?!睕]想到,爺爺油鹽不進,表了這么一個態(tài)。
“爺爺,你傻慣了,傻了一輩子了。老板說,兩年后,只咱們家收入一千零二十萬。一千零二十萬,天文數(shù)字啊,嚇死你了吧?!”明明直接諷刺挖苦和批駁起爺爺來了。
“別說了,嚇死我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爺爺也直截了當,和明明算是干上了。
“你不同意也晚了。”明明亮出了殺手锏。
“怎么晚了?”爺爺驚恐萬狀道。
“昨天下午,我倆簽訂合同,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你不接。我就先交了,免得老板看不起我?!泵髅魉餍园阉星闆r做了交代。
“你媽屄啊你……”爺爺一口氣沒換過來,噎住了。
“爺爺,你怎么這么沒素質(zhì),滿口臟言穢語。再說,時間不等人?。∵t交早交一樣交??!我們祖祖輩輩像傻子一樣當農(nóng)民,只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難道還要傻下去嗎?”
……
又過了三個月,明明蓬頭垢面臟不兮兮回來了。一進門,看見沙發(fā)里躺著的爺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樣樣俱全。
爺爺一動不動地看著。
明明緊走兩步,跪了下去,兩只手交叉,爬在了爺爺膝蓋上,頭埋在了爺爺?shù)南ドw間,哭了個稀里嘩啦,大雨傾盆。
爺爺撫摸著他的頭顱,深情問:“錢呢?”
“傳銷無底洞?。∪f劫不復(fù)的無底洞??!”明明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表述著,一邊又嗚嗚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