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經(jīng)意間，國慶就有了頸椎病。
　　 當(dāng)?shù)氐拇筢t(yī)院小診所幾乎跑遍了，名大夫老中醫(yī)找了不少，至于針灸、按摩、牽引、拔罐、理療、敷貼各式各樣膏藥之類的事情也做了不少，效果總是不怎么明顯。病不大，要不了命，可難受總是難免的。
　　 “去省城看看吧。我姨夫在省城開門診，專門治這個病。”建軍說。建軍和國慶是一對從小玩大的朋友，一起上學(xué)，一起參軍，一起工作，兩個人都屬于那種家里放心、單位安心、社會上小心的人。只是后來沉穩(wěn)持重、喜歡舞文弄墨的國慶去了機(jī)關(guān)，眼下已是副科長，而整天貌似吊兒郎當(dāng)?shù)慕ㄜ妳s喜歡基層的隨意，現(xiàn)在是專門跑長途的司助。四年前兩人又同時成家，都成了父親。
　　 于是國慶去了省城看病。
　　 第一次治療后當(dāng)即就有了效果，僵硬的脖子能夠轉(zhuǎn)動了。只是那治法有些奇特：除了常用的手法外，還要吃他們自己研制的中藥，還要用他們自己配制的藥物進(jìn)行穴位注射，且每周一次，三個月為一個療程。
　　 有病就要治，何況有了效果。
　　 于是每個周末，國慶坐火車上省城，第二天一早下車后，吃一碗“一清二白三紅四綠”的牛肉面，然后直奔診所。治療結(jié)束后，搭乘最早的長途客車連夜返回。不只是忙，還省一晚上的住宿費(fèi)。
　　 每個重復(fù)的過程大體都是相同的。但是，每個過程的細(xì)節(jié)卻不盡相同，國慶的治病過程也是。大概在最后一個月的一次治療中，國慶經(jīng)歷了這種不同。
　　
　　 二
　　 那天出門時，天空飄著細(xì)碎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雪花。穿上羽絨服和棉鞋，妻子還拿出一條淺灰色的圍巾：“脖子怕冷。”
　　 “沒事。車上有暖氣。”國慶喜歡輕裝上陣。
　　 “等冷就來不及了?！逼拮舆€是堅持讓國慶帶上。
　　 到省城時，雪停了，但天空依舊烏云密布。一層薄薄的雪給平時喧鬧的城市帶來了清冷和寂靜，街上的行人比以往少了許多。
　　 治療的過程很順利，第一個來，第一個治，全部流程做完還不到十點(diǎn)半。走出診所時，國慶在猶豫，這樣的天，是坐火車還是汽車呢。汽車雖然快，可如果堵車就得不償失。如果坐火車，最早一班要晚上八點(diǎn)多才發(fā)車，到家已是凌晨。
　　 最終還是去了長途汽車站。想看看建軍是不是在，如果在，就陪著建軍回，途中也有說話聊天的伴。巧的是建軍不但在，他們的車還是中午最早的一班。于是，兩人吃了碗羊肉面片，國慶就坐在司機(jī)后面的那個位置睡去了，而建軍卻去招徠顧客。
　　
　　 三
　　 國慶醒來時，班車早已出了省城。那時高速還沒有開通，逼仄且彎曲的老國道上，不時要會車，司機(jī)腳下就多了些動作，而車就多了些顛簸，顛簸多了，自然就無法入睡。醒來的國慶看著窗外，雪花又彌漫了整個天空，車窗玻璃四周已結(jié)了晶瑩的冰花，只有中間臉盆大小的一塊能看見外面?？匆妵鴳c醒來，建軍說：“怕你旅途寂寞，專門給你安排個美女，你卻睡得和死狗一樣?！?br />　　 國慶回頭一看，鄰坐是一個年輕的、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雙手抱著一個奶白色的真皮包在假寐，一頭黑亮的長發(fā)隨意挽在腦后，濃淡適宜的柳眉顯然是精心修剪過的，卻沒有一點(diǎn)畫過的痕跡，秀挺的鼻子，皮膚白晰如玉，短款灰色呢大衣下面是黑色高領(lǐng)羊絨衫，黑色打底褲，腳上是黑色高跟皮鞋，干練而洋氣，但完全不是在這個季節(jié)出行的打扮。此時，低垂眼簾，緊閉嘴唇，給人一種高傲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
　　 “是你朋友呀？”國慶知道建軍的毛病，什么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就變了味道，許是職業(yè)習(xí)慣，總是喜歡和陌生人搭訕，且言語中總有一些“痞子”的味道，實際上建軍是個內(nèi)心善良且膽小的人。
　　 “不是?！苯ㄜ娺€沒有回話，那假寐的女子卻說話了，聲音冰冷得如同窗外的天氣。
　　 “認(rèn)識不就是朋友了?！苯ㄜ娦Σ[瞇地說。
　　 “再說一遍，我不想和你認(rèn)識。無聊?！蹦桥嗣偷谋犻_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晶亮的眸子明凈清澈且有絲絲怒意。
　　 “不說就不說。”建軍依舊嬉皮笑臉的樣子，只是轉(zhuǎn)過話頭和國慶拉起了家常，還暗暗地用手指比劃了一下。那個意思國慶懂，意思是這個美女能打滿分。
　　
　　 四
　　 怕什么就會有什么，國慶怕堵車，那車就恰巧堵了。車還未到烏鞘嶺，一條長長的車龍就從山腳下向山上排去，宛如一條緩緩移動的游龍，兩邊的山上已是白皚皚的一片。從下午三點(diǎn)多到晚上七點(diǎn)，近四個小時，客車前行了不到二百米。建軍從堵車開始就去打探消息了，而消息卻模棱兩可，一輛大貨車剛剛爬上山頂，就和迎面而來的一輛小轎車相撞，警察和事故處理人員正在趕來，至于什么時間能開通，沒有定數(shù)。那女子卻是一直在假寐，只是不停地跺著腳。
　　 “有吃的吃一些，有衣服的都穿上。這是天災(zāi)人禍，希望大家理解。”建軍回來后一邊對焦躁不安的旅客說著，一面用順手揀的樹枝蹭著鞋上的泥，本來光亮的皮鞋早已成了一個泥團(tuán)：“需要解手的就近抓緊解決，不要遠(yuǎn)走，說不定那個地方就是雪埋著的深坑?；貋頉]事就睡吧，把自己的東西看好，誰的臉上也沒有刻字，出點(diǎn)意外得不償失?！闭f完，打開車門，自己率先下車了。
　　 客車基本上滿員，且大多都穿著臃腫，唯獨(dú)那個女子是例外?；貋淼慕ㄜ娏嘀笠?，給了司機(jī)一件，自己留了一件，另外一件給了國慶：“前年也是這個季節(jié)在這里堵過一次，那天冷的，差點(diǎn)把腸子凍住?！痹捠钦f給國慶的，可眼睛卻看著那個女子，而女子則不屑地轉(zhuǎn)過頭去。建軍又對乘客說：“誰有多余的厚衣服可相互支援一下，海拔3600米的山頂過夜，可不是鬧著玩的?！钡菦]有人接建軍的話，不到五百公里的行程，雖然不短，可也沒有人攜帶多余的行李。
　　 國慶接過大衣，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子，可那女子依舊閉著眼，思忖了一下，把大衣反蓋在身上，只是把左側(cè)的衣袖掩在窗戶上，讓右側(cè)的大衣盡量多余一些出來，然后閉目養(yǎng)神。
　　 山區(qū)的夜晚是寒冷的，何況是冬季雪后的山頂?？蛙囅ɑ鸩痪?，那刺骨的寒風(fēng)就順著四處漏風(fēng)的客車鉆進(jìn)來，很快在車廂中彌漫開來，然后順著領(lǐng)口、褲腳以及所有防護(hù)薄弱的地方向肌體侵襲，而身體散發(fā)的微弱的熱量在這種持久地毫無倦意的侵襲中，沒有一點(diǎn)抵抗力。很快，國慶靠在窗戶的左肩就冰涼了，麻木了，甚至影響到本來就不怎么靈活的脖子。而右側(cè)女子的身軀也悄無聲息地靠了過來，悄然拉住了大衣衣袖，蓋在自己身上。
　　 還沒有來得及睡去，國慶只是想活動一下有些麻木的身軀，略略一動，那女子就如受驚的兔子一樣坐直了身體。
　　 “冷？”國慶說。
　　 “嗯?！迸拥穆曇艏?xì)如蚊蠅。
　　 建軍看著那女子，那女子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瞅了國慶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簾，目光清澈而無助。不知道怎么回事，國慶覺得自己心里最柔弱的地方被觸動了，于是，脫下自己的羽絨服，遞給女子，而自己則穿上了建軍的大衣，又把自己圍著的圍巾也給了那女子。
　　 “那樣不行，不知道寒從腳下生嗎？兩個笨蛋，抱在一起不就行了，不會去看看后面那小兩口?！苯ㄜ娨豺槌梢粓F(tuán)，裹著大衣側(cè)臥在引擎蓋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迸右а狼旋X地說。
　　 “狗嘴里當(dāng)然不吐象牙，可人嘴里全是實話。你那腳，到不了天亮，就腫成牛蹄子了?！苯ㄜ姾敛豢蜌?。
　　 后面的座位上，一對小情侶是相互擁抱著的，那小女孩蜷曲著縮在男孩懷中。女子厭惡地看了一眼建軍，遲疑中，輕輕地靠近國慶的肩膀。
　　
　　 五
　　 剛剛有些睡意，國慶又醒了，不是因為冷，而是靠在身邊的女子開始打哆嗦，渾身如篩糠一樣，上下牙不自覺顫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響亮而急促。
　　 國慶問：“怎么了？”
　　 “冷，腳……沒……沒感覺了?！迸苏f話口吃起來。
　　 國慶沒有來得及回話，建軍翻起身來，把自己身下的坐墊居中一折，粗暴地拉開蓋在兩人身上的大衣：“起來?！比缓蟀炎鴫|塞在窗戶和靠背之間：“說了不聽，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不用吐還是抖吧?！闭f著，讓國慶斜靠在座位上，用身體靠緊坐墊，又讓國慶穿上自己的羽絨服，對女子說：“不相信我相信他不？脫鞋?！?br />　　 女子遲疑了一下，坐到國慶旁邊脫了鞋，建軍二話不說，讓女人反穿上大衣的一個袖子，撈起女子的雙腿，朝國慶懷里一放：“送你兩個冰凍豬蹄?！比缓蟀汛笠律w在兩人身上：“脊梁靠脊梁，強(qiáng)如睡燙炕?！闭f完，竟自裹上大衣睡去了。
　　 如同一塊冰放入兩腿之間，一瞬間，那入骨的冰涼瞬間就順著脊梁骨傳遍了全身，國慶不由地打了個冷顫，臉剎那間紅了，那女人的臉更如同抹了胭脂一樣。女子想抽回自己的雙腳，國慶輕輕地按住，微笑著搖了搖頭。實質(zhì)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車上人除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根本就沒有多余的能夠御寒的東西，建軍自己還在冰涼的引擎蓋上臥著，車上的油前面還要幾百公里，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能用的。
　　 但是，畢竟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還是兩個年輕的男女，國慶是第一次和妻子以外的女性這么緊挨在一起，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別人怎么看，女人怎么想，自己能不能把持好自己。各種念頭紛紛涌上腦海。
　　 平復(fù)了一下心中的緊張，國慶盡量用平緩的口氣說：“想暖和就挨緊些吧?！?br />　　
　　 六
　　 東方魚肚白的時候，車?yán)锏娜吮煌饷娴慕匈u聲驚醒了，附近的村民三三兩兩一伙，提著熱水瓶，背著方便面開始沿路叫賣，只是價格高的出奇：一式的桶裝面八元一盒，加開水就是十元，一個烤餅五元，就連五角一袋的榨菜也要兩元。
　　 建軍看了一眼國慶：“摟美女的感覺好吧？”
　　 國慶瞪著建軍：“好你怎么不摟？”
　　 建軍笑了笑：“上車睡覺，下車尿尿。想方便的下車了?！泵琅琅f斜靠著建國，只是身體早已不再僵硬，雙手也不自覺地?fù)е鴩鴳c的腰。建軍說話時，美女只是輕微扭動了一下身體，而微微閃動的睫毛和掛著一絲微笑的嘴角說明她并沒有睡著。
　　 建軍幾乎把一個小販的東西全買來了，桶裝面、烤餅、榨菜、火腿腸等鼓鼓囊囊地提了一大袋，還拎著三暖瓶開水，沖國慶道：“想吃自己動手?！庇诌f給國慶一支煙：“我是不是頭讓門擠了。大爺一樣伺候你，還得管你的她?！?br />　　 國慶惱怒地看著建軍：“你再胡說一句，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臭嘴？我的脖子都不能動了。”美女有些局促地坐直身體：“我也去買一些。”
　　 “不用，今天就吃定他了?！眹鴳c站起來，活動著身體。
　　
　　 七
　　 又一個白天過去了，前方的車依舊絲毫沒有開動的意思。
　　 因為頭一晚上的經(jīng)歷，三人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融洽了許多，開始隨意地聊天，只是只要建軍說話，那女子就掛上了那付冰冷的神情。這個時候，才知道美女姓徐名妍，在省城一家大學(xué)工作，回去是處理自己一些棘手的事情。因為頭天晚上有事，早上醒來就急急忙忙地來趕車，想著幾個小時就到了，所以忽略了取暖的衣物。
　　 又是一個晚上。有了昨天的經(jīng)驗和過程，徐妍不再扭捏，天一黑如法炮制，和國慶擁在一起。早上五點(diǎn)多，由遠(yuǎn)而近，由小而大的汽車轟鳴聲終于宣告了道路的暢通，中午一點(diǎn)，原本七個多小時的行程，整整用了近四十七個小時，才宣告完成。只是早上開車的時候，許是不再為堵車而擔(dān)憂，擁著徐妍的國慶身體竟然有了反應(yīng)，徐妍明顯感覺到了國慶的堅硬和溫?zé)?，她只是巧妙地移動了一下雙腳，不再去刺激，然后把自己的右手放在了國慶胸口，而深不見底的眸子中卻滿是溫情。
　　 告別時，徐妍走到建軍面前：“謝謝。以后不會坐你的車了?！逼＞氲纳袂橹杏幸唤z調(diào)皮。又走到國慶面前，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fù)肀Я艘幌?，轉(zhuǎn)身而去，那裊裊婷婷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之中。
　　
　　 八
　　 三十多年后，國慶和建軍早已退休。兩人還是和年輕時一樣，經(jīng)常在一起聊天、散步。偶爾還喝兩口小酒。一天在建軍家中酒至半酣，建軍突然說起了這個故事。
　　 國慶說：“小徐那天為什么那么反感你？”
　　 建軍說：“年輕嘛，看她那么漂亮，就想扯個近乎。你睡覺那陣，我逗了幾句，她就認(rèn)真了?！?br />　　 “你那狗嘴里就是不吐象牙?！苯ㄜ姺蛉苏f：“第一次上我家，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說臟話?？蓛杀葡露?，和我爹說了沒有兩句，他媽的就出來了，氣得我爹自己出門轉(zhuǎn)去了?？匆娕?，就如狗見了骨頭一樣，一輩子了，也沒有見你有過幾個情況?！?br />　　 “這么多年，你怎么沒有給我說過。我就不相信，一天兩夜摟著人家，沒有發(fā)生些出格的事情？”國慶的妻子卻是不依不饒。
　　 “發(fā)生什么呀。我凍得跟狗一樣，建軍又跟狗一樣盯著我，生怕我吃獨(dú)食。還有那一車人，想也不敢呀?！眹鴳c說。
　　 而國慶沒有說的是，后來兩人還見過兩次面，一次是第三天下午，剛剛開完會的國慶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口看見了專門前來找他的徐妍，說是還圍巾卻是沒有帶著。說是專門來感謝的。說是事情辦好了晚上就要返回。說是春節(jié)前放假后回來一定請國慶吃飯，不能拒絕。閑聊中，才知道兩人是中學(xué)校友，只是徐妍晚了三屆，還有共同相識的人。第二次是春節(jié)前，放假后回來的徐妍打電話說一起去吃飯，只是晚上的飯要下午三點(diǎn)就要去。那天吃飯的時間很長，徐妍說著自己，自己的以前、現(xiàn)在和將來。說著自己的工作生活，說著家，父母養(yǎng)大長大的家，也說剛剛不存在的自己的家。徐妍還說，過了年她準(zhǔn)備去留學(xué)了。吃過飯，兩人在馬路上走了許久，國慶說：“冷嗎？我們回吧？”
　　 徐妍莞爾一笑：“沒有那天冷?！?br />　　 年后大概是三月份的時候，國慶收到徐妍的一封信，信沒有抬頭和署名，很是簡練：
　　 很想在以后所有的日子里，和你有那個雪夜一樣的溫暖。
　　 但是……
　　 但是，其實是對不可重復(fù)的過去的無奈。
　　 圍巾帶走了，或許在異國他鄉(xiāng)還有寒冷的時候。
　　 國慶也回了一封信，只是信中只有一張自己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上自己剛剛兩歲的女兒在妻子懷中笑得很甜，照片背面寫了四個字：一路平安。
　　 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多余的話：答應(yīng)朋友寫一些關(guān)于那個年代情感的文字，結(jié)果就有了如煙往事這些故事。
　　 每個時代都有它不可復(fù)制的特征，情感也是，且因為具體對象的不同而千差萬別。如果說《那年那橋那花》中的軍因為對愛的懵懂而無措的話，那么《那年那路那風(fēng)》中的三兒就是用一生在守候著自己的愛之路，而《那年那雪夜》中的國慶卻用行動驗證著愛的真諦。
　　 于是，花，不管是什么季節(jié)，總要開放，而要架起心中的橋，不只是需要愛，如花、平和徐妍。于是，即使有路，也需要經(jīng)歷風(fēng)雨，才能于平凡中釀造幸福，如軍、國慶。
　　 既然是往事，就沒有了激揚(yáng)的文字，只有平和的敘述，所以如煙。那個年代的你、我、他，只有屬于那個年代的往事。
　　 純屬虛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