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斯世同懷東坡月(散文)
一會是粉面桃花的紅拂,一會是冰清玉潔的白狐——我被色彩蠱惑了!眼里閃動著如夢似幻的女人形象,手里摩娑著我的腳,忽地就想起你。
你是誰的女人?紅拂或者白狐,又有什么相關?我感覺到世界的荒誕,荒誕的不是紅拂或者白狐,倒是你我。你這樣輕易地超脫塵世,使我感覺自己已經淪為非正常的存在,卻還在可恥地千方百計地努力存活,哪怕你在我眼前無比鮮活,也無法以死亡的名義引領我。你是我的宿命,我是你的冤家。你對我毫不饒恕,像我們相遇的時候那樣。對立情緒在相處中潛滋暗長。你以一種女人對于女人近乎狂熱的嫉妒之情,熱愛著我,而你自己還不知道。當你在我的筆下飄逸如仙時,你又以惺惺相惜的感覺愛戀著我?,F在你死了,我成了一個被幻滅感籠罩著的女人,成為你憂傷的俘虜。
你是江南的一朵雪花,或者一片葉子的話,也是能畫出自己的軌跡的,通靈的那種。內心清亮,神情明朗。內心脆弱,神情憂傷,渾身上下滲透了生命的哀愁與絕望。聲音優(yōu)美而固執(zhí),眼光明媚而清爽,像被陰陽兩坡的山色反射出雙重色調的秋日陽光,坦然深切。你是動人憐愛之情的,而不幸這個動情的人是我。
當你赤著腳,領著我在空寂的山上行走時,我的心簡直在怦怦地跳。腳下是塵埃,是泥沙,是青苔。你像是深海里優(yōu)游的人魚。我們走在巨大的巖石中間,在竹林里,像夏風一樣從容。我們真像一對情侶,那樣心心相印,無語也美。情人不是天生的,他們必須在遇到可以傳情的那一個對象之后,才能把自己變作情人,哪怕這個對象是同性的,或者是虛幻的。
我大約也曾想變成一個情人,像一尊雕像站在皮革馬利翁面前。站在你面前,我沉默得像一尊雕塑,又溫柔得讓人難以置信。或者我就是皮革馬利翁,我暗地里用男人的眼光去看你。我竟然認為自己的沉默對你也是一種吸引——年輕時候總是自信得過頭。是你給了我這樣的自信。你總是喋喋不休,自言自語,在我看來,這正是女人風情之一種。我生性率直,見識有限,倒愛說些贊美朋友的話,而你的回答最是機趣,你喜歡用鼻音“哼——”表達嬌嗔意味,你多么迷人!
與如水的女人同屋,久之石頭也會失去它的硬度。我暗暗設想,你與丈夫在一起的時候,內心有時還不免狂躁,但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會異常溫柔,因為我的心追隨你,我打心眼里欣賞你。我總是浮想聯翩,看上去冷淡固執(zhí)得像石頭,我的心卻是水。
你永遠這樣赤著腳,或許又趟在水里,在我的嘉陵江里。你一定不會相信:我愿意化身為急切的江水,撫摸你的腳背;我愿意是江心的鵝卵石,撫弄你的腳心;我愿意是清涼的軟泥,撓得你舒心愜意。
你冰雪聰明,我冰雪晶瑩——你懂得我。你是我心靈上的情人。
你把我引到眉山,坐在詩人東坡像的邊上,我現在才揣測到,其實你也是蘇東坡心靈上的情人,你相信我也應當是,所以我們仨必定要趕來這里見一個面。
沒有一個女人生來適合做妻子,也沒有一個女人生來適合做情人。一切都得看造化。我愿意做一個詩人的情人,甚于做一個俗人的妻子。雖然我知道在塵世,這不可企及。
天府之國是佛國也是詩國,然而當年我年輕的心里卻沒有對佛的虔誠,也沒有對詩的熱烈。浸潤我靈魂和身體的,是無邊的憂郁。我不是詩人,我落入俗世的愛情里,飽嘗生活的苦悶。坐在三蘇祠的荷塘邊,我只意識到了詩人的價值,并沒有體會詩人的情感,更不曾體會你的心意。我只以為一個歷史上的詩人,我要怎樣愛他都無關緊要的。我那時沒有愛,因為我擺脫不了自己的憂郁。沒有愛,就無法覺悟愛。那些年晦暗的心境記憶猶新。多少成就也不能取代愛情,多少幻想也不能抵消寂寞。黃昏的太陽,深夜的燈火,唯美的文字,是我溫暖的情人。
情人必得有一顆卑微的心。卑微到可以低到塵埃里去。如果這曾是你的心意,那么如今我也可以,一次次想起眉山,一次次地低下去,低到眼里含淚,在月下的囚牢里,低眉為蘇東坡端一盆清涼的洗腳水。
甘愿做情人,情人的心就是佛的心。佛心就是愛心,所以人們才說佛在心中。所以佛印會說蘇東坡是一尊佛。什么佛?詩佛!何止是你。愛詩的人,都會愛上蘇東坡。不知道他的憂郁氣質濕潤了多少少女充滿愛情的心呢!他漫煥的才情像是綠盎盎的水藻,幽幽地托出深潭里一顆熱愛生活的亮麗詩心。他24歲寫下的一首吟詠雪泥鴻爪的詩,就唱盡了女子一生百轉千回的愛。他的一首悼亡詩,又打動了多少未亡人的心??!
幸好有嬋娟。在天是月亮,在地是美女。天上的嬋娟是蘇東坡仰慕終生的情人。他在她的光輝之下夜復一夜地輾轉反側,偃仰嘯歌。蘇東坡的嬋娟,或許就是郭沫若戲劇里那個忠直不朽的女子,當她初長成的時候,一定在蘇東坡的那間牢房里顯了形,她一定在蘇東坡那一盆洗腳水里照見了自己憂傷的心。在三蘇記念館里那間幽暗狹小的囚室中,蘇東坡的形象感人至深,他側臉站立,似乎沉浸在高處小窗放進來的月光中,依然是神游八方。看他泰然自若的樣子,我情不自禁地蹲下去,久久仰望那一扇小小的窗。那高高在上的小窗就是蘇東坡生命維艱時候的一口透氣之窗。在我看來,他在久久地傾聽月光下的歌唱,聽嬋娟如怨如慕的琴聲,繚繞不散。
月光如水,應當是蘇東坡在“烏臺詩案”的審訊之余,遙望到的一點點悠遠的人間情懷。那一盆清涼之水,從蘇東坡的臉上澆下,淋透了他。他也仿佛在月光的洗禮中獲得了重生。嫦娥一樣美麗的嬋娟一定聽見了蘇東坡的呼喚,會在那時乘一股細風,越過小窗,花朵一樣落在蘇東坡的腳旁。纏綿的水,纏綿的眼淚,濡濕東坡干涸枯寂的心田。詩句如水一般將他所在的白色人間淹沒,將無邊清涼的夜晚覆蓋。他會連連唱道,我欲乘風歸去,我欲乘風歸去。
嬋娟是蘇東坡雕琢的東方情人。在他內心世界的美好幻想完全消失的時候,定然有一個女子,端來用月光調成的洗腳水,安撫他空虛和勞苦的心。這個叫嬋娟的女子,這個叫江南的女子,或者這個不論叫什么名字的女子,她一定習慣于在每個夜晚凝望那一片冰心般的殘月,唱蘇東坡明月幾時有的長調。
就像我常常徘徊在月下,懷念眉山,懷念蘇東坡,懷念你墳頭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