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塵】南城花事(小說)
老鞋匠死的時候,人們從光顧過他家的賊那里聽說,這落魄的鞋匠手里還有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但人們就是聽聽而已,一個落魄的鞋匠哪兒能有什么寶貝。送葬的那天,天氣極陰,一場雨隨時都能到來,拋撒的白紙在微風中翻卷落下,在面前鋪展開一條通向冥界的路。男人和女孩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如同倒霉的天色。很快,風不依不饒的強勁起來,一路的白紙被吹得到處都是。呼哧——呼哧……女孩好像被卷起的塵埃迷了眼睛,便站定后揉眼睛。抬手之間,寬大的白色孝服從手臂上褪下,露出雪白的腕部肌膚。爾后,隱隱的雷聲仿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像是一個暗喻般催促著一行人必須在下雨之前完成下葬。否則,按陰陽先生所說,墓內(nèi)積水,陰濕之地更加重了此地的陰氣。于是,陰陽倒轉(zhuǎn),福地也就變成了兇地。
行進隊伍中的男人象征性地扯幾下喉嚨,吆喝著后面走得慢的抬著棺木的伙計,然后轉(zhuǎn)過頭,對還在揉眼睛的女孩說,“溪美,快點兒,別誤了時候?!迸⒙牶?,向前走了幾步,迎著風說:“二伯,風大,老是迷眼,不好走?!钡腥藚s不再理會,仍去催促那些伙計。不消片刻,雷聲越來越密集,剛剛還似遙遠的聲音靠過來,云層越壓越低,如同蓋狀物體那樣,把天地聚攏在一個點上。送葬變成了無比艱難的事情。
很多年后,溪美終于支撐不住,在要閉上眼睛的前一刻,竟然回光返照似地想起送葬的情形:一行人,風大,孝衣翻卷,靈布向后高高揚起,男人的吆喝像一頭公牛般狂野。她就這樣被命運指派著,見證關于死亡的不可逆轉(zhuǎn)也不可回避的真相。
人們回程途中已是大雨滂沱,雨水從高處匯集到低洼處,在一個個腳印里形成淺淺的水域。一行人東倒西歪精疲力竭,溪美的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一齊淌下來,在下巴尖兒匯成水滴。她的孝服已經(jīng)濕透,沉重如鉛,便索性脫下來。然而這一下,十六歲少女的身體,在被雨水打濕的衣衫下如晶核般顯露無遺,發(fā)育而尚未成熟的身體透著草莖的幽香,魅惑誘人。但所有人已經(jīng)疲憊,除專注趕路外無暇顧及其他。溪美的二伯似乎有心事,步履匆匆,總是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把他舊得快要爛掉的軍大衣扯了又扯,埋頭走路。溪美就在后面喊:“二伯。你走慢點兒,我快跟不上了?!倍A艘幌?,回望一眼溪美,喊著:“你快一點,雨大。”“真是的。出門也不拿個遮蓋。”后一句好像只是說給自己聽的,因此,聲音在雨中還沒有得到傳播就已經(jīng)消失。
小城狹窄的街道被雨水浸滿,沿街人家的入門石階也被軟軟地泡在水里。一時間百業(yè)俱歇,都在等雨過天晴,大水退去。拐上一兩個街口,老式的小窗便映入眼簾,窗框上仍放著生銹的錐、卷了口子的刀和用完的膠水盒,那是修鞋匠生前的窩兒。一切顯示出陳舊與落寞的氣息,塵埃在雨水地沖擊下,形成一個個黑色的小小的球兒,慢慢地滾動。吱呀一聲,木門應聲而開,屋里頓時敞亮起來,陳舊簡陋的擺設單調(diào)地鋪在地上,木桌木椅靠墻,西邊墻角堆放凌亂的雜物,一種潮濕之氣在鼻腔內(nèi)慢慢攀爬,像無數(shù)的蠕蟲。二伯仍是一言不發(fā),徑直向里屋走去,當他的手伸向床底的時候,他并沒有摸到他想要的東西——床底空空如也。他微皺一下眉頭,濃黑的眉毛擠在一起,形成直直的一條線。但他仍有不甘心地把手左右來回探,一陣涼意,細溜溜的東西從他手上一滑,在他尚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只感覺鉆心一疼,本能地縮回手的同時,看見黑麻麻的一條蛇躥向別處,而他的傷口不斷溢出鮮血。原來,潮濕的天氣引來了這樣可怖的生物定居。
任何覬覦的行為哪怕一時心動一個眼神,都要受到或大或小的懲罰。
二伯開始討厭溪美,動不動就冷眼相看惡語相向,甚至將此次受傷也歸咎于溪美。可這完全怪不得溪美,真要對責任探本溯源起來,那只能歸在他的貪念上。別人不知道那檔子事,可他知道。家里三兄弟,老大也不知是犯了哪一路神仙的忌諱,在喝了很多酒后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再也沒有醒來。老二當了幾年兵后被遣返回來,本來分配了好工作,卻沒想到因打架斗毆致人受傷后被單位辭退。他干脆回了家,東游西逛成了無業(yè)游民。據(jù)說,他小時候被父親領去算命,那又聾又瞎的神算子,在他臉上、頭上一氣亂摸,又鄭重其事地摸著孩子的眉毛,搖搖頭便咕噥說,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父親不明白,正欲詢問時,又聽見神算子自顧自地解釋起來,眉線過于剛硬,雖有大才,卻不免滋生小人之氣……想來,老三是唯一獲得安寧與和諧的人了,十四歲拜了師父學裁縫,后又改為修鞋,憑借他精湛的技藝和良好的口碑籠絡起顧客,日子也一天天好起來。沒過多久就定了一門親事,不消幾年又添一個女兒。老父親在預感到自己即將下陰司時,把老三召到床前,吩咐了自己的后事之后,把一個刀工極精的木匣交到老三手上,說這是先人留下的東西,老三你得好好保存。老三答應了父親,疑心里面的東西而要打開盒子的時候,父親又阻止了他,匣子不到生死存亡的關頭,是不可以打開的。這是規(guī)矩。
鞋匠老三把木匣收好,照往常那樣繼續(xù)過著他那不覺甚至堪稱平庸的生活。但是老二從此亂了心迷了意,隔幾日便旁敲側擊地詢問父親,是否有要傳給自己的寶貝,但躺床上的老父親始終緘默不語。多次詢問未果之后,老二便也暴躁起來,他說,他是你的兒,難道我就不是嗎?你這一碗水端不平,還搖搖晃晃灑下一些。他是親娘生的,我難不成就是外面的婊子養(yǎng)的?他說話的確是重了一些,把躺在床的老人氣得身體猛然彈起一下,隨后吭吭哧哧地咳嗽起來。一時間,老父親口中病態(tài)的臭氣蔓延開來,嘴角抽動得厲害,眼珠子似乎要跳出眼眶,然后“撲”地一聲從嘴里涌出大口暗色的血液,隨之又用手想要攬住嘴里涌出的東西,但他的手剛抬到一半,就像是被人抽去精血一般落下來,在床沿上由著慣性微弱地彈動。
從那以后,兩兄弟產(chǎn)生了深重的隔膜進而疏遠起來,直到賊的這個消息傳出。于是乎,老二便向弟弟索要木匣,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放在破舊的修鞋鋪里實在不妥,這是咱爸留給咱們的東西,再怎么著也不能落在外人的手里。但老三的固執(zhí)卻讓哥哥碰了一鼻子灰,他總認為父親的死都是哥哥給害的,并由此對哥哥的貪心和不滿足產(chǎn)生深深的厭惡和不恥。所以,他當時就斷然回絕。
然而,修鞋匠當晚睡到三更半夜的時候,被一陣窸窸窣窣的翻找聲音驚醒。但畢竟是老于世故,他并沒有喝住翻找東西的那人,反而裝作熟睡的樣子,看看那人到底在翻找什么,同時又用手去夠旁邊的硬物。那人輕巧的打開抽屜,遇到稍稍值錢的東西就往桌上一撂。事實上那人并沒有搜刮到多少東西——一個修鞋匠能有什么貴重值錢的東西呢?黑燈瞎火的,賊走路時全憑觸覺,大概走到墻角時再沒了聲息。鞋匠翻一個身,咂一下嘴,在黑暗中努力把眼睛睜大,才發(fā)現(xiàn)賊是面對著墻角站著的,他想,賊不過來偷東西站在墻角干什么?他決定探個究竟。那賊突然轉(zhuǎn)過身來,鞋匠一下子看見了賊的面容,大驚失色道:“你……”然后捂住胸口,顫搐著倒下去,再也沒有醒來。
……
二伯對溪美態(tài)度的好轉(zhuǎn)是莫名的,像天氣那樣,甚至是完全摸不著門道的。他問溪美:“你爸之前有沒有交給你什么東西???比方說,木匣之類的東西?!毕老肓讼?,回答沒有。二伯嘆一口氣,喉骨處又重新發(fā)聲:“你爸爸死了,你也沒個依靠。但是還有二伯,不過,你也知道二伯這么個境況,供不起你讀書。所以,過幾天我打算帶你去大城市闖闖。一來呢,讓你長長見識;二來呢,也是給你謀個差事,這人只要有一雙手,走到哪兒都餓不死?!?br />
也許,這人生真的被一種叫做命運的能力所支配,我們走過的路、遇見的人,包括我們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在冥冥中注定。而我們的任務,就是到達應該到達的地方。一節(jié)節(jié)枕木鋪成鐵軌,列車從上面轟轟碾過,帶起有節(jié)奏的振動。車站里常常擠滿了歸來或離去的人群,他們扛著行李,臉色或悲或喜。溪美只覺得喧鬧,耳膜似乎承受不住這種噪音,同時又感覺自己像是碎在了巨大聲音中。汗臭和燥熱在人群中擴散,讓這些農(nóng)民工看起來有無限的可悲。
溪美跟在二伯的后面,被人群擁簇著向前。大城市。她的腦中可從來沒有那樣的概念,小城的四季才是她所熟知的天地。她才是這方天地中自由自在的魚兒。而現(xiàn)在,魚兒就要離開熟悉的水域,獨自前往陌生的天地,像一切不得不離開的隱喻。
高樓大廈隨著列車的迫近逐一顯現(xiàn),那么高的樓,聳入云端。溪美想起小時候老師教過的兩句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知道這里的樓,是不是真的可以手摘星辰?小商鋪星羅棋布地排列,貨架上擺滿各色的商品等著顧客光臨,閑暇的時候,肥胖而臃腫的更年期女人一邊磕著瓜子一邊打著電話,說著貓啊狗啊的無聊事件,然后側頭把電話夾到肩上,腳去踢一踢近旁的垃圾桶,隨后嘴使勁一努,瓜子殼就準確地落進垃圾桶里。她神情專注以至于溪美在店里買東西時把她嚇了一跳,然后便機械化地收錢,那女人把柜臺上的抽屜抽出拉進,弄出一種暗含了不滿和莫名憤怒的聲音。
二伯對這地方輕車熟路,很快找到了住的地方。晚上,溪美還沉浸于大城市繁華夜景的時候,二伯對她說:“你得出去找工作。不然,這里的生活開銷你一天都支付不起?!比缓笥盅a充了許多招工面試的技巧,比如怎樣說話才能表現(xiàn)出女孩子的端莊和識大體,怎樣才能給面試者留下一個好印象,諸如此類。好像二伯指點的,不是去找工作的溪美,而是去相親的溪美。
清晨,那是城市里最為活躍的時刻。人潮涌動,他們都有可去的地方,要么是高高在上的寫字樓,要么是低矮臟亂的家具廠。一邊是往城中心,一邊是往城邊緣,背道而馳的同時,暗含了身份的差別。而溪美只管去路邊的招工小攤。
未來的路一下子橫陳眼前,自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反倒有莫大的恓惶。她想:莫非人生就是如此。接受不得不接受的,放棄不得不放棄的,然后由外到內(nèi),再由內(nèi)至外脫胎換骨成另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
“溪美。你看,你老子死后,是二伯給你指了條明路。現(xiàn)在,二伯只想看看祖上傳下來的木匣里到底有什么寶貝。這樣,你把匣子拿著,管他里面是真金白銀也好,大字(書法)真跡也罷,你二伯我決不動任何壞心眼兒,你看……”那是兩個月后,溪美剛剛吃下草草熱過的剩飯,二伯放下扒拉著油膩頭發(fā)的手,整個人就湊過來,對著溪美這樣說。溪美只是愣了一下,然后說:“二伯,。我知道你對我好,也曉得什么是知恩圖報。但是你說的木匣,我真的不知道在哪兒?!彼哪抗庖粫r之間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適,就一直盯在被攪動得很亂的菜盤子上,一只蒼蠅從遠處飛過來,停在桌面的飯米粒上,溪美竟忘記了趕走它。
僵持。沉默。揣測。忐忑。
時間像一張細密的網(wǎng),而溪美就是網(wǎng)中的獵物。隨后便是二伯破口大罵:你是個什么東西?老子帶你出來,見了大世面,這才多長時間,就知道拐彎抹角地忤逆老子了。真他媽怪了,老子看祖上留下的東西,還得先看你這小丫頭的臉色……
溪美只覺得受了委屈,不知怎的又想起廠子里的事情:她所在組的組長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本地女人,第一天就給她來個下馬威。那女人用高傲的眼神睨著她,問她是哪里的人。她如實回答,那女人聽后,也許更加得意,便帶著本地口音說:“哦?你原來不是本地人啊!”隨之又向墻角努一努嘴,“喏,你先在那邊等著?!?br />
二伯的叫罵仍然是沒完沒了,但溪美已是厭煩至極,聽不下去。她突然站了起來,二伯的叫罵隨之停止,兩人轉(zhuǎn)為一種憤恨的對視。良久,溪美摔門而去,只覺得二伯再也容不下自己,直到這個時候,二伯似乎還在說,這個沒良心的東西。跑,你跑。有種你就跑……
火樹銀花不夜天。
鋼筋水泥的城市,到底沒有她一席之地。晚來風急,黑色的夜空搖蕩著孤零零的許愿燈,逐漸遙遠,然后閃爍一下,徹底與黑夜融為一體。溪美想起故鄉(xiāng)小城、想起寧靜夜晚里星光閃爍、想起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并不陡峭的山巒、想起綠草如茵、想起山花爛漫……人在悲傷的時候,總是竭盡所能要回溯到生命的最初起點,希冀生命的長河能稀釋濃稠的哀傷。殊不知,時光流轉(zhuǎn),本就是一劑良藥。
她遇見他,也許真正是命中注定。那段時間,溪美與二伯鬧翻,整日把自己麻木在工作中。當時,那男子也只是遞給溪美一只頂針,盯住她中指因為使針而凹下去的皮膚,說:“你戴上這個吧。組長不讓給你們發(fā)這個,但是,用指頭會很疼的?!蹦凶诱f的很認真,就像他臉上一貫的嚴肅表情。隨后,男子略有猶豫地提醒她:“別讓組長看見?!毕佬闹幸活潱砸詾樵诟赣H死后已經(jīng)變得感情淡漠的她,竟因為這樣微小的善意甚至有種想哭的沖動。說到底,她在本質(zhì)上仍站在成年的起點,對紛雜詭譎的世間感到手足無措。
小伙子生長于河南的小鎮(zhèn)上,讀了一年高中后,覺得沒意思便出來闖蕩,在這兒已經(jīng)干了三年。世事磨平了少年人棱棱角角的心志,也使他們甘于平庸,一腔熱血果然是最沒用的,來得太快的東西自然也極易失去。他和所有年輕人一樣,常常叼著一支煙,神色凝重,有時五官被籠罩在層層的煙霧中,讓人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悲苦。也許是兩人經(jīng)歷中有著某種相同的成分,又或許因為同樣在城市里孤立無援,他們最終走到了一起。那是一瞬間的感覺綿延到了生命的內(nèi)部,他們是多么幸運,這世間的苦戀、單戀都焚化成一把溫熱的余灰,而他們卻能避開所有的劫難走到一起。
然而,年少時的感情總是單純熾烈,愛到極致甚至可以為所愛之人奉獻自己的一切,肉體或是靈魂。生命以其拙劣而殘酷的方式,再一次印證了前人留下的道理:來得太快的東西終究不易被人掌控。倦了還是厭了,愛了終究是散了,所有的勸婉都無濟于事。實際上,何必挽留,心的距離一旦遠了,注定以離別作結。但是溪美,畢竟太年輕,年輕得就像山澗起舞的蝴蝶,輕盈而優(yōu)美,尚不知山澗以外的世界是怎樣的復雜與兇險。
二伯仍然追問著木匣,語氣中帶著自然而然的奚落。溪美只是靜默,聽著。隨后,她辭職、墮胎、昏睡,在簡陋而廉價的小旅館內(nèi),她打開了父親生前交給他的木匣。木匣里是一副卷軸,上等的絲帛上只題寫了四個字:兄友弟恭。
原來是,兄友弟恭啊。
“二伯。木匣,你過來拿吧……”隨后,她說下一個地址便掛斷了電話。然后哭了起來,淚水越涌越多。很久之后,她從衣袋里拿出一瓶藥,將藥丸倒在手心后便吞咽下去。時間的跨度越拉越長,在她終于支撐不了綿綿困意的時候,眼前竟然閃出往日的圖景:一行人,孤零零地在大風中行進,孝衣翻卷,天色陰沉得像是毀滅前夜,男人的吆喝像極了健碩的公牛,白色靈布撲棱棱向后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