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父親的柿子樹(散文)
因為母親突然生病,直到上周有空,我才匆匆趕回老家。
還未踏近門前,母親拴在后院的兩條土狗,就在竹林深處狂吠起來。
看著已經(jīng)坍塌的雞籠旁邊,那棵已經(jīng)好幾年都沒生出一片綠葉的柿子樹,像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沒精打采地呆立在鋪滿黃葉的院子里,一陣莫名的酸澀不禁涌上心頭。
想當年,因為禁不住饑餓、嘴饞的煎熬,我沒有多想,就跟著村里的那群野孩子,偷偷翻過一道并不太高的土墻,爬上鄰家那棵被青澀的果實壓彎了枝丫的柿子樹。
我們飽餐一頓后,被柿樹主人追罵到家門口,迎接我們的,是剛剛下地干活回來的父親——那張飽經(jīng)滄桑而顯得異常嚴肅的臉。
“下次還敢偷吃不?”“啊!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在與父親手里的竹篾片多次親密接觸后,我終于在鄰家嬸嬸再三拉扯下,拖著青一塊紫一塊的雙腿,一步一挨地爬上了搭在母親腳邊的土床頭。
“看你下手那么狠,孩子也是餓急了,不然也不會……”“就是餓死了,也不能偷嘴……”偷偷的抽噎聲里,我分明聽見,母親膽怯的辯解聲被父親那倔強、果斷、不乏威嚴的怒吼聲徹底打斷了,而且明顯沒有一點點回旋的余地。
在我終于有幸背起姐姐淘汰下來的、打著補丁的花書包,走進村口祠堂改成的學校的那年冬天,父親居然在某天上午,扛著一捆樹苗,從梁園街上回來了。他專門等到幾個孩子全都放學回來,這才扛起家中的大鍬,將剛從鎮(zhèn)上買來的樹苗依次發(fā)到我們手中。
經(jīng)過將近一個中午的緊張忙碌,那些梨樹、桃樹、棗樹、桑樹和柿樹的小樹苗,在全家人的一起努力下,終于在我家房前屋后安了家。
然而,一切并未像父親當時許諾的那樣美好。第二年春天,那棵剛生出第一片綠葉的梨子樹,居然被我放養(yǎng)的老母豬屁股一歪,給毀了。那棵據(jù)說會結(jié)出滿樹紫紅桑椹的小桑樹,不僅沒有長出桑果,反而頂著一片片油光锃亮的大葉片,在一陣春雨中,撲倒在地。在那些果樹陸續(xù)倒下后,我們只好把最為美好、也是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那棵像父親的身板一樣健壯的柿子樹上。
我們睜大渴求的眼睛,緊緊盯著眼前這棵可愛的柿子樹,巴望著奇跡早日發(fā)生。我們恨不得能為它施展魔法,讓這棵一直寄托著父親和他那群饞嘴的孩子無限希望的柿子樹,能在一夜之間突然開花結(jié)果,碩果累累,甚至滿園飄香……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我們姐弟五個日夜企盼和精心呵護下,這棵爭氣的柿子樹,居然在第三年春天,真的開花結(jié)果啦!當年秋天,我們姐弟五人居然能不無得瑟地坐在老屋門前,津津有味地吃上了自家樹上結(jié)出的紅柿子,而且每人兩個紅柿子呀!從此以后,不管年成如何,家庭環(huán)境有啥變化,我們都不用眼巴巴地看著鄰家的孩子不無夸張地吮吸著他們手里的紅彤彤的大柿子。因為每當這時,我們不僅能拿出更多鮮美的柿子,還能像父親欣賞我們那樣,欣賞我們手里的寶貝——我們親手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我們用心苦苦經(jīng)營的美好生活。
后來,我們陸續(xù)長大了。姐弟五人像我們的同齡人那樣,先后離開父母,離開老家,來到陌生的城市。
起初,我們還能像剛剛出嫁的女兒,不時回家看看。但是隨著孩子的長大,工作、家庭的繁累,回家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少了。但是,一直留守家園的父母,像那棵漸趨年邁的柿子樹,依舊屹立在我視野的盡頭。那棵柿子樹,仍舊一如既往地開花、結(jié)果,秋天那滿樹火紅辣眼的柿子,卻再也無人問津……
柿子樹日復一日地衰老了。某一天,年邁的父親終于抄起斧頭,在母親再三勸阻無效后,掄起家伙,狠命地向那棵“繁花落盡子滿枝”的柿子樹砍去?!斑青辍?,在斧頭落地,柿子樹露出森森白骨的瞬間,父親愣住了。因為他吃驚地看到,在被他狠命砍下的那根樹叉上,五顆碩大的柿子,鮮血淋漓地染紅了他腳下的地面……
不久以后的一個秋風颯颯的夜晚,父親病倒了。而最為不幸的是,老父親因為不聽勸阻、不愿醫(yī)治最終駕鶴西去。
在父親去世的第二年春天,那棵受傷的柿子樹沒有發(fā)芽;第三年春天,那棵年邁的柿子樹依舊沒有抽青。甚至,直到今天,終于見到了我——或許曾經(jīng)因為它那鮮紅汁液的哺育,才能最終長大成人的孩子……
看來,父親曾親手栽種的柿子樹是死了,是否還能活轉(zhuǎn)過來,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