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塵】綁架(散文)
昨天陪著女兒去了趟王府漂流溪谷樂園。
漂流谷位于青州市西南方,距市區(qū)七八公里,地處群山腹地,風景旖旎。最重要的是天公作美,竟然下起瓢潑大雨。于雨中撐著傘漫步在景區(qū)小路上,瀏覽著身側(cè)被雨水沖刷一新的花草樹木,別有一番情趣兒。
十幾分鐘后,暴雨驟停,烏云被撕裂成團團黑絮,迅速遁跡,太陽猛然頓現(xiàn),耳畔又傳來灼人心神的蟬鳴聲。
我和女兒彳亍在油光閃亮的柏油路上,映入眼簾的是不遠處高聳的各種兒童娛樂設施,林林總總?;蚴且驗橄掠?,兒童娛樂場空無一人。我們的目標并不在這里,女兒帶了泳圈泳衣,下水游泳才是我們的娛樂目標。
走過兒童娛樂場,柏油路也就到了盡頭,繼續(xù)往里走,腳下變成了坑洼難行的濁泥路,甩著鞋子上沾滿的污泥,我心生厭惡,即刻生出一個想法——這個景區(qū)是個“坑”。
后來我更加篤定了自己的這個看法,的確是個坑。我先到了玻璃橋。于岑壑之上橫拉幾根鐵索,其上搭一排玻璃。上橋還得單獨買票。我看見幾個人在橋面曬著毒辣辣的太陽揮著汗水悠閑躑躅,并沒有身處險境而擺出寸步難行的架勢,更沒有因為刺激而發(fā)出的陣陣尖嚎。這也難怪,壑深不過五六米,即使膽小如鼠的人也不會忌憚這種高度。看著橋面上的游人的悠閑自得的神情,我即刻打消了先前生出來的探險玻璃橋的欲望。
我又看到了所謂的漂流谷,搭眼就知道是偷工減料建造出來的設施。二四磚垛壘砌的溝槽,順著峁坡向下一直延伸到壑底小廣場。一根黑粗的注水鐵管高挑在溝槽尾部,噴著洶涌的黃色漿水。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個負責運輸漂流伐的中年男子。漂流伐被顧客乘坐至底,他開著一輛白色運輸車再運載上來,往復如此,一天不知道要跑多少趟。而運輸路又是爛糟糟的泥濘,輾轉(zhuǎn)難行,車輛經(jīng)常誤在深坑里爬窩。中年男子身形矮墩,黑黝黝的臉膛扎滿亂糟糟的絡腮胡,上身著一件白色汗衫,下身穿一條藏青褲子,腳上蹬一雙黑皮鞋。本來很體面的一身裝著,卻沾滿黃泥漿,決然看不出半點兒風度。看著他狼狽的造型,我竟然心生憐憫,慨嘆道:賺錢不易??!
立于峁梁北眺,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們期盼的所在——泳池。我和女兒奔跑而下,踩著爛泥跋到泳池近前,不免心生失望。所謂的泳池不過是一座架于地面上的方形帆布池槽,其內(nèi)漂著幾個癟了氣的充氣玩具,都無精打采得蔫在水面,幾個穿著正裝的孩子正抱著癟了氣的玩具泡在水里打滾兒。我想:泳者連泳衣都不穿,管理狀況可想而知。進了狹小的更衣室我愈發(fā)驚嘆,其內(nèi)雜亂不堪到了某種境界,地面于木桌上黃泥遍是,扔著幾條拋棄不用的爛褲衩子和臭襪子。氣味兒更是酸糟熏人。我曾一度懷疑自己是否走進了茅廁,愈發(fā)斷定這個景區(qū)是個“坑”,是坑也得下,我們就是奔著這個水坑來的啊!
我逃也似地奔出更衣室跳進了剛剛沒過尻子的水槽里。不過這個深度對于女兒正合適,她抱著癟氣的充氣玩具玩得不亦樂乎。看著她高興,我覺得不虛此行,三十元的門票錢及二十元的游泳錢沒白白浪費,畢竟是陪著她出來玩耍的。
一個小時后我們出了水槽,換好衣服去了小廣場,發(fā)現(xiàn)那里竟然有一條美食街。美食街全是臨時帳篷,也有花式新穎的蒙古包,南邊搭著一座簡易舞臺,舞臺后面掛著一塊畫著奇圖的彩色帆布,下面綴著一行大字:每晚七點,人妖表演。小廣場并沒什么顧客,練攤兒的主子擺出各種造型懶洋洋地倒在躺椅上,似乎誰都不急著招攬生意。這幕場景使我想起了小時候跟著母親趕過的廟會。
我并沒有心情看什么“人妖表演”,幾乎斷定這又是一個“坑”,便打算走出美食街。女兒卻說餓了,想吃烤羊肉。那種桃枝穿著的大羊肉串兒,十元錢一支。我叫醒了躺在竹椅上酣睡的老板,是一個新疆女人,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新疆女人烤串的時候我和她搭訕:“你們一直在這里擺攤兒,還是臨時的?”
“臨時的,昨天剛來!”
“這里咋沒人?”
“嗯!人不多?!?br />
“生意怎么樣?”
“不好!”新疆女人木訥的表情浮現(xiàn)出些許憂郁。
女兒啃著桃枝穿串樂顛顛地頭前跑了,我也啃了一支,不過我覺得還是一個“坑”,桃枝羊肉串決然嚼不出羊肉的味道兒,更像是用某種膻汁浸泡出來的腐竹。
攀上臺階,我又看到了那個一身泥漿的絡腮胡子,他正站在運輸車后斗上,往地上扔漂流伐,邊扔邊操著一副天生的大嗓門兒吆吆喝喝。我在玻璃橋售票處的石階上坐下來小酣,鳧了一個小時的水,覺得全身疲軟。
我點燃香煙,扭頭南望,絡腮胡子朝著我走了過來。走到我身邊一坐,掏出一盒白將軍香煙拍在石階上,抽出一顆叼在嘴里,粗粗拉拉地猛嘬一口,噴出一團濃煙霧。他坐著的那塊石階即刻滲透出了雨水汗水混雜的淺黃色的泥漿液體。我瞄了瞄他,不自覺地往旁側(cè)挪了挪屁股。
絡腮胡子嘴里的煙卷嘬到一半的時隙,走過來了幾個穿著體面的年青人,他們站在絡腮胡子對面和他搭訕,問他為啥不給某某人打電話。絡腮胡子一直坐在石階上抬頭回話,滿臉委屈地說電話早就打了,從早晨一直打到現(xiàn)在,只是沒人接。年青人又神情嚴肅的抱怨了幾句,最后相約著悻悻地走了。他們臨走的時候,絡腮胡子笑著說了一句:“你們還指派我呢!我可是老板……”
我扭頭望著絡腮胡子,說:“大哥,生意可真不好做!”
他瞅了瞅我,慨嘆道:“是??!”
“這個景區(qū)真不行,你們在這里做‘漂流’,能賺錢嗎?”
他嘬了最后一口煙卷,煙屁股隨手一丟,感嘆道:“賺不賺錢也得干?。 ?br />
“你們讓這個景區(qū)坑了,這么垃圾,你們做漂流怎么會賺錢?”我自以為是的斷言,又問,“景區(qū)的開發(fā)商是哪兒的?”
“我——”
我驚訝地看著他,驀然覺出了自己的失言。一直認為他只是漂流項目的打工仔,絕沒想到他會是景區(qū)的開發(fā)商,他這副尊容……這會兒我才細致地打量他,仍然不變的沾滿泥漿的絡腮胡子,胡茬子里藏著一張看上去頗為敦厚的黑黢黢的臉膛。我即刻尋找話題,以求彌補我剛才語言的冒失:“投資這么大的景區(qū),得不少錢吧?”
他似乎對我剛才的話并不在意,抬手指著眼前的大片丘岑溝壑說:“這是七百畝地??!已經(jīng)投了九千萬了!”
“這么大一片地,九千萬就是杯水車薪?!?br />
“是??!想把景區(qū)搞好,至少得三個億。”他嘆了口氣。
我朝著他遞過去一顆香煙:“當初你咋會想到在這里開發(fā)旅游?”
他將香煙接在手里:“有什么辦法呢?被他們綁架了!”
“綁架了?誰綁架你了?”
“還能有誰?”他語氣抱怨地嚎了一聲,指著景區(qū)南邊的一條深溝說:“這條排澇溝就是我挖的,辦事處欠我七千多萬,沒錢給,就給我劃了這片地,要我搞開發(fā)……”
我若有所悟,側(cè)目瞅了瞅他憨厚的面容,心生感慨:這年頭,只有像他這樣面相憨厚的人才能接、也敢接這樣的大工程,做事踏實,領導信任。而面憨心憨的人又大都倒在工程上,只有少數(shù)面憨心不憨的人在這個特殊行業(yè)上成了大事。
“我覺得你的景區(qū)已經(jīng)到了一個節(jié)點,往前一步能做成,被錢所困就會出問題!”
“是??!是??!”他一拍大腿,開始咻咻不止,“我又貸了五千萬的款投進來了,投進來沒啥用?。 碧种钢A?,“這玩意兒別看這個熊樣兒,我投了七百萬?!庇种钢改_下的柏油馬路,“修了五公里路面,投了一千萬?!痹僦钢钙骰溃斑@條滑道也投了一千萬……”最后嘆了口氣,“沒錢了,實在是沒錢了,缺錢??!欠了一屁股債啦!”
“你得想辦法了!”我語氣嚴肅地說。此刻真的為他擔憂。
“能有啥辦法?兩個億的空缺我到哪兒淘置去!”他表情郁悶,密匝的絡腮胡子根根扎豎,很有規(guī)律得抖著,“兄弟?。÷闊┠愣喟l(fā)微信朋友圈,多招一些游客過來……”
我笑著回道:“景區(qū)這種情況,怎么發(fā)朋友圈?你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建議你還是建好了再對外開放?!?br />
“邊建邊賺錢?。∮惺裁崔k法呢?我知道這是作死……”
見他如此,我轉(zhuǎn)換語氣安慰道:“你別這么說,凡事往好處想一想,幾十年后,人們來到這里就會提起你的名字,你畢竟給后人留了這么一處游玩的所在,你做了造福子孫后代的大事兒,不覺得自己很偉大嗎?”
他聞言突然激動起來,虬髯舒展,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笑意:“謝謝你,兄弟。我也是這么想的?!?br />
這個時候,女兒又來催我走。我起身與他告辭。他郎然說了一句:“兄弟,歡迎再來游玩啊!”
我與他握握手:“會來的!你一定會成功?!?br />
我和女兒走出玻璃橋售票處的廈檐,幾滴碩大的雨點兒砸在我臉上。抬頭望望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烏云密布,看上去馬上就要下雨了。這個時候,我才突然想起遺忘在泳池更衣室的雨傘?;厝ミ€是不回去呢?我一度糾結(jié),走了這么遠的路,實在不想返回那間更衣室,況且那間臭烘烘的更衣室……
我毅然拉住女兒的胳膊:“快跑——”我們?nèi)鲩_腳丫子,快速向著停車場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