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妝臺。鏡中人。不死魂。這幾個字落在紙上，帶著冥想的意味。她像個巫師，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神秘氣氛中，而手中的煙霧更加重了這種神秘感。
　　 “讓我作為一個講述者而不是寫作者，來說出一個故事吧。因為寫作者傾向于理性，喜歡既有事實，而不是在幻想中制造藍(lán)圖。我想找一個人講自己的故事，但理不出頭緒來，因為我知道我講著講著就會走上岔路，看到別的女人的背影，想起別的女人的故事。
　　 一個個希望的肥皂泡破滅了?，F(xiàn)在我感覺疲憊不堪，就像走夜路的人，眼神恍惚，精神渙散，早已把愛情二字拋開，只有倉皇地奪路奔逃。為了趕上生活的步調(diào)，我得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尋求超越。我超越的目標(biāo)不是人，甚至不是具體的東西，而是一種欲望。所以我常有受挫感，幸虧我對此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免疫力。我是個在水下屏住呼吸的人，時而浮上生活的水面透透氣，只有在那種時候我才感覺到放松，感覺到生活的滋味。我被自己的欲望和失敗活埋了，我沉在水底，可以永遠(yuǎn)不見天日。
　　 曾經(jīng)有一種不名譽(yù)的幸福，莫可名狀的憂傷空氣。相戀者間因為思慮而起的靜穆，因心心相印而起的安寧。還有因擔(dān)憂而起的焦慮。在抑郁質(zhì)的人身上，你本來很少看到明快的臉色，那種自足如同自傲，自戀如同帝王。只有愛，才使兩個陌生人走近，并且敢于以己之心度人，去探索那愛著的人的心靈世界。
　　 其實，帝王期待的愛，絕不是崇拜。因為崇拜他的人太多了，你只是世界版圖中沒有命名的一個角落。
　　 但是你禁不住這種懸殊的愛情的新鮮感。你禁不住用世俗的眼光去打量他，覺出了他在權(quán)利之心以外的性情的美。你因此愛他作為一個人的那一切，愛他的世俗生活，只要和他一起感受過的，你都不會忘記。但權(quán)利必然是一個障礙。你知道你無法跨越，必成為愛情的犧牲，成為僭越權(quán)利的感情的祭品。這權(quán)利是你的崇拜心給予的，或者說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在情竇初開時的虛榮心加給他的。
　　 一個人在愛情面前如此篤信，予取予求，毫無感恩，那么他又是不值得愛的。沒有什么理所當(dāng)然。你有時會恨自己的弱。你在愛情中總是懵懂的，你想要弱，你就弱了。我想我最終會從這種一廂情愿中掙脫出來。我也不懂得愛，更不懂得婚姻。我只知道自己的心。我知道一顆無法表述的心，會使愛情也成為蒙灰的鉆石，無法發(fā)出耀目的光輝。我很害怕表述，害怕別人的表述，我知道人們之間必然相互影響。我害怕愛情因為不適時地出現(xiàn)而被看輕。那些在人海中浪花一般消散的眼神，有幾多不是凝結(jié)著深情，消融著痛苦的眼淚的晶瑩呢？
　　 你不是想跟他談愛情的。你只是一種被馴服了的，被愛與美觸到了內(nèi)心的堅硬疼痛的靈物，或者干脆說寵物狗吧。他也那么親熱地拍著你的爪子，摟著你雪白的纖弱的身體，他愛不釋手，也發(fā)出一種意想不到的歡喜的聲音。發(fā)自身心的喜悅，甚至溫情。他在人前昂首闊步，接受著屬下年輕人羨慕的眼神，把你帶入黃昏的田壟，讓你聽見他眼睛的訴說：潺潺的流水是善言的，那鋒芒畢露的野草是善感的，綠油油的柏楊樹葉是善舞的……流水與野草見證愛情，然而不可見的命運(yùn)卻可以左右愛情。你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快樂，也感到命運(yùn)還沒有給你明朗的答案，快樂的陽光之后，必定有一個迷離的黃昏，茫然的夜晚。你感到一種迷失，甚至是絕望。一個人的自愛固然不能產(chǎn)生什么，一個人奮不顧身地愛人同樣不能收獲什么。愛情只留下真實的心痛。
　　 你長久的流浪也許正是為了一種抵達(dá)。當(dāng)我感覺飄浮不定的時候，就會想起女友這句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際上很有鼓動色彩的話。我甚至收到初中同學(xué)的女友規(guī)勸我不能沉迷于愛情的信，她說我總覺得你跟我們是不一樣的。這些打動過我的話，似乎被當(dāng)作小孩子氣拋之腦后了，但是在自我懷疑與否定之中，這些話就會星星一樣放出光芒，來拯救我的無望與無助。我深信愛情不會背離理想，然而愛情的感覺無可懷疑，理想有時則是可疑的，不是嗎？
　　 我時時感覺到甜蜜背后的絕望。我深深地沉浸到那種甜蜜里去，在日光、月色、水光、山色中汲取我所想象的美好深沉的愛情。愛情的回憶就是與心中的戀人一起走過的空間和時間。
　　 在梳汝臺前，我忽然想起一個細(xì)節(jié)。睽違幾十年，我都想不起我當(dāng)初的模樣了。但我憑現(xiàn)在的審視中的感覺來看，也許才具有一種全局意識，那些細(xì)節(jié)因此更加清晰地顯示出了它們在時空中的意義。
　　 去他在城西的辦公室，我總得趕很遠(yuǎn)的路程。我的手指被卷入轉(zhuǎn)動的電扇扇頁，受點(diǎn)皮外傷。他帶我去包扎，表情寧靜，時時看顧。那時候我的羞澀是很厲害的，愛情也因此更加厲害。他有一種復(fù)雜的氣質(zhì)，在我理想化的思想里，就是完美的男人氣：父親、兄長與情人的混合感覺。雖然我們并不知道一個理想的丈夫是不是要具備這三個條件，但是很明顯，年輕時候?qū)δ腥说娜肯蛲悸湓谒纳砩狭?。我沉迷在一種實現(xiàn)理想的滿足中。要說這種滿足中有什么不和諧的心靈對抗的話，那就是我那時并沒有從復(fù)雜的感覺里悟到一種愛的真諦：女人不懂得示弱就不懂得愛情。我沒有對他示弱的自覺，而是不知不覺，然而他卻回報我一種霸道的嘲笑的語氣。
　　 我不知道要怎樣向他示弱，而且根本不需要示弱——我一天比一天沉痛地看到自己可怕的弱點(diǎn)。有沒有男人因為女人的弱而愛她呢？
　　 我后來的丈夫找到了我的弱點(diǎn)。他可以抵抗我的暴烈性情而能免于受傷。他從來沒被我的暴戾嚇倒過。因為他篤信我的弱點(diǎn)。首先他那么高大，再說又那么駑鈍，并且不由分說，帶著文明教化之外的野性的浪漫，讓我想起《人猿泰山》那個喜劇的婚姻。他不說我?guī)湍阕兊脧?qiáng)大，他說我要讓你變得更弱。他戴上圍裙進(jìn)了廚房。
　　 在婚姻里你不要談愛情吧，愛情不是罪證，讓人施以威脅。愛情留給那些不能享受生活的人談吧，哪怕他們從日出談到日落，從青絲談到白發(fā)……我贊頌生活?！?br />　　 這是一個女性寫作者的愛情故事。其實她一點(diǎn)都不用自卑。有人說“愛人的人是神”。又有人說“愛情不在被愛的人那里”。一個人能體會到愛情就是有福的。至于這愛情是帶著甜蜜的奶酪來，還是帶著哲學(xué)家的鞭子來，你若別無選擇，就只好耐心承受。要躲過丘比特的箭，你的速度可要快，你的覺醒可要早。何必那么費(fèi)心勞神呢？愛情是不可逆料的，但也不是無根之云。愛情讓靈魂升華，讓人成熟獲得新生。落差越大的愛情，越悲劇性的愛情，越有震撼力，更能彰示愛情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