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祝福丁香】父親進城(散文)
年邁的父親打來電話,我緊張地問他發(fā)生什么事了?要知道父親沒事從來不主動打電話。電話那頭的父親吱吱嗚嗚地,半天才說出明天要進城。我驚訝了半天,定居城里多年,我曾經多次邀請父親來城里小住,他都搖頭拒絕,甚至連大孫子出生時都沒來,這次怎么忽然想進城了?臨近年根,我正是工作忙的時候,再加上天氣又特別冷,我是不愿意他這個時候上來的。我問他緩幾天,年后開春來行不行?他不容我拒絕,撂下一句,明天早點去車站接我,就掛了電話。聽著電話里的“嘟嘟”聲,我無奈地苦笑,搞不明白他怎么想的,只好繼續(xù)埋頭工作。
一大早我就開車去接父親。剛到汽車站門口,我遠遠地就看到了父親的身影。他的背駝得更厲害了,本就不高的個子更加佝僂,身上還是穿著那件我剛工作時給他買的羽絨服,時不時抬腳跺幾下地面,那雙破舊的棉鞋有少許泥土。他古銅色的臉上,像爬山虎一樣,爬滿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在歲月的洗禮下,顯得更加滄桑。他嘴里叼著煙卷,一明一暗間,一個個煙圈從他嘴里冒出來。他有點著急地向四周看著,兩個編織袋在他的手里緊緊地拽著,仿佛里面裝的是金銀財寶一般。
車開到他跟前,父親有點慌亂地向后退了一步。看見搖下車窗的人是我,他又咧嘴笑了。他知道我不喜歡聞煙味兒,趕緊掐滅了手里的煙卷,小心地將剩下的煙卷裝進口袋。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樣,指著地上的兩個編織袋告訴我說,這是帶給我們的新鮮蔬菜。我問他冬天怎么會有新鮮蔬菜?他小聲說,今年弄了個蔬菜大棚,這些都是那個大棚的成果。他低著頭,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眼神有點逃避,仿佛害怕我又念叨他干那么多活。
我下車打開后備箱,父親麻利地將蔬菜放進了后備箱。裝蔬菜的編織袋是新的,想必是父親怕弄臟了我的車。裝好蔬菜,我給父親打開車門。他先拍了拍衣服和褲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上來。等他坐好,我又幫他系好安全帶,他一直不習慣這玩意,說是怪麻煩的,系在胸前不舒服。
我發(fā)動車子,就要回家。父親卻擺手說先在附近轉轉再說。我告訴父親:城里啥都有,以后再來就別帶蔬菜了,還不夠麻煩的。父親卻搖頭,從口袋里習慣性地摸出煙卷,掏出打火機就要點燃,他忽然看了我一眼,又將打火機和煙卷默默地放回了口袋。他干咳了一聲,說城里的菜又貴又不新鮮,還都有農藥殘留,跟農村的菜沒法比。我瞅了他一眼說,你想抽煙就抽吧,開著車窗沒關系。父親連忙搖頭說,別弄的車上都是煙灰。
車在附近的大街上穿梭著,父親靜靜地看著飛過去的高樓大廈。我好奇地問父親,為什么之前從來不進城?他緩緩地收回目光,嘆了口氣,把原因娓娓道來。
我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正是計劃生育最嚴的時候。家里為了生我,被罰款兩千塊。在那個年收入只有幾百塊的年代,兩千塊對一個農村家庭簡直就是天文數(shù)字。父親和母親借遍了所有親戚也才借到了幾百塊錢。被逼無奈,父親只好乘船過海去東北城里打工。那時候,東北的重工業(yè)基地的余溫尚在,父親辛辛苦苦干了幾年,攢夠了兩千塊錢,就急急忙忙地趕了回來。父親不在家,家里的一切都靠母親一個人支撐。母親自己種著十幾畝地,還要帶著兩個孩子,沒坐好月子,后來就落下了腰腿疼痛的毛病,還不到五十歲的時候,頭發(fā)就花白了一片。特別上了年紀后,每年冬天的那幾個月,她疼得幾乎無法走路。父親常常自責,都是因為自己不在家,母親才落下病根。從此以后他發(fā)誓再也不進城,就在家好好陪著母親,一起種地養(yǎng)娃。
父親從回憶中回過神來說道,石頭,你媳婦生娃時,我和你娘不是不想進城來幫忙,只是那幾天,你娘腰疼的毛病又厲害了,你也知道你娘的病,犯病的時候就離不開咱家的火炕,她怕你擔心,就不讓我告訴你。
我的眼睛瞬間充盈,我強忍著沒讓淚水流下來。父親和母親這輩子為我操碎了心,從小到大,不懂事的我給他們惹了多少禍,一件一件,仿佛就在昨天。他們?yōu)榱私o我一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早出晚歸,辛苦勞作。歲月回報他們的,卻只有花白的頭發(fā)和一身毛病的身體。后來我成家立業(yè),他們依然堅持耕耘,只是為了幫我早日還清房貸。直到去年,積勞成疾的母親大病一場,撒手西去,父親才放棄了經營多年的果園。
父親摸著母親送給他的手表說,你娘跟了我一輩子,苦了一輩子,沒享幾天福。她生前一直想來城里看看高樓大廈,坐坐地鐵輪船,因為這事那事,再加上身體不好,一直沒機會。我本來不想給你找麻煩的,可是今年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就想趁著自己還能動彈,替她進城來看看,也算完成她生前的心愿。風從窗戶中吹進車來,卷起了父親的亂亂的頭發(fā)。歲月在他的額頭刻滿的皺紋那么深,黝黑的膚色常年在陽光下暴曬顯得那么粗糙,放在車窗上的手上長滿了黃色的老繭,食指和中指因為常年抽煙被染成了黃色。父親發(fā)現(xiàn)我看他,嘴咧開,艱難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常年抽煙的牙齒也被熏成了黃色。我忽然想起了父親曾經和我說過,是在去東北干活的時候學會了抽煙,想必是那時候打工太累,再加上太想家,就學會了抽煙,來緩解疲勞和慰藉思鄉(xiāng)之情。
想到這里,我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涌了出來。父親裝作沒看見,眼神向車窗外看去。他情不自禁地感慨,城里發(fā)展得真快,車水馬龍,樓那么高,真好。我擦了擦眼淚,看著父親的后腦勺,不知何時,那里早已白成一片。不知為何,我又想起了小時候爬在父親肩頭玩耍的快樂時光。
我說這次來多住幾天吧。他點了點頭又搖頭,說一會就坐車回家,家里的大棚離不開人。我告訴他沒啥關系,他卻堅持要走,并讓我現(xiàn)在就開車把他送回車站。我默默地把車子開到邊道,降低車速,為父親搖下車窗,讓他能更近距離地看清這城市的繁華。
到了車站,我再次挽留父親,他依然沒有答應我,只留下一句,有空常帶著大孫子回老家看看,就匆匆地離開了。我不禁感慨,父親大老遠從老家趕上來,不辭辛苦地給我們帶了這么多蔬菜,我卻從沒有好好地陪他看看這座繁華的城市,心中非常愧疚。父愛如山,做兒女對他們的虧欠太多太多,我心中暗暗決定,以后一定要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