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鳳子(散文)
鳳子的四姑三十八歲,拖了兩條快到小腿肚的長辮子,跟對象去了山東。兩年后,她抱著剛滿月的女娃回來,往鳳子家的炕上一扔,又趕晚上去廣州的一趟綠皮火車走了。像是半路卸下個包袱。那年,鳳子才十六歲,在鄉(xiāng)里上初中,放學(xué)回來,鳳子連四姑的面兒都沒照上。
鳳子家住的這個地方叫中心??墒侨思易〉脜s很分散,這里兩三家,那邊兩三家。鄉(xiāng)村田埂路像根布帶條,彎彎繞繞。村子北邊的鎮(zhèn)子叫張維,東邊是綏棱。有兩條公路打村子邊經(jīng)過,一條叫綏北公路,一條叫四望公路。西邊是一條河,叫克音河,南邊也有一條,叫諾敏河。河的名字聽起來,有點怪,鳳子沒上學(xué)前,分不清是哪幾個字,一直糯米河、糯米河地叫。
東北人少地多,地都論坰,一坰地分大畝、小畝,大畝是十畝為一坰,小畝是十五畝一坰。不像南方,七八十年代,一個人頭只有四、五分地,一大家子人加起來,才分一畝多點兒,再岀息也不夠塞牙縫。鳳子家有十坰地,多數(shù)種水稻,打十二三萬斤糧,也摻和種點黃豆、高粱、小米、糯米。新糯米下來,鳳子家蒸白花花的糯米飯,鳳子愛拌白糖,一頓能吃滿滿一二大碗,上尖兒。在鳳子看來,南邊那條河就該叫糯米河。
鳳子家奶奶說了算,鳳子只有一個弟弟,叫鐵蛋。鳳子跟奶奶好,從小到大,奶奶幫著梳小辮子,梳羊角辮。鳳子爹,下地干活是把好手,孩子的事,很少插手。鳳子的媽媽干巴巴瘦,是個慢性子,指她做頓飯,全家都得喝西北風(fēng)去。
到了秋天,鳳子坐馬車,跟著她爹去四方臺鎮(zhèn)送糧。爹的馬鞭在空中掄得“叭、叭”山響,像鳳子過年玩的“二踢腳”。四方臺鎮(zhèn),傳說是金兀術(shù)打仗屯糧的地方。四太子金兀術(shù),女真人,他爹完顏阿古達,鳳子知道。鳳子常聽說書的說《岳飛傳》?!皻馑镭Pg(shù),笑死牛皋”那段,鳳子差不多能背出來。
鳳子從小干活撒楞。鏟地、打草、備壟、撒籽、澆水,鳳子不用大人教。天黑時,鳳子忙了一天,手不洗,就躥進了西屋,幫著哄四姑家沒滿百天的孩子。沖奶、拍嗝、換褯子、包孩子布、逗小孩樂、悠孩子睡、“噓噓”吹哨,給孩端屎把尿,擦屁屁、洗澡,鳳子哪樣都做得像那么回事。
平常天,鳳子在田間地頭,風(fēng)里吹日里曬,皮膚變得黑黑的,一對眸子倒是清澈如水。鳳子很少給自己買女孩子用的東西,她擦不慣雪花膏,她的床頭就一瓶護膚霜,用了兩三年。鳳子的手到了冬天,生凍瘡,一道道裂紋,鳳子就會擰了瓶蓋,挖一小坨,挨個手指縫抹一遍。鳳子有時也學(xué)城里人,往臉蛋上、眼皮底貼生黃瓜片。
鳳子跟班里多數(shù)女孩子一樣,初中成績還說得過去,到了高中,成績掉下來。高考沒考上,鳳子沒想去復(fù)讀。爹說:女孩讀多了書,沒多大用,遲早要嫁人。鳳子回村里當了三年的民辦教師。班級里學(xué)生本來就沒幾個,中途輟學(xué)的、跟父母進城轉(zhuǎn)走了的,每個學(xué)期都會發(fā)生。鳳子教小學(xué)語文、數(shù)學(xué)。教音樂的王老師生孩子,鳳子給人代了半學(xué)期的音樂課。鳳子教的幾首歌曲,現(xiàn)在還會哼幾句。鳳子在她家的水稻田里,邊干活邊唱《我的祖國》,“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便會想起村子里的糯米河來。后來,村子里小學(xué)撤并,鳳子丟了鐵飯碗,只能回家務(wù)農(nóng)。鳳子不想離爹媽,離奶太遠,家里還有十多坰地要種呢。
鳳子十九歲時,四姑腆了肚子回來,在娘家住了一個月,臨產(chǎn)頭一天去的市里醫(yī)院。二丫缺鈣,好哭,不好哄??渗P子一上手,就能咯咯樂出聲。二丫跟鳳子生來就好。二丫手掌大,每天晚上非得捂著鳳子的臉睡,不讓捂,就哇哇哭,哭聲特別大,前村后院都能聽得見。
農(nóng)村女孩出嫁早,鳳子也該張羅自己的事了。村子里倒是常有人提了煙酒上門,鳳子都沒怎么往心里去,鳳子不急著把自己嫁出去。父母歲數(shù)大了,地里每天有干不完的活,鳳子走了,家里就會少個勞力。鳳子下地回來,還是有心沒肺地往奶奶屋子里跑,鳳子抱孩子的工夫,啥都忘了。說到底,鳳子心疼她爹,心疼她媽,心疼她奶。
拖到二十一二了,鳳子的弟弟鐵蛋占了先。女孩子是鄰村的,高挑個兒,瓜子兒臉,一尺八九的細腰,說話像自行車上的鈴鐺,“叮鈴、叮鈴”脆響。鳳子陪弟弟進城買結(jié)婚用品,蓋的、鋪的,買熱水瓶時,鳳子跟老姑多轉(zhuǎn)了好幾條街。
賣熱水瓶的是一位梳長辮的大姐,在一旁跟老姑嘀嘀咕咕好半天,鳳子沒多想,只當是老姑在鎮(zhèn)子里遇上了老熟人。
過了陽歷年,還是臘月,媒婆上了門。做媒的正是街里賣貨的大姐。上次在店里,大姐一眼相中了鳳子,跟老姑說鳳子是山中的金鳳凰,不像農(nóng)村娃。大姐是來給她本家弟弟保媒的。弟弟在新疆跑長途車,不?;貋?。一米八的大個兒,哥兄弟倆,他排行老二,叫二子,人特老實,本分、厚道。聽大姐介紹:一年冬天,二子從新疆回來,當媽的說漏了嘴,有日子沒吃白菜肉餡兒餃子了。二子沒吭聲,自己上街,剁了七八斤肉,叮叮當當?shù)孛趿艘幌挛?,硬是給他娘包了滿滿一絲袋的凍餃子。沖這一點,鳳子就有些愿意。鳳子不圖啥,就圖人對爹媽有孝心。
第一次相對象,鳳子穿了件花棉襖,蹬了雙新棉鞋。棉鞋還是奶奶給納的底。二子長年在外跑車,見過世面,覺得鳳子有點土,土掉了渣。
大姐說:“土怕啥?土能顧家。城里的妞洋氣,光看,不中用哩。”
二子踢了踢腳上的泥。
二子話少,尤其見了女孩子,說話臉紅,忸忸怩怩像是個大姑娘,這一點可趕不上鳳子。頭一天見面,鳳子就給人起了個外號“悶葫蘆”。還好,葫蘆也有開竅的時候,每次從新疆回來,二子知道給鳳子帶一兜子的大棗、核桃和葡萄干回來。
奶逢人就說:“新疆的棗大,肉多,沒牙都能咬得動。”
那陣兒,奶走到哪,愛往褲袋里揣上一把葡萄干?!澳棠獭⒛棠獭?,誰叫得中聽,奶就往誰嘴巴里塞上一粒。
“我家有兩個孩兒,你愿意不?”鳳子問葫蘆。
葫蘆沒聽明白,撲哧一聲,先樂了?!皼]結(jié)婚,哪來的孩兒?”
“兩個孩兒,都是我四姑家的。四姑去了廣東,孩子扔在我家。孩子沒有媽在身邊,就跟斷了根的浮萍一樣可憐價?!兵P子覺得跟人家處對象,得交實底兒,藏著掖著不是事。
葫蘆也覺得可憐,連著嗯了三聲。
光嗯嗯是啥意思?
“其實也沒啥,我一出車,仨月、倆月不著家,你喜歡孩子,你就帶,我沒意見?!睈灪J這回有了主意,心里邊想的話,全都倒了出來,沒打錛兒。
鳳子覺得葫蘆是個實在人,沒得挑兒。前幾次相親,鳳子跟人提起孩子的事,對方就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這也難怪,哪有嫁人連孩子也跟著嫁過去的?
二子的爹、二子的媽,對這樁婚事舉雙手、雙腳贊成。老兩口兒說:好說,好說,就當多添了只碗、添了雙筷。老話說的沒錯:撒什么籽,出什么苗;什么蔓蔓,結(jié)什么瓜。鳳子一直這么想。
就這樣,鳳子跟葫蘆好上了。這一好,就是兩年。兩年里,葫蘆給鳳子來過幾次電話,攏共說不上二十個字,什么愛呀,想你的話,有幾回到了嘴巴邊,卻又咽了回去,鳳子問他有啥急人的事?快說,快說。葫蘆便慌了,在那邊忙把電話撂了,鳳子嘴快,長途加漫游,分分鐘七八毛。有啥話,不能回家當面說?鳳子是過日子的人,在家可勁說、使勁放屁,不收錢哩。
等二子回來,鳳子看孩子、下地,忙得腳打后腦勺,二子在一旁,插不上手,鳳子反倒覺得二子礙手礙腳,好在鳳子知道他悶,也不怪他。
二子在外面干了兩年,積攢了點錢,加上鳳子爹給的四萬,鳳子跟人商量,在鎮(zhèn)子里買了一套磚房,前后兩個院子,從看房子的第一天起,到畫押、交錢,二子跟在鳳子的身后,“嗯、嗯”點頭。鳳子選的這套房,無論是朝向,還是價格,二子沒意見。
結(jié)婚時,屬老姑張羅得歡。床上用品都是老姑跟著買的,電視、影碟是鳳子爹陪嫁的嫁妝,買電視時,鳳子爹托人在城里給買的“松下”,48英寸,屏幕有小屋的窗戶大。一段時間里,鳳子媽一直在埋怨,買啥不好,干啥非得送個日本貨。老爹也覺得理虧,還是當媽的覺悟高,愛國。老姑送了臺“海爾”洗衣機,全自動的——衣服塞進去,三滾兩滾就能洗干凈。不用搓?不用擰?鳳子不信,鳳子覺得還是手搓的準成。
結(jié)完婚兩個月,二子去了廣州。廣東、香港的牛仔褲,倒騰到北方,一條就能掙個百八十塊。二子想,南邊人腦瓜靈活。二子以前裝車,看得明白,頭些年牛仔褲破的沒人要,如今世道變了,大窟窿小眼兒倒成了搶手貨,膝蓋骨、大腿根兒非得露出白肉來,二子想不明白。
懷孕后,鳳子回娘家住。趁著還輕手利腳,鳳子每天幫奶奶看會孩子。那年,四姑家大的七歲,小的才五歲,兩個丫頭跟在鳳子屁股后邊,不知道愁,也不哼唧找媽媽。鳳子懷孕那會兒,沒什么營養(yǎng)品,有點蜂蜜、奶粉,都先可著兩個妹妹來。
鳳子有時候,也回去幫公公、婆婆侍弄園子。園子里種了不少樣,茄子、辣椒、豆角、黃瓜。光豆角就種了四樣,翻白眼兒、彎鉤黃兒,東邊靠墻根兒的是幾架純油豆和大麻掌。彎鉤黃兒燉五花肉,二子愛吃,喝半斤老燒,還能吃兩大碗飯。鳳子特意把肉挑出來,放在離二子飯碗近的地方。自家葫蘆自己疼。出門跑車,多一頓,少一頓,涼了、熱了,鳳子知道。
孩子出生,是個帶把兒的。公公、婆婆歡喜得不得了。在農(nóng)村,把延續(xù)香火看成頭等大事。孩子滿月,鳳子爹、鳳子媽騎了摩托,十里八里把外孫子接走,稀罕稀罕。鐵蛋家的比鳳子的大兩歲,也是兒子,鳳子爹逢人就說他家兒子扎了堆兒,跟城里人學(xué),說他們家是建設(shè)銀行,將來討媳婦要花大價錢。
鳳子聽奶奶說過,爺爺年輕時,是東北抗日聯(lián)軍,會老毛子話,在山里正經(jīng)打過小鬼子。奶奶也不簡單,當過婦救隊隊長。鳳子爸媽下地干活,奶奶在家?guī)鈱O女,做全家人的飯菜,跟玩兒似地。奶奶用啤酒瓶搟餃子皮,鳳子學(xué)不來。
鳳子跟奶奶學(xué)做蒜茄子、腌糖蒜。這兩年,家里腌鴨蛋、鵝蛋都是鳳子的事。鳳子心細,在每個鴨蛋、鵝蛋上邊,用鉛筆記上日期。到了日子,鳳子每人煮一個,“噗”的一聲,立在桌上,用筷子扎進去,紅油就冒出來了。鳳子的公公、婆婆也夸鳳子手巧,早上喝苞米馇粥,來一枚鳳子腌的咸鴨蛋,老兩口子覺得自己半只腳已經(jīng)踏進了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門。
鳳子每天領(lǐng)孩子們出門,大的,送學(xué)校;小的,送幼兒園。學(xué)校和幼兒園順道兒。走在村子里滿是牛糞、羊糞、雞糞的路上,鳳子想起自己在中心校當娃娃頭的日子。有人問鳳子累不累?鳳子說,一個羊是放,兩個也是趕,有啥子累嘛!
說不累是假話。鳳子每天早上三四點鐘起床,生爐子,馇大米粥,切一碟芥菜,拌一盆黃瓜,園子里水黃瓜、旱黃瓜有的是,捎帶幾個辣椒,兩根大蔥。公公喜歡蘸大醬,一口辣椒,一口蔥,公公跟下館子似地,翹起了二郎腿。醬是自家頭年下的,鳳子每天天黑前,要杵一個多小時的醬缸。公公喜歡吃生醬,雞蛋炸的熟醬,他倒吃不慣。其實,鳳子知道公公的心思,他是想把雞蛋省下來,給幾個長身體的孩子和鳳子吃。
收拾完碗筷,孩子們背上書包,像是清早才放出籠的小雞雛,一個個撲棱棱翅膀去上學(xué)了。鳳子出門前先把家里十多只雞鴨喂一遍,剩下的只能它們自己解決,都這么大的人了。鳳子要到午后四五點,天擦黑兒了才能回來。鳳子想到這,撲哧樂岀聲,鳳子不知道自己是在說自家雞,還是在說自己的那幾個娃。鳳子想起今早才洗的兩件衣服,還沒晾,白天有沒有雨?昨晚忙忘了,忘聽天氣預(yù)報了。鳳子便罵自己是豬腦袋。鳳子今天要趕著去中心,幫著把地里的谷子收回來。鳳子蹁上自己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吱呀叫喚的自行車,上了東頭的小道。這輛車還是自己出嫁時弟弟送的二八鳳凰,鳳子想:過了年,等二子拿了錢回來,給公公扯件新衣裳,新年嘛,讓公公上哪,都精精神神的。再給自己也添輛新車。鳳子住的地方離中心村十四五里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鳳子每次騎過來,褂子上已濕津津一片。鳳子把車騎到了地頭,爸媽、弟弟和弟媳,已經(jīng)干一過晌兒了。
鳳子騎著車從地里回來,天邊的晚霞像是有人抹上去的。鳳子進屋忙著做飯,抽空兒,清點一下家里的雞鴨是不是都回了籠。吃完飯,鳳子早把鉛筆削好,在一邊看著孩子們寫作業(yè),也只有這個時候,鳳子才會有一刻的休閑。
晚上九點半,鳳子開始給孩子們洗涮漱。今天悶葫蘆回來,鳳子想早點忙完。白天幾個孩子圍著轉(zhuǎn),一點親熱的機會都沒有。好不容易捱到個喘氣的工夫,可沒等倆人嘴挨上,門“吱呀”一聲開了,弄得倆人跟做賊了似的。
弟弟不省心。前年買了大掛車,跟著上南邊拉貨,一趟下來,刨去油錢、過橋費,少說一趟能掙萬八千兒。弟弟掙的錢,都讓他胡吃海塞,造了。弟弟的肚子,跟女同志懷孕六七個月的差不多。一手指粗的金項鏈,圈在弟弟無比碩大的脖子上,閃著金光。大冬天,弟弟的皮大衣,不好生穿在身上,披著,好像是要飛起來。弟弟見了世面,嫌弟媳婦兒礙眼,當了老人的面,摔盆子摔碗,日子過不到一起去了。孩子正上小學(xué)五年級,情緒就落了,不愿意在家呆,當姑的就領(lǐng)回自己家,盡做好吃的,弟弟家的小子特能吃,跟八輩子沒吃過飯似的。鳳子做飯的時候,每次就多煮一缸兒米,炒菜時,土豆、茄子得多放。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隔三岔五,鳳子給孩子做頓紅燒排骨,去街里王六的魚攤上,買條兩三斤的魚回來,給四個饞貓改善下。做魚的時候,鳳子喜歡扔幾片蘇子葉,味道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