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故鄉(xiāng)】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散文)
三十九歲了,我已值不惑之年。
何為不惑?我的理解是,不惑并非沒有疑惑。而是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已不再去苦苦求索。雖然,日復(fù)一日重復(fù)的生活和工作沒有太大的波浪起伏,但是,也常常想不明白一些事情。比如,人為何會生???為何會離世?為何這世界有諸多的不公平與競爭?
如果生活平靜如水該有多好。但是,這不可能。因而在諸多疑惑中,在波浪起伏的生活中,我們需要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心靈波瀾不驚,世界便平靜如水了。
這可需要有很多的生活積累呢?;蛴泻芏嘟?jīng)歷、閱歷;或讀很多書(比如讀瓦爾登湖);或常常閉目省思,靜坐常思己過。時間長了,便可以隔絕外界的騷擾,學(xué)會獨處,享受自己一個人的世界。在獨處的時候,我們往往不會太在意聲音、顏色和氣味,以及觸覺和感覺。我們只與自己的腦袋打交道,只與自己的思想打交道。至于周圍發(fā)生什么,都與自己無關(guān)。于是,世界空了,在變化中空了,在不變中空了,在自己認(rèn)為不存在或懷疑中,一切都空了。
有了這樣的心態(tài),其實,故鄉(xiāng)便也空了。它只是一個詞匯,一個意象,一種情感寄托而已。因此,我可以忘記自己出生地的那輪古老而哀傷的明月。明月在那里,照耀著塔山——照耀著我父母及祖先的墳塋。多少年了,我一想起故鄉(xiāng),總會想起父母。我的原生家庭有過快樂與幸福,也有過苦難與不幸。這是老天給我的,人力無法改變——我們既無法改變過去的事實,也無法改變生老病死的人間常態(tài)。于是,生活便五味雜陳,人生也有了喜怒哀樂。經(jīng)歷多了,便也看淡、成熟了。生有什么疑惑?死又有何可畏懼?都不重要,疑惑與生死僅是人生的常態(tài),誰也改變不了。難道不是嗎?清風(fēng)可能送來好心情,明月可能引人遐想,想起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但是,想了又如何呢?想,有時不如不想。
十八歲,我離開出生、成長地,到省城當(dāng)兵。都市的繁華沒有吸引我,部隊緊張、活潑的日子,雖然鍛煉了我,卻無法使我放下獨自一人在家守著燈光的母親。我寂寞、孤獨的時候,會望一望明月,明月給予我溫暖,給予我光明。今夜我又望著月光,想起母親來。
望著月光,我想起以前在部隊站哨時曾與月光相伴。無論是站自衛(wèi)哨還是崗樓哨,都經(jīng)常一個人與月光相處,寂寞著,思念著家鄉(xiāng)和親人。深夜,喧鬧了一整天的營房安靜下來之后,除了草叢和墻角斷斷續(xù)續(xù)的蛩鳴之外,周圍一片寂靜。偶爾有風(fēng)輕輕吹拂衣角,吹過樹木、草叢,吹動旗幟。同時,也吹起了我寂寞的、思念家鄉(xiāng)和母親的鄉(xiāng)愁。
服役時,與母親聚少離多,對她的思念很深,可以說,是深入骨髓的。我入伍的初心就是想讓母親過上好的生活。母親曾經(jīng)是我的信仰力量的支撐——直到如今,她依然是我信仰力量的一部分。我依賴也信仰血緣,這是我的宿命。我想,也是我今生在時空中的定位。正因為如此,我在營房和崗樓站哨時,便常常想起母親來。特別是有明月的深夜,想得更深。我想起母親為我做飯、喊我做作業(yè);我想起她每年中秋節(jié)都會“拜月娘”;我更想起她兩鬢白絲,雙眼滿含著淚水送我去部隊服役的情景。我真狠啊,就那樣把母親一個人拋在家里,跑去部隊當(dāng)兵了。今夜,月光照著我,我忽然有點害怕與明月對視,我害怕明月讀到我當(dāng)年的狠心。“年少不知愁滋味,人到中年悔已深”。如果讓我再選擇一次,我多想好好地陪她,在家里看月亮。
記憶中,母親是很受學(xué)生歡迎的老師,很受親戚夸獎的大嫂,很受鄰居稱贊的大姐。她很讓我依賴。她拿著菜籃子上市場買菜的樣子,她在廚房做飯的樣子,她備課、為學(xué)生改試卷的樣子,她夸我、寵我、打我、罵我的樣子,如今我都覺得很親切。我記憶最深的,是母親的人緣。她打理一個家的里里外外,時常走親戚、到鄰居家串門,也時常有鄰居或她學(xué)校的老師來我們家做客。她善良啊,心地太好、太熱情好客了??墒?,這樣善良的一個人,為何說走就走了呢?
我時常想,月亮在故鄉(xiāng)叫“月娘”,古人稱呼母親也稱呼為“娘”,這不知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或許,正因為月亮在中國文化中時常帶著一種女性的色彩,因此很容易讓人把月亮與鄉(xiāng)愁,與家、與母親聯(lián)系起來。當(dāng)年,我的所有鄉(xiāng)愁和對家的依戀情懷都指向母親,于是母親成為我信仰的力量來源之一。但是,明月知道我的心嗎?知道我深夜思念母親、白天卻依然在訓(xùn)練場上揮汗如雨嗎?明月一定是知道的,但她一定認(rèn)為,這是一種很普通的兒子與母親之間的愛而已。人要趨于更善的境界,不應(yīng)當(dāng)僅僅愛自己的母親,僅僅為自己的母親而奮斗,還應(yīng)當(dāng)以此學(xué)會利他,做對社會、對國家有益的事。
在家鄉(xiāng)和在部隊所見的明月是一樣的。但是,在家里生活和在部隊生活,卻如同兩個世界一般。明月無差別地照耀著兩個世界,在深夜照耀著部隊和母親。照著,照著,就把我照得寂寞了,照著,照著,就把我照得孤獨了——母親就走了——她生病離世。我記得,母親離世的前兩天夜晚,我就坐在車?yán)锟粗铝?。月亮仿佛是母親蒼白的臉龐,正向我無奈地、寂寞地愁著,也笑著。我就那樣傻傻地、無奈地看著月亮被大山擋住,看著月亮被云朵遮住,看著月亮漸漸消失在我的眼前——如同看著母親的生命,消失在我的眼前一般。我是無法撫摸母親的寂寞了,她一個人在家生活了八年,能不寂寞嗎?等到我轉(zhuǎn)業(yè)回家,母親已經(jīng)去世滿三年了。
一陣風(fēng)吹了過來,頓覺清爽。久久望著天邊的明月,忽然很敬佩它——它多么高遠(yuǎn),又多么明亮。它用光驅(qū)散了黑夜的黑,無差別地照耀著路人。此刻,我是明月的旁觀者,因而更能感受到明月那顆溫暖、飽含著大愛的心靈。這種情懷,沒有知識或閱歷的人是體會不到的。很多人因為看不到愛的偉大和低,因此僅能把短暫的一生交付給平凡,包括精神上的平凡。而我因為以前一些經(jīng)歷的和近年讀讀詩歌、散文的緣由,更喜歡感受眺望遠(yuǎn)方,感受與月光相遇時自己內(nèi)心的低姿態(tài)。我覺得我有大愛的心靈,愿意低于一切,我今生可能會以保持低于一切的姿態(tài)活著。
余生,我將記住母親曾經(jīng)寂寞過。雖然我不知她寂寞的具體指向,但是我會記住她曾有過的、寂寞的日子。我將用盡我今生的思念來償還她,用盡我今生的寂寞來償還她。所以,我不太想當(dāng)大官,做大事,我想活得低一些,想過母親一樣日子——仰望世界,并熱愛生活。
如今,我回到故鄉(xiāng)參加工作。時常寫寫詩歌、散文,打發(fā)休閑的時光。我有時想,老屋已經(jīng)賣了,母親也走了,出生地,還是我的故鄉(xiāng)嗎?幸好蘇軾的一句詩,為我解了疑惑。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我又何必去苦苦求索,那些尚無法思索明白的人生之惑呢?活在當(dāng)下,活得幸福,便是雙親的期盼,也是對雙親最好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