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母親的愛情(小說)
1
將母親的電話拉進(jìn)黑名單是去年的事。作為她的親生女兒本不應(yīng)該對她疾惡如仇,可每次聽到鄉(xiāng)鄰們輕蔑地議論她,我跳河的心都有!
看看,我的發(fā)小秀珍在微信聊天時又聊到了我母親,說她和她的相好孫有朋鬼混時被人關(guān)在了屋子里,前后門都用粗壯的鐵絲扭緊了,插翅難逃了。她還發(fā)了一段視頻過來,將當(dāng)時的場面一覽無余地展示在了我的眼前,這等于是把我的心再次撕開了,血淋淋的一片……
進(jìn)了頭伏,湖北的老家正值酷暑難耐,這一天卻出奇地涼快,極像青島海邊的氣候,細(xì)風(fēng)夾著水的濕潤吻著人們裸露的肌膚。大伯鄭得貴騎輛電動摩托下鄉(xiāng),他是來老家青羊崗吃酒的,華叔的兒子苕駝考取了大學(xué)在家里大宴賓客。大伯在集鎮(zhèn)上開理發(fā)店,專門給男人們剃頭。他光頭剃得好,平頭也理得不錯,最擅長刮臉修胡子。集鎮(zhèn)上雖說有好幾家理發(fā)店裝飾得富麗堂皇,不像大伯的店面簡陋,可是大多是女師傅,鄉(xiāng)村里的留守老人是不愿去的。大伯早早地開門,迎送了幾撥男客,不到正午就關(guān)了門,帶上幾樣簡單的理發(fā)工具騎上電動摩托下了鄉(xiāng),他要到華叔家趕午飯,之后給幾個不便上街的老人剃光頭。由螺螄灣集鎮(zhèn)到老家青羊崗,要走張家大湖湖堤,經(jīng)過我家近處的電排渠。走在電排渠邊的水泥路面上,老遠(yuǎn)就望見孫有朋進(jìn)了我家的大門,隨之大門便關(guān)上了。孫有朋與母親勾搭成奸早已在青羊崗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人人皆知,大伯像被人無端地打了一悶棍,既憤慨又煩躁。他心知肚明,孫有朋進(jìn)屋沒啥好事。這家伙簡直欺人太甚,沒將我爸放在眼里,也沒將鄭家人放在眼里。孫有朋去街上找大伯剃頭時大伯就將話挑明了,看在老同學(xué)的情面上也不該讓鄭家如此難堪吧?孫有朋不回應(yīng),悶著頭不吱聲,只當(dāng)是大伯在說別人。大伯心中的火氣噌噌地往上冒,給他澆水洗頭,將他的頭顱按進(jìn)臉盆里時故意連他的鼻嘴都按進(jìn)了水中,大有淹死他而快意的味道。孫有朋硬著脖頸往上掙著,大伯使勁按住不放,雙方幾秒鐘的較勁,大伯還是松開了手,這相當(dāng)于給了他一個嚴(yán)重警告。孫有朋差點(diǎn)就嗆了一口水大口喘著氣,臉因憋氣而通紅,從此不再找大伯剃頭,卻是依舊與母親沆瀣一氣。大伯與村里人說,早知如此就會繼續(xù)將他的頭按在水里。
大伯氣憤歸氣憤,卻是無可奈何的。在我們老家女人有了外遇稱之為“偷人”,母親偷人是暗地里的。奶奶覺察到時顧及臉面?zhèn)惹门該舻馗嬲]過母親,后來見母親無所顧及沒有半點(diǎn)悔改之意,便公開叫罵起來。奶奶罵人的水平在青羊崗赫赫有名無人能比,母親顯然不是奶奶的對手,但她不想輕易認(rèn)輸,見對罵不贏,趁著奶奶不注意,竟然提了一桶大糞噗拉一聲潑在了奶奶的床上,讓奶奶徹底地閉了嘴。雖說我是母親的婚前子,母親嫁到青羊崗將我裹在腹中一并嫁過來。我不是爸鄭得福的血脈人人皆知,而弟弟鄭小糠卻是沒摻假的,絲瓜臉,秤砣鼻,筲箕嘴,完全是鄭家人的標(biāo)配。弟弟正在讀高中,若是鄭家人逼得急了,她腳底抹油跑了呢?好歹母親還在家里進(jìn)出,還是我爸名義上的妻子,每月還在給弟弟往學(xué)校送錢送糧。奶奶再三交待了大伯和二伯,睜只眼閉只眼吧,萬一有爭吵,動口不動手,誰叫你兄弟是個啞巴呢。
大伯是忍了又忍,時刻記住奶奶的話,不然會提把刀砸門進(jìn)去。捉賊拿贓,捉奸拿雙。大伯停下電動摩托,立即打電話叫來了幾位本家只弟,用粗壯的鐵絲把我家的前后門扭死了。
這里是一大片精養(yǎng)漁池,湖田改挖而成的,緊靠電排渠,稱為青羊崗漁場。爸與母親結(jié)婚后承包了一口,有十多畝,在池干上修了三間平房一直住到現(xiàn)在。漁場人煙稀疏,喂魚人住在自個的漁池邊,東一西一戶的。此時電排渠邊的樹蔭下圍著一群人,有喂魚的,有上面種地的,有親朋,也有鄉(xiāng)鄰,議論紛紛,指指點(diǎn)點(diǎn)。二伯站在大伯的對面抽著紙煙,他過去做過裁縫,現(xiàn)在在家里喂龍蝦,性格溫和,說話慢條斯理,平時喜歡看市電視里的農(nóng)村節(jié)目“稻花香”。他同大伯說,這樣鎖著也只是鎖著,不如打電話給“稻花香”,要他們派記者來采訪報道。大伯用鐵絲鎖了門,正騎虎難下,二伯一語驚醒了夢中人,他說好呀!于是掏出手機(jī),撥通了“稻花香”,將整個事件添油加醋地喧染了一番。“稻花香”回復(fù):兩小時到!大伯無比興奮,同二伯商量,兄弟倆換班吃飯,守好前沿陣地,防止狗男女破窗而逃。記者來了要采訪錄相,之后在電視臺播放,讓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他們的丑事,看他們還如何見人?
2
也不知我爸去了哪里,秀珍發(fā)過來的視頻里不見爸的影子,割魚草去了?為幾畝水田旱地打藥治蟲去了?我家漁池喂得好,魚兒密度大養(yǎng)得肥,當(dāng)然池干上的草料不夠吃,都會在老屋的田地里種上一些。漁場的人都是種田人,這片湖荒地開挖成了漁池,他們搬下來喂魚,而上面的承包地還在,得上下兩頭打理。爸每天開著手扶拖拉機(jī)去農(nóng)田里割草,再捆好碼在車廂里拖回來,停在漁池邊,一捆一捆地解開丟進(jìn)漁池,讓魚們散歡著吃。爸只曉得一門心思勞作,偶爾有事向母親啊啊幾句。
整日戴著一頂綠帽子,想必爸的心里不好過,只有默默地用勞動來折磨自己,白天割草、種地、喂魚,晚上難得睡安穩(wěn),一是怕人偷魚,二是怕池里的魚缺氧翻塘,他給自己定好了鬧鐘,每兩小時起來查看。剛開始母親與孫有朋有染,爸“啊啊啊”地發(fā)過脾氣,在母親面前指手畫腳地用肢體語言表達(dá)他的憤怒,母親任憑爸喧瀉自己的情緒,照常在家里洗衣做飯,盡著女人的本份。孫有朋第一次來我家,爸在上面田地里割草。爸開著手扶拖拉機(jī)在突突突的聲響中將一車漁草拖到了大門口,見大門緊閉,敲門沒人應(yīng),從門窗縫隙里見到了孫有朋的身影,一氣之下跑到了支書家里,猛然跪在支書面前淚流滿面,一邊比畫著一邊咿咿呀呀訴說了一通。支書不明就里拉爸起來,找來紙筆要爸寫出來,爸只讀過小學(xué)三年級,認(rèn)不得幾個字,他拿著筆艱難地在紙上戳了一通,終于將意思基本表述到位。支書認(rèn)為母親和孫有朋太傷風(fēng)敗俗且膽大包天,在青羊崗村影響極壞,將青羊崗村的名聲都弄壞了,于是以嚴(yán)肅的口吻交待副支書去處理好此事,要求當(dāng)事人寫檢討保證,懸崖勒馬規(guī)矩做人。副支書分別找母親和孫有朋談了話,次日母親竟然與孫有朋在青羊崗不翼而飛了,爸爸知道她是半夜起床打電話電話找了摩的走了,是去廣州打工了。
沒將母親的電話拉進(jìn)黑名單之前,我經(jīng)常發(fā)微信給母親,有請求有指責(zé),看在女兒的份上安分守己吧,若是長此以往我們一家人還有什么臉面在青羊崗生活?打電話我都羞于啟齒。母親總是回些無可奈何的表情,說你還小,感情的事你還不懂,我都二十一了呀,還不懂?玩伴之間吵架,人家罵過我是私生子。奶奶不待見我,有了弟弟之后更加明顯了,好吃的留著給弟弟,我是見不到的,只有爸不同,爸視我如同己出。上幼兒班時都是讓我騎在他頭上頂著我去上學(xué),有小朋友欺侮我他就依呀呀地嚇唬他們,小朋友就再不敢輕易欺侮我了??墒切∨笥褧r常向我翻白眼,露出譏笑嘲諷的表情,有時故意學(xué)爸啊啊啊,讓我難堪,我便開始對爸產(chǎn)生了恨意。人家的爸怎么英俊瀟灑談笑自如,而我爸卻如此猥瑣啞巴呢?我不再理他了,也不再讓他接送上學(xué),寧愿一人背著沉重的書包風(fēng)里來雨里去。爸并不糊涂,知道他的啞巴對我產(chǎn)生了傷害,便不再去學(xué)校了,接送我的事完全由母親接替。我讀完初中對讀書沒興趣,雖說中考分?jǐn)?shù)達(dá)到了一般高中的起分線,高中老師來家里招生走訪被我拒絕了,堅決不讀高中了。爸圍著我啊啊啊了兩個月,意思是不準(zhǔn)我中斷學(xué)業(yè)。他的啞語我懂,他說我還小,不讀書去做么事呢?多讀一句書比少讀一句書好,家里又不差錢錢存著呢。
后來我長大了,愈來愈體會到爸對我真心的愛,我對他說,你就不擔(dān)心我了,讓我出門去闖闖吧。到了青島,我時常和爸聯(lián)系,視頻聊天,看他在視頻里比劃著,交待他照顧好自己,有時問他最近母親對你好不好?他一個勁地點(diǎn)頭,很滿意地瞇瞇地笑著。我清楚得很,母親怎么會對他好呢?
母親與爸的婚姻,我多少知道了些,是談不上真正愛情的。
年輕時母親在廣州一個服裝廠打工,據(jù)說是舅帶她去的,與舅在同一個工廠里。幾年之后居然有了我,屬未婚先孕,懷著大肚了,離臨產(chǎn)期不遠(yuǎn)了,母親將我?guī)Щ亓私锨啻ɡ霞?。我曾兇惡地問過母親,你為什么要生我?為什么不事先將我處理掉?
爸是個啞巴,年近三十單身在家,奶奶托親朋好友到處物色對象一直沒有消息,再拖下去終究不是個事,只要母親到了鄭家安分守己,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3
母親怎么會看上孫有朋?孫有朋也在漁場喂魚,離我家半里路,其相貌的確比爸受看許多,高個,長臉,嘴角牽著兩只小酒窩,笑的時候更是突顯。孫有朋大母親十多歲呢,況且他家有老婆有孩子的。他老婆我喊余媽。余媽年愈五十仍舊風(fēng)韻尤存,比母親的長相和知識要強(qiáng)。余媽完全將她男人沒有辦法,據(jù)說為孫有朋與母親的事在家里爭吵過也打過架,孫有朋是鐵了心的,她又打不過他,便找母親談?wù)?,求母親放過她家里人,不要第三者插足了。見到母親一臉凜然,惡著眼看著她,知道母親的厲害不是虛的,我奶奶是什么角色?在青羊崗村鬼見愁,卻在母親的面前甘拜下風(fēng),余媽怎敢用教訓(xùn)的口吻同母親說話?語氣立馬轉(zhuǎn)軟了,你就放過我吧?你看我家里,大兒三十多歲還沒結(jié)婚,小兒也老大不小,得過小兒麻痹,雖說念了個大學(xué),勉強(qiáng)找了個工作,但工資太低,基本上是自己養(yǎng)活自己。瘸著一條腿,家里又窮,只怕是與老大一樣要打單身。他個狗日的不成器,屋里事不管。你看我們咧大家人,還擠在三間矮屋里。說著說著抽抽噎噎起來。母親沒等她將感情淋漓盡致地發(fā)瀉完畢便下了逐客令,你走!你走!你家窮也好富也好我又沒要過你半分錢!
母親的話說得刻薄下流,她沒得過孫有朋物資上的好處應(yīng)該是事實(shí)。我很小不知事時母親和孫有朋去縣城帶上了我在購物廣場給我買衣服,孫有朋準(zhǔn)備掏錢付款母親堅決不許,反倒是見到母親經(jīng)常給他買香煙抽。她抽煙的姿態(tài)很美,吸時腮頰上的酒窩很深,幾乎可以放下兩只雞蛋。我就想他為什么不是我爸?上帝真是不公平,竟然給我一個啞巴爸爸!若是幾天不見他,我便睜著天真的大眼問母親,怎么不見孫叔了?孫叔將信息摸得特準(zhǔn),來時爸肯定不在家,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的水果糖給我,母親對我說你去外面的樹下玩去,母親和孫叔有事要談,有人來你就說屋里沒人。有糖吃自然高興,我搬把木椅到門外的香樟樹下邊吃糖邊看小人書。奶奶來了,她是問弟弟回家沒有,被我生生攔走了。長大了些,我明白了事理,開始對他產(chǎn)生了憤恨,這樣的事又不好開口說,只是不再與他說話,偶爾遇見不再親熱地喊他,惱著臉頭一調(diào)過去了。他不再無所顧及地乘爸不在家溜進(jìn)家門與母親鬼混,與母親的丑事從沒終止過,這從母親的舉止言行看得出來。時日長久,無意中聽到了鄉(xiāng)鄰們許多關(guān)于母親與孫有朋的風(fēng)流韻事。
關(guān)于母親與孫有朋勾搭上有許多不同的傳聞,對孫有朋由好感到產(chǎn)生所謂的愛情,母親一定是經(jīng)過了一段心理歷程的。奶奶說過,母親嫁過來時還是個賢妻良母規(guī)矩本份,與爸恩恩愛愛的。母親個頭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完全符合農(nóng)村人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爸的自身條件就相差許多。當(dāng)時我們一家與奶奶爺爺住在一起,住在上頭的農(nóng)田邊的老屋里,完全在奶奶的掌控之下,一舉一動都逃不出奶奶的火眼金睛。母親在老屋生下了我,又生下了弟弟鄭小糠,奶奶將母親捧在手心,有點(diǎn)好吃的一定率先讓母親吃,盡量讓母親高興。母親叫毛佑芳,奶奶說,佑芳,得福一啞巴,跟他說話像跟墻說,娘知道這是苦了你的,有么心里話就跟娘說啊,兒女轉(zhuǎn)眼間就大了,你就可以跟兒女們說了。得福勤勞本份,有事情你就盡量吩咐他做??!母親覺得奶奶說得在理,便輕輕地點(diǎn)著頭。
母親黏上了孫有朋,我一直就弄不明白。雖說孫有朋比爸的確長得威武帥氣些,但年齡卻大母親十多歲,比爸老態(tài)不少,且吸煙喝酒,對家庭毫無責(zé)任心。在漁場比他年輕帥氣各方面條件優(yōu)渥得多的男人多得是,為什么母親單單就看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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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發(fā)小秀珍聊天是無所不談,兒時起只有秀珍不嫌棄我。秀珍去年結(jié)婚,嫁在本村,雙雙到廣州打工,今年有了孩子,這次回家長住是專門等著生寶寶的。她勸我早點(diǎn)談朋友結(jié)婚,何必為家里的事煩心呢?我說不急,對愛情還沒有信心,若是像母親與爸他倆不如單身過呢。秀珍說母親找過她幾次了,請秀珍轉(zhuǎn)告我她是有苦衷的。
因為母親的所作所為,家里與親戚之間少了來往,與鄉(xiāng)鄰之間更是疏遠(yuǎn),除非有婚喪嫁娶才由爸作為代表了個人情。至于母親的娘家百里之外的青川,似乎斷了聯(lián)系,想想只是兒時母親帶我去過兩次,印象幾乎模糊了,只記得周遭是些土丘陵,長著散發(fā)著濃郁香味的松樹。外婆和外公健在,與舅住在一起,感覺他們住的二層小暗樓比人家的要高大和亮堂。第二次去時我已十歲,玩了一天就回來了,走時母親與外公發(fā)生了爭執(zhí),母親惡著臉手指著房屋,說這都是我的。我也不懂,怎么外公家的房屋是母親的呢?過了幾年,舅打電話來說外公死了,意思是要母親上去悼唁,做為外公唯一的女兒去哭幾噪子,母親居然無動于衷,且爸要去被母親堅決阻止了,她一定是怕爸去她娘家丟她的人。母親從來沒讓爸去過青川。都說女人百歲都有娘家,意思是說娘家對女人來說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有深至血脈和骨髓的親密。母親卻不一樣,娘家對她沒有絲毫的念想,在家里從來不提娘家的任何親戚,弟小糠說他有同學(xué)在青川,可以順便去看看舅,問母親舅究竟住哪鎮(zhèn)哪村,母親說有什么好看的?舅死了!語氣中帶著怨恨。推想母親與舅之間有啥過節(jié),難怪母親嫁過來二十余年,不見舅到家里來過。也沒聽說過舅死了呀,說舅死了應(yīng)該是母親不待見他隨口胡謅的。從前交通不便,來去的確困難,如今公路四通八達(dá),騎輛摩托車,百十里的路程頂多兩小時到了。我不知道母親這人怎么會我行我素四面樹敵,娘家成仇家,母女成冤家。昨日下了班,我與幾位姐妹在青島的海邊賞海景吹海風(fēng),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按開見是母親打過來的,聲音嘶啞低沉,哽咽著喊了聲小米,我分辨出是她的聲音便毫不猶豫地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