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早上，我端著飯碗踱到屋后的水宅里。水生他們正吃著飯，我沖他們擠擠眼，又故意吸了吸鼻子。他們也跟著我吸溜了幾下鼻子，然后都齜牙咧嘴地笑。水生說他聞到了荷葉味，黃毛說是蓮子熟了，水蓮說是荷花的香氣。大家便一起朝北邊的荷塘看，然后又都回頭盯著水生看。水生一仰臉喝完碗里的稀飯，擦了擦嘴，說該行動了。要我們吃過晌午飯都到圍子外面聚齊，還叮囑我們別聲張，要是讓大人們知道了就不好玩了。
　　 荷塘離我家并不遠，直線距離也就一里多地，橫臥在一處坐北朝南的農(nóng)舍前。每到夏秋時節(jié)，滿塘荷葉碧翠，荷花隱隱，與農(nóng)家茅舍相互映襯，透著自然之美。面對如此美景，我們卻習以為常。對于我們這群貪吃的孩子，那些迎風搖擺的蓮蓬和藏在淤泥里的嫩藕，才是我們的最愛。
　　 “七月蓮蓬八月藕，九月才吃大棘頭（芡實）。”我們像背乘法口訣一樣，整天念叨著，嘴皮都溜薄了，總算盼到了時候，吃過午飯，沒敢打盹，趁著大人們午睡，我們便魚貫而出，順著長滿野草的田間小徑，溜溜颯颯地尋荷塘而去。
　　 到了荷塘邊，并未急著下水。人人如機警的兔子，支著耳朵，瞪著眼睛，先趴在塘埂上探頭探腦地偵查一番，待確認四下無人之后，才溜下荷塘。
　　 人一下荷塘，便陷入淤泥里，個頭矮了半截。于濃密的荷葉下看蓮蓬，愈加楚楚動人。見了蓮蓬，也不管它老嫩，攥住荷桿就往胸前拉扯，卻被荷桿扎得手心刺痛，前胸和肚皮也擦了幾道傷痕，透著若隱若現(xiàn)的紫紅，浸著汗水又癢又疼。再看看小伙伴們，一個個都齜著牙、咧著嘴，一副虎狼之相。逮到好吃的，再沒誰去管它皮外痛癢。
　　 我怕累，最不愿爛泥巴里扒蓮藕，只尋蓮蓬掰。掰了蓮蓬就往嘴里填，等不得細嚼慢咽，如豬八戒偷吃人參果，根本就沒嘗出啥味道。等解了饞，才細嚼慢咽起來，這時方品出蓮子真味。待到小肚子吃飽就沒了胃口，但貪婪之心尚一分不減，非掰了幾盤蓮蓬拿在手里，心里才算踏實。小伙伴們大都跟我一樣，手里拿著幾盤蓮蓬，還沒忘掐了一頂大荷葉遮陽。還有小伙伴把荷葉撕了一個圈，套在脖子上，像披了蓑衣，卻更像嬰兒吃飯時圍在脖子上的圍嘴。再把荷葉帶荷桿的部分倒扣到頭上，像戴了頂瓜皮小帽。這打扮堪比陳塘關(guān)的小哪吒。待裝扮停當，方才慢悠悠地翻上塘埂。
　　 人一出了荷塘，便覺清風拂面，頗有幾分悠閑自得。我看著手里的蓮蓬，越看越像老書記開會時用的話筒，便忍不住學著老書記的樣子，攥著一桿蓮蓬喊了起來：“喂——喂——喂——社員同志們，現(xiàn)在開會啦?！毙』锇閭円娢疫@樣，也都跟著嚷嚷起來。有喊請黨員同志們坐到前排來的，有喊三隊隊長咋還沒來開會的……一時間嘈雜之聲不絕于耳。還有調(diào)皮點的小伙伴，把自己的屁股當桌面，拍得乒乓作響，嘴里還大喊：“安靜！安靜！”吵吵嚷嚷的聲音早已蓋過了知了的鳴叫，震得一只只蜻蜓在頭頂上亂飛，也嚇壞了還在池塘里崴藕的水生，泥猴一般，爬出荷塘，連躥帶跳地追趕我們。
　　 回到自家地盤，心懷自然坦蕩。大樹底下涼快半天，采來的蓮蓬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又要玩耍。就著現(xiàn)成的荷葉，玩騎馬追兵游戲。也沒聽誰發(fā)號施令，大家又從麻秸垛里抽出麻秸，一手拿著麻秸的一頭，騎在襠下，另一只手高擎荷葉過頂，學著故事里的朱元璋，嘴里念念有辭：“騎著白馬，打著陽傘，嘚駕——嘚駕——”麻秸桿便在地上拉起一溜白煙，一時間鄉(xiāng)土路上煙塵彌漫，似起了霧嶂。
　　 “摸著烏龜洞，非讓烏龜凈?！边@句鄉(xiāng)里俗語足以表現(xiàn)我們的貪。頭天晌午得了甜頭，剛過了一夜便又想吃蓮子了。小伙伴們再沒耐心等到晌午以后，而是提前在家里做晌飯的時候行動了。大家都以為荷塘沒人看管，也不似頭天那么謹慎小心，個個挺胸疊肚，踩著鴨子步大大方方地下了荷塘。
　　 誰知荷塘里“啪”的一聲炸響，緊接著就是一聲棒喝：“看我不拍死你們！”原來是荷塘主人，一個刮著光頭的老頭，頭皮在太陽底下放著青光，手握一把鐵锨，兇神惡煞一般立在荷塘邊。因為昨天，荷塘被我們禍得狼藉，今天他早有準備，打了我們的埋伏。遠遠的見我們大搖大擺地過來了，便不動聲色，等我們走到近前，才手舞鐵锨猛擊水面。看似虛張聲勢，也著實把我們嚇得不輕。小伙伴們像被獵狗追著的兔子，慌不擇路，落荒而逃。
　　 從那以后，大家再沒敢組團去偷吃蓮蓬。我卻仰仗和荷塘主人有親戚，便私下里和堂哥去掰蓮蓬，也沒被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想想，被他發(fā)現(xiàn)了，裝作沒看見也有可能。兩個人去偷掰蓮蓬的感覺特別寂寞，躲在濃密的荷葉底下，跟個孤鬼差不多，少了一群人在一起的熱鬧和樂趣。我們?nèi)チ藘纱?，覺得乏味，再沒了去掰蓮蓬的念頭。
　　
　　 （二）
　　 今晚有些熱，我草草地吃了晚飯，獨自去荷塘邊散步?？丛律謇?，聞荷花清香，不知不覺中，思緒又把我?guī)У搅四莻€遙遠的夏末秋初。
　　 那時，荷塘邊已無蓮蓬，只有荷塘深處，若隱若現(xiàn)地露出幾盤。水蓮想采些回去，卻怕水深，就央求我?guī)退?。我說荷桿拉人，要她自己采。她便噘起紅唇，說我不夠意思。我見她生氣，就回家拿了個大荊條笸籮，讓她坐在里面。她猶豫了一下，似乎有點害怕?？蛇€是經(jīng)不住我在一旁鼓動，就扭扭捏捏地坐了上去。我站在水里，手下用力將笸籮推向荷塘深處，笸籮借著人力往前沖了一段，等抵到林立綿密的荷桿，便在水面上打起了轉(zhuǎn)轉(zhuǎn)。水蓮就有些緊張，慌忙劃水，試圖穩(wěn)住笸籮。奈何笸籮老大，她雙臂展開，只能勉強劃到一點水皮?；艁y中便亂抓一氣，扯了荷葉在手，如抓了救命稻草，緊扯不放。笸籮就跟隨她身體重心前傾，沿兒便吃了水。水蓮見笸籮進了水，慌忙松了荷葉，雙手撐住笸籮底，屁股慢慢往笸籮中間挪移。等穩(wěn)住了笸籮，水已經(jīng)進了一半。她急忙雙手并攏成瓢狀，往外潑水。輕衫薄袖便被水浸了個通透，如霓裳羽衣般，隱隱地透著嫩藕般的肌膚。看她狼狽相，我卻感覺十分唯美，像是在欣賞一幅畫，看得陶醉。
　　 笸籮經(jīng)不住水蓮撲騰，水越進越多。等笸籮灌滿了水，水蓮倒不慌張了，兩手抓住笸籮邊沿，盤腿定定地坐著。兩眼微瞇似睜，擺出一副超然物外狀，與我作無言斗爭。見她如此，我連忙抓穩(wěn)笸籮往岸邊拉。她下了笸籮，扭過彤紅的臉，一手抓著池塘埂邊的茅草，一手指著我的鼻子說我壞，還說往后再不信我話了。我見她生氣，趕忙陪著笑臉，說是笸籮太干，荊條有了縫隙才進了水。她說：“不信你話，你就是壞！”說完話便扭過身子，雙手攥著荷塘邊的茅草，做了個往上爬的姿勢。我卻慌了神，趕忙拉住她的手，讓她等一下。她也沒怎么扭捏，人就站那了，依著塘埂，臉轉(zhuǎn)向一邊偷偷地笑。
　　 我急忙翻過笸籮，從池塘埂里摳出黃泥，往笸籮底上的縫隙里粘。粘好后又扶水蓮坐到笸籮里。這回我是輕推許送，人在水里抓著笸籮沿，一步一趨地推著笸籮走。笸籮便在蓮葉中舔開一條縫隙，水波微漾，荷葉輕搖。她在前面采蓮，我在后面保駕護航?？此株徸拥臉幼?，我便賣弄詩文：“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中有雙鯉魚，相戲碧波間……”還沒等我把詞兒背完，水蓮便噗嗤一笑，手拿蓮蓬往我頭上就敲，說我夠酸，讓我趕快回家，看看鍋里的鯉魚烀爛了沒有……
　　 正自思緒深遠，卻被“吱”的一聲夜蟬嘶鳴打斷了?？粗鹿庹账?，荷葉沾露，空氣中已有了些涼意，夜蚰子也叫得正起勁。不覺已是夜?jié)u深了，是該回家洗洗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