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過后，姑父他們走了，帶著一箱箱的蜜蜂和一只狗。狗有一個名字，叫汪汪。狗剛抱來的時候叫小汪汪，三年過去，它改名了。
　　 他們走時天還一團(tuán)漆黑，像一道帷幔，把村莊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他們打著手電筒，裹著棉衣，把睡著覺的蜜蜂裝上車，輕手輕腳出了村，似乎是從帷幔底下掀起一角，悄悄溜出去的。蜜蜂在村里住兩個月就長了記性。他們選擇后半夜出門，那時蜜蜂還在酣睡。
　　 姑父他們把整箱整箱的蜜蜂帶向了遠(yuǎn)方，去追趕屬于蜜蜂的花期。據(jù)說那個地方叫四川。原諒我的無知，我以為除了我們這塊土地，全中國只有三個地方：北京、上海、杭州。
　　 北京是祖國首都，是全國人民的心臟。毛主席紀(jì)念堂前有一棵棵向日葵，每天朝著太陽。太陽升起來，它們把臉轉(zhuǎn)向太陽。太陽下山，它們低下頭。老師說，那些花兒代表我們的心，深深懷念著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晌易⒁獾轿覀冊诤谝估镞€那么亢奮。與北京的向日葵相比，我們的覺悟太低了。
　　 上海有小白兔奶糖，是知識分子聚集的地方，他們后來一撥一撥地走向祖國各地，有的成為我們的老師，教我們山水田，人口手。有的成為白衣天使，給我們打防疫針，喂我們一顆顆五顏六色的糖丸，也有的成為農(nóng)民，但說的話還是“哪能哪能”的上海白，怎么改都改不過來。
　　 杭州有一句家喻戶曉的口號，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跟天堂平起平坐的地方，堪稱是人間勝地?？上?，杭州在我的心里是個傳說。這個傳說長達(dá)十五年。杭州還有一個標(biāo)志三潭映月，只要有畫的地方，準(zhǔn)能看到三座像葫蘆樣的島。
　　 慚愧，我的地理啟蒙來源于那一箱箱蜜蜂。
　　 村子里有七八戶人家養(yǎng)蜂的。我姑父家是，我家屋后馬同學(xué)家是，村西的王同學(xué)家也是。姑父他們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養(yǎng)蜂專業(yè)戶?？蛇@個稱呼對他們而言，有與沒有并沒有多大的意義。沒有這個稱呼，他們帶著蜜蜂奔波在外。有了這個稱呼，他們還是奔波在路上。他們是江南的吉卜賽人。從一個地方奔到另一個地方，看似為了蜜蜂，其實(shí)是為了自己。只不過，他們過年的時候必定回到老家，順帶讓蜜蜂也過個年。
　　 養(yǎng)蜂人也稱放蜂人。從字面不難理解，蜜蜂是放養(yǎng)的，允許它們拈花惹草，這是蜜蜂的天職。當(dāng)然，蜜蜂采花的目的是釀蜜。所以，蜜蜂一輩子是清白的，沒有采花大盜的惡名。南瓜花、蘿卜花，蜜蜂喜歡，月季花、鳶尾花，蜜蜂也喜歡。哪怕是開在路旁的小花，蜜蜂也不嫌棄。蜜蜂畢其一生，只為主人釀蜜。
　　 蜜蜂是一種生活有規(guī)律的昆蟲，注定養(yǎng)蜂人的生活必須遵行它們的規(guī)律。一大早給蜂箱打開下面的小木格子，蜜蜂從木格子里擠擠搡搡地飛出來，甚是熱鬧，像是嬸嬸們在河埠頭的嘰嘰喳喳，有事沒事總有一大堆話。
　　 蜜蜂去采蜜了，養(yǎng)蜂人開始給蜂箱打掃衛(wèi)生：用一把大刷子和一把小刷子清理蜜蜂的便便。那些便便顆粒狀，呈黃色，估計是花粉吃多的緣故。嬸嬸們對蜜蜂是有情緒的，尤其是天氣好的時候，那厭惡之情更明顯。蜜蜂會把便便拉在她們曬出來的被褥上。據(jù)說很難洗。蜜蜂不懂事，也不懂嬸嬸的惡語，它們照樣沒心沒肺地飛，沒心沒肺地拉，快活得很。
　　 蜜蜂是村里唯一被伺候的昆蟲，它是有情商的。
　　 姑父說：“蜜蜂愛清潔，如果一連幾天不給它們清理衛(wèi)生，蜜蜂就生氣。它們一生氣，便逃的逃，死的死。”
　　 情商高的人容易生氣，情商高的蜜蜂也容易生氣。
　　 姑父他們把蜂箱有序地擺放在自留地里，上面編著號。蜜蜂飛進(jìn)飛出，不會搞錯自己的蜂箱，似乎能識字?jǐn)辔?。有一篇課文《蜜蜂引路》，說的是列寧憑借蜜蜂，找到他找的養(yǎng)蜂人。當(dāng)然，課文的立意是突出列寧觀察仔細(xì)。我覺得不應(yīng)該忽略蜜蜂的情商。如果蜜蜂不識路，觀察力再強(qiáng)也無濟(jì)于事。
　　 姑母告訴我，看到成群的蜜蜂不要跑，越跑，它越要追你。這跟村里的狗有些相似。如果你見到狗非常淡定，狗瞧瞧你，最多叫幾聲。叫過后再瞧你依然淡定，狗撲閃一下眼睛，搖搖尾巴，走了。如果遇上一群蜜蜂，你最好停下來，站著不動，既使它們在你頭上盤旋，也不要動，更不可以用東西去打蜜蜂，或驅(qū)趕蜜蜂。如果你的行為讓蜜蜂感到害怕，那你的麻煩來了。蜜蜂的殺手锏是用它身上唯一一枚針，扎進(jìn)你的皮膚，表明自己的生氣。只是，蜜蜂沒有了針，它就活不長了。
　　 我聽了，覺得很傷感。情商高的人會做極端的事，原來高情商的蜜蜂也會選擇極端的做法。
　　 姑母說，不要惹蜜蜂生氣。不讓蜜蜂生氣的辦法很多，不惹它，不欺它都是途徑。
　　 可我總是做不到，一瞧見蜜蜂飛過來，大呼小叫，用手驅(qū)趕蜜蜂，似乎那是蒼蠅。蜜蜂一般不會主動襲擊，也許它們心里清楚自己的處境，不想同歸于盡。所以，我的大呼小叫派上用場的時候多。不過，偶爾也有意外的，被蜜蜂突然一蜇，蜇的地方馬上腫得老高，還火辣辣地疼。有一次，蜜蜂蜇到我的嘴唇，下嘴唇馬上腫成厚厚的一片，說話時，字眼怎么也關(guān)不住，似乎漏了水的閘。后來，姑母把仙人掌的汁涂在我嘴上，像有人給我畫了一片樹葉，我都不敢照鏡子。
　　 姑父他們除了頭上戴一頂掛網(wǎng)的帽子外，沒有其他防護(hù)措施。有時手上停滿了蜜蜂，密密匝匝地蠕動著，他們還是鎮(zhèn)靜地取蜜、割蠟?；蛟S，養(yǎng)蜜蜂的人身上有一種氣味，久了，蜜蜂便熟悉這種氣息。蜜蜂憑借這種識別能力與主人和平相處。姑父結(jié)束工作后，會輕輕抖動手臂，蜜蜂紛紛起飛。如果還有蜜蜂沾著手不動，姑父會拍打手臂，提醒蜜蜂別賴著不走，該去采蜜了。僅拍打一下，蜜蜂便振翅而飛。
　　 我原以為姑母他們在外面放蜜蜂是很有意思的事，蜜蜂采蜜，她們看看花，做做飯，生活很愜意。其實(shí)不然。他們像吉普賽人一樣到處搬家。扎下帳篷，住上兩個月或更短，他們又得尋找下一個地方。他們尋找住地的標(biāo)準(zhǔn)只有一個，能讓蜜蜂采到蜜。于是，他們在外一年的時間大部分是在路上。
　　 養(yǎng)蜂人的收入全靠蜜蜂，用它們的蜂蜜、蜂皇漿、蜂蠟去交換紙幣。用姑母的話說，全心全意伺候蜜蜂：天熱，給蜂箱澆水，免得它們熱死；過冬時，喂它們糖水，那時采的蜜不夠它們裹腹?？此坪唵危S時提心吊膽，怕它們采到噴了農(nóng)藥的花，怕它們受到別的昆蟲的攻擊。有時，突然遇上大風(fēng)大雨，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蜜蜂：把它們轉(zhuǎn)移到安全地方，有時甚至讓蜜蜂住帳篷，自己出去找地方。
　　 花謝了，葉枯了，他們才回來，隨身帶的僅是一個大帳篷和一只狗。那些蜂箱一個星期后才能到。它們還在路上，坐著火車來的。那一刻，我對蜜蜂羨慕極了，因?yàn)槲疫€沒有坐過火車。姑父說，火車像一條龍，拖著一條黑黑的辮子，還嗚嗚地叫。我猜想蜜蜂會不會暈車，也許它們躲在蜂箱里什么也感覺不到。想到這兒，我又覺得有些可惜。坐火車沒感覺，那坐什么火車！可我也說不出坐火車到底是什么感覺。為此，我又覺得可惜。
　　 蜂蜜曾是高級補(bǔ)品的代名詞。探望病人，買一瓶蜂蜜算是很周到的禮品。如果是蜂皇漿，那更不得了。我偷吃過母親藏起來的蜂蜜。因擔(dān)心被哥揭發(fā)，我自個兒行動。我不費(fèi)力氣，把那瓶蜂蜜找到了。我打開瓶蓋，用舌頭舔，一下，再一下。蜂蜜的甜味讓我懼意全無。持續(xù)了十下后，我強(qiáng)忍住舌頭往外跑的沖動，為了明天還能舔上蜂蜜，我克制住唯一的誘惑，把瓶子蓋上，但蓋之前還是舔了幾下，不過，舔的是瓶蓋。
　　 這瓶蜂蜜被我舔去了五分之二，本來是滿滿的，現(xiàn)在調(diào)羹探下去，得捏在柄上。母親知道了肯定要罵我，如果制裁嚴(yán)厲一些，我還有可能“吃栗子”（敲腦殼）。我情急之下想出了一個辦法，往里面兌開水。我忐忑了幾天。之后，再去翻蜂蜜瓶，發(fā)現(xiàn)不見了。母親把它送給大姨媽了，她鬧胃病。
　　 我不知道大姨媽是真不知道里面兌了水，還是假不知道。總之沒有人揭發(fā)我。但我一直有一個疑問，如果蜜蜂知道人們在它們產(chǎn)出的蜜里兌水、兌糖，它們會不會也生氣了？
　　 我在村里許久沒有見到蜜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