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的一個春節(jié)過后，陽光依舊，瑣碎依舊，我也依舊。這時手機響了，陌生的外地號碼，遂詫異，我交際甚窄，有名有姓的電話都難得有幾個，何況外地的？思沉片刻，按下接聽鍵。
　　 “你好?！币豢跇藴实呐胀ㄔ挘澳闶菞顥畹募议L嗎？”
　　 “是的，你是？”一聽提到我家兒子，冷汗不自覺地向往外冒，這是我的軟肋，兒子在武漢求學(xué)，還有半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現(xiàn)在在三亞實習(xí)，畢業(yè)后也將在那里上班，這不開學(xué)才半個月左右，不會有什么事吧？亦或是騙子？被綁架啦？接電話的瞬間，我腦子飛快轉(zhuǎn)速起來，各種不好的預(yù)兆像電影一樣在腦海里浮現(xiàn)。
　　 “我是楊楊的老師，姓何，人口何，是這樣的，楊楊到現(xiàn)在還沒到學(xué)校來報到，也沒到三亞去報到，你們知道嗎？”何老師字正腔圓簡單地說明了來由。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個春節(jié)，兒子與往年無異，陪我嗑瓜子聊天，陪我串門走親戚，半月前帶著有限的生活費出門時還給了我一個暖暖的擁抱，說是無需經(jīng)過武漢直接到三亞報到會好好上班的，沒有任何異常舉動呀，怎會沒到學(xué)校沒到單位？天啦！都過去半個月了，這半個月他在哪里？他在干嘛？
　　 我語無倫次，一下子懵了，感覺天塌下來了。
　　 “楊楊媽媽，您別著急，年前楊楊返校時曾跟我說過要退學(xué)辭工的事，被我勸了回去，我說退學(xué)辭工是大事，不要輕易做決定，回家和父母好好溝通，聽聽父母的意見，畢竟這個學(xué)校這個單位真心不錯。當(dāng)時楊楊也沒說什么，我以為他是小孩子鬧情緒不會當(dāng)真，剛才單位來電話了，說楊楊年前就交了辭工書，根本沒來報到，我這才跟你們聯(lián)系，以為這是你們一家子商量的結(jié)果，原來你們不知道呀?！焙卫蠋熌托牡馗抑v著事情的經(jīng)過。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大腦一片空白，腦袋嗡嗡作響，我只在想一件事，這半個月，我的孩子在哪里？他手里錢也不多，隨身物品也沒帶，他在哪里吃？在哪里??？被打了么？被傳銷了么？還活著么？
　　 哇……哇……
　　 手在發(fā)抖，聲音在顫抖，天在暈，地在轉(zhuǎn)，我聽不清何老師還在說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記得自己要哭出聲來了。
　　 “楊楊媽媽，您先冷靜一下，乍聽到這個消息，我想您一定是心急如焚，六神無主，我問您，您和楊楊能聯(lián)系上么？”何老師說。
　　 “能聯(lián)系上，能聯(lián)系上，上午都通了電話的?！蔽蚁耠u啄米似的，何老師的提醒就像黑夜里的一束光一下子讓我看到了方向，是的，上午還和兔崽子打了電話，他說他在三亞好好的，正上著班嘞，敢情都是在騙我呀，兔崽子，騙你媽蠻有成就感是不是？不怕做噩夢呀！
　　 “楊楊媽媽，您先跟孩子聯(lián)系上，別和他急，聽聽孩子真實的想法，有什么事請隨時和我聯(lián)系?！焙卫蠋熒平馊艘?，說完掛了電話。
　　 我連忙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兔崽子，你在干嘛？”
　　 我盡力掩飾語氣的不安，小心翼翼地問兒子的話，就怕有個什么閃失，兒子的聲音會憑空消失。
　　 “媽，我在上班呀，上午不都跟你匯報了嗎？”兔崽子，還在編，這么會編干嘛不去當(dāng)編??？
　　 “剛才有個何老師來電話，說你沒上班，是怎么回事？”潛意識里，我多么希望這個何老師是騙子，我兒子就是個好孩子，就是個好學(xué)生，正在單位踏踏實實的實習(xí)著呢。我寧愿虛驚一場，我寧愿被何老師騙，也不敢相信我兒子真的就輟了學(xué)辭了工。多好的學(xué)校多好的單位，兔崽子是吃了狗屎運被撞上了，好多人想吃還吃不上呢。
　　 電話那頭保持沉默，兒子沒說話，看來何老師說的是事實，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
　　 “兒子，你在哪里？你過得好不好？你吃飯了沒有？你挨餓了沒有？你錢用完了沒有？你有什么事為什么不和我們說？你到底在干嘛？你不要騙我了好不好？”我來不及醞釀，像個孩子似的“哇”的嚎啕大哭，光哭不行啊，還得繼續(xù)問話呀，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的泣不成聲的不知道問了多少個為什么，根本沒給孩子回答的機會。這個時候，我沒想到孩子的學(xué)業(yè)，也顧不上孩子的事業(yè)，我只是想回到二十年前，就像一只老母雞一樣將我的孩子緊緊地摟在懷里，讓所有的暴風(fēng)雨都砸在我的身上，讓我的孩子毫發(fā)無損。但是，回不去了。我能力有限，孩子也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判斷，也要獨自面對生活的各種坎坷和灰暗，他之所以輟學(xué)辭工必定有他的道理或者說有他的我無能為力的委屈，他之所以不告訴爹媽，也是認為自己能夠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不想讓父母為自己擔(dān)心。我不迂腐不獨斷，我了解我的孩子，他不是品質(zhì)惡劣的孩子，他心地善良，體諒父母，有什么事也是報喜不報憂，可越是這樣我越自責(zé)越心疼呀，揪心的疼，總覺得是自己無能沒能好好保護他。
　　 “媽，媽，媽媽?！眱鹤映晒Φ貙⑽胰强?，他也慌了，因為這不是他的本意?！拔覜]有事，沒有危險，也沒進傳銷，你別擔(dān)心我，在武漢打工，好好的呢?！?br />　　 什么好好的？剛才不還說在單位實習(xí)好好的嗎？鬼才信你！
　　 “誰同意你打工啦？還有半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憑什么輟學(xué)？憑什么辭工？為什么不和我們商量？連爹媽都敢騙，是我們不夠分量嗎？”兔崽子，居然自作主張干這么荒唐的事，就得用狠話傷他。
　　 “商量你們會同意我辭工嗎？我這是善意的謊言，只是不想讓你們再為我操心。”再大的謊言也有捅破的那天，兒子可能沒想到這天會來的那么早，但這套說辭應(yīng)該是早就準備了的，現(xiàn)在只是隨手拈來而已。
　　 “老娘愿意操心，你管得著嗎？”
　　 知道他平安無事，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點點，但必須見著真人才徹底放心，電話一句二句也說不清楚，當(dāng)務(wù)之急，趕快買票去武漢，但又怕兒子給我玩失蹤，便又撂下一句狠話：“你呆在武漢別亂跑，否則你會永遠失去我?！边@句話絕對沒夸張，倘若我十萬火急追到武漢見不著我心心念念的兒子，真的會一口老血濺在黃鶴樓腳下，這點你信嗎？
　　 武漢的車流人流讓我頭暈?zāi)垦?，熱鬧和喧嘩讓我心煩意亂，下了車后我和他爹站在某個顯眼的位置一動也不敢動，怕一不小心就被人群吞沒，兒子找不到我們，會像我們找不到他一樣的著急。我更是東張西望，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會從哪個方向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目不暇接地審視著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就怕錯過某個熟悉的面孔。
　　 還是那個熟悉的身影，還是那套熟悉的衣裳，才半個月沒見，兒子的眼神明顯多了幾分憂郁，多了幾分疲憊，不用說，這半個月來，兒子過得也不輕松，瞞著父母做這么大的決定，他應(yīng)該也是不忍不愿的。我抓住兒子的胳膊，望著這張少年老成的臉，心又開始揪的疼。武漢，雖然不是異國，于我們絕對是他鄉(xiāng)，一個農(nóng)村的窮小子遠在他鄉(xiāng)漂泊，沒有依靠，甚至連個傾訴的人也沒有，什么事都得自己扛著背著，還想著頻頻給父母報平安，心里一定有不少的苦。我無法再想下去，只是緊緊地抱著兒子，任眼淚放肆地在眼眶里打滾，然后，大手一揮，豪爽地挽著兒子的說：“好不容易來一趟，走，帶我們吃好吃的去。”
　　 既然不該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再急再惱也于事無補，一切自有他解決的辦法，只要孩子好好的，先搓一頓再說，以慰驚嚇之苦。
　　 經(jīng)過一番細心暢談，終于了解了兒子此舉的中心思想，兒子不甘寂寞，三亞的工作雖然穩(wěn)定，但是枯燥單一，沒有激情，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便冒天下之大不韙，自行離職離廠想自主創(chuàng)業(yè)，想讓社會來驗證自己是一顆金子還是一顆頑石。
　　 翻譯過來就是：伢兒受不了單位的約束，想自己長點本事自己單干當(dāng)大爺。至于想長點什么本事完全沒有方向，本來是沖著當(dāng)大爺去的，說不定以后連孫子都沒地方當(dāng)去，典型的少年輕狂癥，這是病，得治。
　　 兒子說：“趁著年輕，你就讓我輕狂一回吧，要不然我以后會后悔的?！?br />　　 這家伙，怎么說出了我心里的話？
　　 時光要是倒回去二十年，我也想輕狂一回，也想到外面去看看，而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被父母完成任務(wù)，如他們所愿為人妻為人母，當(dāng)然，這是后話，暫且不表，先說眼下的事。
　　 這不時代又進步了二十年嗎？眼看就到手的文憑，眼看就到手的國企，就這樣放棄了嗎？早知道是這個結(jié)局，當(dāng)初干嘛還削尖了腦袋往這個學(xué)校鉆？
　　 我有一千個不同意，有一萬個不落忍，但是我沒有理由說服我兒子，理論上講，他的想法沒有錯誤，他的人生他做主，我只有建議權(quán)，沒有決定權(quán)。我只是反復(fù)將一些道理一些可能出現(xiàn)的障礙和著淚水揉碎了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給他聽，希望他能回心轉(zhuǎn)意，能珍惜眼前來之不易的學(xué)業(yè)以及未來的工作。畢竟我們是貧苦人家，剛剛才解決溫飽問題，哪有多余的精力來矯這個情。
　　 任我磨破了嘴皮，兒子還是鐵了心的無動于衷，他說：“我都交辭工書了，也跟老師說明白了，還怎么回頭？”
　　 我的兒??！你怎么就這么犟呢？你沒有特長沒有喜好，沒有資金沒有人脈，沒有工作經(jīng)驗甚至沒有成人的圓滑和世俗，僅憑一腔虛無縹緲的熱情你創(chuàng)什么業(yè)？只能是遭罪。
　　 眼下，只有寄希望于老師了，再說都辭工半個月了，也不知還是否能回單位。
　　 沾兒子的光，活了半輩子，我首次進大學(xué)學(xué)府的校門，原因卻有點尷尬。
　　 辦公室的門敞開著，有人坐著，也有人進進出出，我和他爹拘謹?shù)檬肿銦o措，這里是文化的聚集地，連空氣中都彌漫著知識的味道，我，一介農(nóng)婦，可登這大雅之堂么？而且還是有求于人。
　　 “何老師，這是我爸爸媽媽，這是何老師。”兒子把我們帶到一個年輕女老師的辦公桌前，互相介紹。
　　 我瞪大了眼睛，這是跟我打電話的何老師？
　　 和我想象中的有點出入呢，我以為，大城市的人一定是穿著名牌化著濃妝舉止高傲的人，何老師看著不像啊，即沒有奇裝異服，也沒有濃妝艷抹，一束馬尾很自然地束在腦后，反倒像鄰家妹妹一樣親切隨和。
　　 “喔，楊楊爸爸媽媽來啦，請坐?！睕]等我回過神來，何老師熱情地站了起來，連忙和我們握手，連忙給我們倒茶，小兔崽子還算機靈，接過老師手中的杯子說：
　　 “何老師，辛苦您了，我來倒茶吧，您請坐。”
　　 于是我們四個人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我當(dāng)然要感謝老師跟我及時打了這個電話，不是她跟我提供信息，我哪曉得兒子辭了工輟了學(xué)，還要跟老師道歉，畢竟是我家孩子不聽話，讓她費心了。
　　 何老師真的很和善，她沒有為難我們，只是微笑地看看孩子，又看看我們，說話很溫柔：
　　 “怎么，楊楊你是不是覺得三亞離家太遠了，舍不得離開爸爸媽媽啦？”
　　 何老師真的是善解人意，明明是我家小孩犯錯在先，她卻說成是孩子想念爸爸媽媽而淘氣，將大事化小，免得我們難堪。
　　 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里，面對老師，兒子也想和老師推心置腹，看看老師有什么好的建議：
　　 “三亞工作確實好，待遇也不錯，但是工作性質(zhì)有點呆板，工作氛圍有點被動，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按令行事，員工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工作起來沒有激情，只是為了上班而上班，一眼就可看見自己退休的那天，年輕人在那干事，所有的熱情都會被磨滅的，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我想辭職干點未知的有點憧憬的事情，當(dāng)然，我知道會有很多我無法想象的辛苦，但是我不后悔，無論怎么樣，我都是能養(yǎng)活自己的。但是我爸爸媽媽舍不得我吃苦，他們不放心我摸索未知的領(lǐng)域，怕我失敗，怕我經(jīng)不起挫折，我也理解他們，父母沒有不為孩子著想的，總是希望孩子安安穩(wěn)穩(wěn)的不為生活犯愁，他們的擔(dān)心是正確的，但是我的選擇也沒有錯呀，何老師，這兩天我媽媽眼睛都哭腫了，這事情還沒開始，我媽媽就已經(jīng)擔(dān)心得不得了，我又怎么能安心做我的事呢？”
　　 孩子不緊不慢，一口氣說出了他的想法和顧慮，聽得我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兒子什么時候口才這么好啦？邏輯思維這么強啦？真的長大啦？什么時候長大的？我怎么不知道？看來我真的該好好審視我兒子了，可不是從前那個牽著我的手搖呀擺呀的小屁孩了。
　　 何老師始終面帶微笑，她靜靜地聽著我兒子說，偶爾還點個頭以示肯定，露出贊許的目光，待他說完，何老師又轉(zhuǎn)向我們：
　　 “爸爸媽媽你們又是怎么理解楊楊這個事的？”
　　 能怎么理解？肯定不同意呀！但又不能強勢地阻攔他，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掰不動了，再掰就折了，也疼啊，這不就求你來了嗎？
　　 “何老師，楊楊都半個月沒上班了，還能回單位嗎？學(xué)校還會讓他回來嗎？”這是關(guān)鍵問題，還能不能后悔，還悔不悔得轉(zhuǎn)來，說了半天，若已被學(xué)校除名了還談個糗。
　　 “這個我們學(xué)校和單位來協(xié)商溝通，畢竟楊楊現(xiàn)在還是學(xué)生，我還是他的老師，這個我會負責(zé)的?！焙卫蠋煕]有推諉。
　　 我的天！
　　 除了對老師說謝謝，我就只差跟她跪下了。
　　 我可憐兮兮地望著兒子，希望他能看在我母愛泛濫的份上，能讓我少擔(dān)點心，好孩子，要創(chuàng)業(yè)好歹攢點錢攢點人脈再去創(chuàng)也不遲啊，最不濟把畢業(yè)證拿到手了再去創(chuàng)??！要不然，你現(xiàn)在踏入社會，只能算是個高中生呢，高中生跟文盲有什么區(qū)別？以后即便當(dāng)老板了，履歷上文化程度填的“高中”豈不是要羞死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