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小鋤頭(散文)
中國的最南部,貧瘠而又炎熱的地方。在這里生活著最樸素的農(nóng)民,一輩子不離開自家一畝三分地的農(nóng)民。土地,就是他們的血肉,就是活著的靈魂。在這里,通訊十分落后,每家只有固定的電話座機,一條發(fā)灰的電話線,便是整個村子與外界連接的橋梁。
我便是出生在這樣的村子里。從小擁抱著泥土,追著家里的雞鴨土狗,摸著小溪里的青魚。似乎沒有外人來過這個小山村,人們走出去了,也不愿意再回來,似乎這是個令人不值得任何留戀的地方,似乎離開這里的人,怕被這小山村繼續(xù)束縛,再次成為黝黑的農(nóng)民。
我的爺爺也是一個黝黑健壯的農(nóng)民,按照現(xiàn)在的審美標準,身材是沒得說了,標準的六塊腹肌。從一歲開始,我便極少見到我的父母,打小就跟著爺爺在田里溜達。爺爺有他的大鋤頭,我也有自己的小鋤頭,那時候,我還是家里最小的小孩,最受疼愛。
奶奶是村里的神秘人物,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的一身本事,竟然會請神拜佛,經(jīng)常有外村的人來求她辦事,我們家里經(jīng)常是香氣彌漫的,時而傳來一陣陣佛音,似乎家里成為了仙佛論道的地方,每次這種場面總是少不了我,外村的人總是會帶著貢品來做法,我也樂得其成,趁不注意偷拿來吃,奶奶長得端莊,五十多的年紀,以及能看得出年輕時候的美麗。有時候看著神壇供著的觀音像,不覺會幻想到奶奶或者就是觀音的化身,看著旁邊的童子,我自然也對號入座,于是吃著觀音大士的貢品,心里自然也少了一分愧疚。因為有了奶奶,我們家在村里的地位極高,我們家的孩子,似乎天生帶著神的驕傲,長得也比別人家孩子秀氣可愛,是村里最受歡迎的對象,每次去串門,都是吃飽了回來。在這小山村里倒也是自在的。
我倒是比哥哥姐姐長得丑些,聽奶奶說,我是出生的時候,沒有用淘米水洗澡,所以比哥哥姐姐要黑。九八年大洪水,正好我也是在那個時間段出生,家里忙,便是顧不上我了。可能也是因此,我便是有了哥哥姐姐從未得到過的寵愛,從小就頑皮搗蛋,翻家倒柜,也沒見換來一身毒打。農(nóng)村里堅信的理念,孩子不打不成材,這是鐵規(guī)矩,祖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我們家似乎不太同。到了我們這一代,挨打是極少的。
每到耕收時節(jié),我的小鋤頭便派上用場。菜地的雜草,喂豬的草,可都是我這小鋤頭的功勞。打豬草是我最開心的事情了,家里那母豬翠翠是我的好朋友,我們的豬圈是極其干凈的,我時常打了豬草就溜進豬圈里面,一邊喂豬一邊騎著豬玩,翠翠只是顧著吃,對我這不痛不癢的騷擾,自然是不用理會的。家里的農(nóng)活總是忙個沒完,每次太陽下山了,便是收工的時候,這時候整個村里都是吵鬧繁雜的,每家每戶都在找著自家的孩子,貪玩的孩子,哪里顧得上回家,田里、樹上、狗窩、都有可能是孩子的藏身之地。這是一場全村的活動,大人跟孩子的捉迷藏,孩子總是會被捉到的,孩子玩耍的痕跡,總是會被村里人見過,便是會相互告知,不一會,一陣陣打罵之聲彌漫整個村子。這時候,我是家里最不用操心的孩子,因為,找不到我,大多時候是直接去豬圈領(lǐng)我回家,不過是走了個過場。母親告訴我,翠翠第一次生豬仔的時候,正好我也在她肚子里鬧騰,那天晚上,我便是瓜熟蒂落了?;蛘哌@就是我跟翠翠的緣分,它從不排斥我,我也愛護它,每次都去尋找鮮嫩的豬草。那時候或者不曾想到,它的孩子被我們賣了一批又一批,不斷地走上屠宰場。又或者,翠翠的孩子,曾經(jīng)以豬肉的形式,被我吃進肚子里,我吃著豬肉,但是跟豬交了朋友。每次把小豬崽賣走的時候,爺爺奶奶都告訴我,豬仔長大了會咬翠翠,于是,我也就信了,即使翠翠叫得撕心裂肺,我還是不明所以地哄著它,似乎我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為此還開心了好幾天,對著翠翠說,我們這是幫你送走白眼狼了。
印象里,這頭母豬陪我度過了十幾個年頭,即使后來的幾年,翠翠再也生不出豬仔,我們也一直養(yǎng)著它,或許這是看在我跟翠翠緣分,在農(nóng)忙的季節(jié),翠翠便是我的保姆了。炎熱的夏季,我跟翠翠,在大樹底下打盹。冰冷的冬天,我為它煮好熱熱的青菜粥。寒來暑往,翠翠與我,我與翠翠,親密無間。
四歲起,我就在村里的小學(xué)讀學(xué)前班,終于可以讀書了,這是我期待很久的事情。農(nóng)村的孩子,一般不會送去鎮(zhèn)里讀幼稚園,在那時候看來,那是生活十分富裕的孩子才有的待遇。從小我就比別的孩子優(yōu)越些,哥哥姐姐早就讀好了小學(xué),期間在我讀書之前,便是做起了我的家庭小老師,至此,我的基礎(chǔ)比別人的都好,沒讀書之前,那些基本的加減都已經(jīng)會算了。在班級里,我是最小的孩子,因為我只有四歲,別的孩子大概有七八歲了,據(jù)說是村里的孩子營養(yǎng)不足,啟蒙較晚。不知何時,我跟翠翠的故事傳遍了整個校園,在我以為的豐功偉績,在別人眼里,成了玩趣。于是,我便多了個花名,豬娃。農(nóng)村人以為,孩子名字賤,好養(yǎng)活,班級里有的叫做狗蛋,有的叫做二狗,反正都與動物有著十分好的聯(lián)系,由此看來,農(nóng)村人眼里的樸實尚可。由此,我也不太在乎這些個稱呼。每天依舊拿著我的小鋤頭,放學(xué)回來依舊給翠翠帶去鮮嫩的豬草。
一年又一年,翠翠老了,像極了村里的老人,散發(fā)著暮氣。不知為何,在孩子面前,一切老人都會有著慈悲,帶了幾分佛光。翠翠的臉、鼻子都皺巴巴的,胃口也越來越小。我看著翠翠眼里的渾濁,似乎帶著解脫,也帶著不舍。無論是誰,都會留戀著這個世界的,即使這個世界是多么的殘酷,或者翠翠知道我們賣了它的孩子,吃著它的孩子。但是它依然一年又一年地為我們提供著豬仔。不知道是否會有著輪回,那時候,我們變成了翠翠,翠翠變成了我們。我們是否應(yīng)該慶幸,生而為人。
那一年我12歲,翠翠離開了我。我們把它埋在它經(jīng)常打盹的荔枝樹下,自從那年開始,這荔枝樹便再也沒有開過花,枝卻是異常茂密,我們都認為,翠翠,又活了,這次,它是為自己活著。
在封閉的小村里,每家每戶孩子上學(xué)所用的書包,都是由自己家長輩動手縫制,這也是孩子們在學(xué)校攀比的對象。書包不僅僅是孩子們上學(xué)裝書本等學(xué)習(xí)材料的工具,在那些年里,一個好看的書包,足夠讓一個孩子在學(xué)校里立足。小孩子也有著小孩們的交鋒,一到上學(xué)的年紀,孩子們每天就是監(jiān)督著母親、有時候甚至是祖母也會出手幫忙。在我家,讀書是一件大事,須要經(jīng)過許多的程序。其中大多是祖母操辦,母親只是協(xié)助。帶著觀音娘娘慈悲的祖母,帶著我去家里的祠堂焚香,告訴先祖,家里的孩子要進去學(xué)堂了,祈求先祖保佑,學(xué)業(yè)有成。身為四歲的小屁孩,跪在祠堂里,接受各位先祖的凝視,似乎也不覺得害怕,看著一個個靈牌,那就是自己的先祖。也不知道在祠堂過了多久,祖母便是拉著我去拜觀音娘娘,或許是經(jīng)常跟著祖母的緣故,我身上便是帶著一絲佛性。對于觀音娘娘,心里似乎不由地親近,這就是祖母時常跟我說的,小二哥,你與佛有緣啊。
為了讀書,整整折騰了大半個月。我的書包是祖母親自動手的,祖母的手藝,自是大家都佩服的。據(jù)說我的這個書包,是收集了百家的碎布縫制的。在當時,孩子的書包是越多碎布縫制成的越好而且是要各家各戶的碎布,我們家在各村小有名氣,對于這件事來說,甚是容易。祖母縫制的碎布包,從外面看起來大主灰色,用不同的碎布,縫制成一只小老虎的樣子,再繡上虎紋、胡須等等。我們家的傳統(tǒng)就是把自己的所屬生肖,繡在自己的書包上。還有一個特別的地方是,我的這個書包,放在觀音娘娘的佛像旁,足足放了七天。祖母每天還定時地為此禱告一番。有了觀音娘娘的保佑,自然是我的優(yōu)待。從書包縫制開始,我就一直看著祖母,一針一線地把上百塊碎布縫制,慢慢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小老虎,那是我的書包,在書包的右下角,祖母還繡上了我的名字,楊天龍。祖母告訴我,當年我出生相近的那幾天,她每天晚上都會夢到一條青龍,翱翔在天空,于是我就有了這個名字?,F(xiàn)在看起來,這居然有點像歷代皇帝的傳說,莫非我有皇帝的運道。不過現(xiàn)在看來,自身的境遇,不由自嘲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