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那樣的夜晚(散文)
那天的夜色很亮,但到底是因為月光還是飼養(yǎng)室前麥場上那根電線桿上的燈泡,我卻已經忘記了。但高高的麥草垛已經壘在了那兒,除此之外也再無它物。自然農忙已過,沒有看守的必要,那么或許是因為月光吧!離我們最近的一個麥草垛旁臥著一個類似狗的家伙,伯父說那是狼。其時一同走的還有我的堂弟。
伯父說那話時表情是否驚慌,我們聽那話時是否同樣驚慌?也早已忘記。不過記著當時沒跑,也沒招惹安然靜臥的它。伯父牽著我們的手,保持著原來的步幅、步頻走過飼養(yǎng)室,走過打麥場,而后左拐順著依舊寬闊的土路回了伯父的家。
那突然躍入眼簾的“狼”是我不能忘記那夜的一個原因。
我們是去大隊辦公室看電視的,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觸這種新生事物,我的興奮與開心可想而知,這也是四十多年后我仍對那個夜晚念念不忘的另一個原因。
辦公室的電視是全村唯一的一臺,那時候還沒有哪一戶有能力,有魄力去想著給自己的小家庭也弄一臺。觀眾自然特別的多,但房間內具體是怎樣的一種擁擠,怎樣的一種喧嘩熱鬧,有沒有人因故事中的人物命運的坎坷或者順利而為其擔憂或者開心?我也早已忘記。留存在記憶里的只有一個黑夜中的熒屏,它倒是彩色的,但是否真是彩色,多年后的自己也不敢肯定,不過我記得舅舅村中的那臺是黑白的,那么與其發(fā)展程度、經濟條件相當的我們村應該也是。
我是初次在一個木頭匣子中看到會動的人在演繹與我們的經歷類似的故事,或者我們在夢里曾經渴望發(fā)生的故事,而熒屏前我們的世界雖然土氣,但它終歸是彩色的,毋庸置疑,這二者在腦海相互重疊,那么那天晚上我所看到的自然就會是彩色的。我想,就是這么一個原因!
那晚演了一部什么片子?也已經忘卻了,當然對于還不識字的我來說,要記住它的名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況且正處于興奮之中,也沒功夫去留意它的名字,不過我卻記得其中一個場面:男主抱起了女主開心地原地轉圈,女主則幸福地笑著,那笑聲曾一下一下?lián)舸蛑业亩?。那個畫面給我的感覺正像當時看到那臺電視機一樣,對于我,也是第一次。那么這是我對那個夜晚念念不忘的第三個原因嗎?
那時幾歲?反正太小,還沒到上幼兒園的年齡。我同爺爺奶奶、四爸一家,或許小姑還沒出嫁吧!我們一起住在距村子還有相當一段路程的那所有著地窯的院子。至于那夜之所以住在了村中的伯父家,一定是因為和堂弟玩得太晚,才有幸看到了那臺被安放在村辦公室的電視。
年幼的我與堂弟對電視中那種熱戀的場面自然好奇,想看卻又羞于看,甚至還像如今我年幼的孩子一樣每逢遇到如此畫面便捂了眼睛,卻又從指縫間去偷窺那場愛的熱烈。
大人們是否和我們一樣?那時候去過大城市的還不是很多,也很少有其它可以獲得外界消息的途徑,他們的世界是狹小的,有些人甚至一生都不曾走出過所生活過的縣城,乃至鄉(xiāng)鎮(zhèn)。他們對出現(xiàn)于眼中的這個新生事物產生好奇自然也無可厚非。對劇中人物的穿著打扮肯定也生了羨慕之心,對他們的行為舉止贊嘆之余還可能試圖去模仿,對他們熱戀中的奔放表面上或許會嗤之以鼻,背地里卻又感嘆自己曾經也有過如此的沖動卻從來都沒有勇氣去實踐。他們渴望著象劇中人那樣生活,熱愛著將其帶到自己面前的那臺電視。有極少數的人甚至還生了擁有一臺的奢望,有太多的人則認為那只是一個夢想,但不管是哪種人,他們一定都覺得擁有一臺電視是幸福的。
村東的那所院子當然是沒有電視的,我們家添置第一臺電器——紅燈牌收音機的時候我已經隨媽媽住在了縣里,而且還上了三年級,那臺收音機花費了在省城上班的爸爸近一個月的工資!至于電視則是幾年之后的事兒了,其時我們已經放棄了那所院落,搬進了村中的新家。
村東的院子雖然也拉了電線,且從房梁上垂下一個圓圓的燈泡,可夜晚來臨的時候卻很少亮起,爺爺舍不得用它!就算偶爾打開,也不怎么明亮,我們用了最小瓦數的燈泡,以將這高科技的花銷降到最低。大多時候在房間里搖曳的依然是煤油燈上跳躍的一豆火苗。
那間面南的屋子就住著爺爺奶奶和我,房門對著棵巨大的椿樹,花大姐穿著漂亮的衣服在枝干上默默地攀爬或者忽而興起頓足一躍飛那么一小段,以此來說明自己與那些一拱一拱行路的蟲兒在本質上的區(qū)別。當然白日里除了它們之外,偶爾也會有鳥雀棲息其上,扭頸伸脖抒發(fā)著一路奔波的辛苦或者對所見所聞的感慨。
夜幕降臨之后卻又是另一番樣子,或許鳥兒會有幾聲囈語、幾聲愜意的亦或痛苦的低吟,或許門前臺階的石縫中也會有幾聲怯怯的蟲鳴,但我是聽不到的,我相信屋中的其他人同樣也不會留意于它,我們無暇顧及。爺爺奶奶寬大的土炕已經成了我的舞臺,觀眾很少,一般只有他們兩位老人;或許沒出嫁的小姑也會加入其中,我曾是她下地時甩不掉的小尾巴;四叔四嬸也來欣賞過吧?我將小人書擺過他們一炕,在他們的新房中“故作非為”,而不會挨一句責罵,還曾跟著已是生產隊拖拉機手的四爸逛過縣城,他們自然是愛我的,又怎會不來呢?
我是這座院落建起之后迎來的新一代第一人,有關我的事情,我的每一動、每一聲,自然都是他們眼中的焦點。好多個夜里,他們或者手里忙碌著活計,或者偶爾輕松一下,爺爺手中的旱煙管便可能與四爸唇間的紙煙所散發(fā)出的煙氣悠閑地在空中糾纏;至于奶奶紡車的吱扭聲,則幾乎是每期節(jié)目必不可少的伴奏,雖然單調,我卻也不計較,也沒有多余的心思去計較,我已將全部心神投入到了那場演繹之中。
我不是一個好演員,但我可以假想是一個好演員,我學著白日里椿樹上的鳥鳴,學著墻角那只總喜歡嘟嘟囔囔的豬的絮絮叨叨,學著大門口好數說路人的那只叫大黃的狗的伶牙俐齒,學著小人書上孫悟空的手搭涼棚、單腿獨立的招牌動作,學著村中某個走路走得帶起了旁人笑聲的人的怪異姿態(tài),學大人說話,學小孩啼哭,學我所能想起的一切自認為有趣的……
我在許多時候“霸占”了他們的休息時間,卻給他們帶來了開心快樂,使他們在繁重的勞作之后身心得以休息。當然在看我的表演之時,他們也可能忽然想起了某件更使人快樂的事而舍棄了對我的關注,我或許會去晃他們的肩膀,或許會將嘟起的嘴展示給每一個人看,提醒他們我才是主角,或者……其實有時候我已經完全沉醉于自己的表演而不能自拔,也沒功夫去管他們。
有時候我也很安靜,很有耐心,趴在爺爺腿上或者奶奶背上,聽他們聊天,東家長西家短,雞毛蒜皮,沒有轟轟烈烈的大事,可它們都發(fā)生在我們身邊,所聊的人和事昨天或者前天也可能更早的時候我們都曾經親身經歷或者曾旁觀了它的發(fā)生與發(fā)展,它們給我們的感覺都是親切的,在他們聊的整個過程中,在我聽的整個過程中,都很容易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并為其生出不同的情感,或興奮,或感傷;或對其中人物的舉止不齒,或對其中人物的行為叫好……就那么聊著,等奶奶一句:不早了,歇了吧?等爺爺長長的一口氣,將那跳動的火苗吹得俯下身去,一掙一掙終于化為一縷煙氣在黑暗中慢慢地飄向屋頂。
那蟲兒的鳴叫聲便響了,那樹上的雀兒夢中的一聲感嘆忽然就鉆入了我們的耳中,我們已無暇再管它們,用不了多久也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如今爺爺不在,奶奶不在,四爸也已不在,他們皆去了天國。那燈影下曾經歡樂融洽的場面成了一個無法拾起亦不可能再重現(xiàn)的回憶。
數十年后的今夜,窗外月色正好,卻沒有那記憶中的椿樹,自然也沒有樹上鳥兒的低吟;門外的臺階它修得十二分的平整,沒有磚縫,自然也沒有那久違的蟲兒的淺唱。世界倒也沒因此而安靜,有音樂聲,有影視中人物的對話聲,有行走在夜路上的車輛偶爾響起的鳴笛聲……
我看了下扔在身旁的手機,看了眼身旁盯著手機的妻子,看了眼電腦旁飛快地敲著鍵盤的兒子,看了眼獨自看電視的媽媽,看了眼無聊地翻著一張報紙的爸爸,忽然特別懷念許多年前那樣的夜晚,沒有電燈,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手機……沒有那眾多可以模仿人類說話,模仿人類生活的東西,我們一大家人說著話,聊著天,關心著身旁人的生活,整個屋子充盈著和諧歡樂的氣氛……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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