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果的家在一個很偏遠貧窮的小村。直到上初中，果才走出那個小村，去離家五十余里的鎮(zhèn)上讀書。
　　 他在那里住宿，學(xué)校不收住宿費，但吃飯得收錢和糧票，如果沒有錢和糧票，自己從家里帶糧食和蔬菜也可以。學(xué)校負責(zé)給做，并且不收取任何費用。果就是從家里帶糧食，而且一次就得帶夠一學(xué)期的，中途不能回家，為的是節(jié)省車費。
　　 自上初中起，果就樹立了自己的理想。努力學(xué)習(xí)，上高中，考大學(xué)，從這個偏遠貧窮的小村走出去。
　　 放暑假時，果晚走一天，他是想在這個小鎮(zhèn)好好玩一玩。一晃來這里已經(jīng)一年了，他還從沒好好看過這個鎮(zhèn)子。走在街上，他目光不時被小鎮(zhèn)人們的穿戴所吸引。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人們的生活水平普遍都不好，但城鎮(zhèn)和農(nóng)村還是有天地之別。
　　 第二天，在通往回家的客車上，果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同班的女同學(xué)梅。一個班一年了，果和梅總共加起來都沒說上十句話。這次，果驚異地問道：“你怎么會在這輛車上？到哪兒去？”
　　 “上姥姥家。我姥姥家住在‘安居’村，我是去那里度暑假的?！泵沸χ卮?。
　　 “太巧了，我家住在‘樂業(yè)’，這兩個村子都是解放后起的名字，距離不到二里地，在同一站下車?！惫f。
　　 “是嗎？這么近？那有時間我能去看你嗎？”梅問。
　　 果的臉一紅，撓了一下頭說：“不行不行，我家太臟亂……”
　　 “說什么呢！我姥姥家也是一樣。說實話，我挺喜歡農(nóng)村的?！?br />　　 果心里想：喜歡農(nóng)村？你是從小沒生在農(nóng)村，當(dāng)然不知道農(nóng)村的生活有多么艱苦了。不過，他的臉上依然掛著微笑。
　　 2
　　 那天在車上，果當(dāng)梅只是那么隨便一說的，沒想到她還真的來了。打過招呼之后，見果不邀她進屋。于是笑問：“怎么？好像不歡迎啊？好吧，打擾了！”說罷轉(zhuǎn)身要走。
　　 “哪里。我是怕你……”果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母親的聲音打斷了?！笆钦l呀？”果的母親從屋里出來，邊走邊問。
　　 “我同學(xué)，她姥姥家住在‘安居’，她是到這兒來度暑假的。那天，我們坐的同一輛車，她叫梅，在鎮(zhèn)上住。”
　　 母親聽罷，忙把梅讓進屋。那種敬慕恭維的態(tài)度，仿佛梅是從大城市里來的貴賓一樣。
　　 從此，果和梅差不多每天都要見上一、二次。有時是梅來，有時是果去。果在家是老大，常常要幫父母做一些家務(wù)，不能隨時陪梅，梅就坐在一邊靜靜地看，或者上前幫幫忙。大多情況下，果都不讓她動手，不是怕她弄臟衣服，主要是怕累著。
　　 他們在一起談?wù)搶W(xué)校，談?wù)搶W(xué)習(xí)，未來和理想。一次，梅問：“果，將來有打算嗎？你的理想？”
　　 “考大學(xué)，上大學(xué)就是我的理想?！惫患铀妓鞯卮?。
　　 “考上大學(xué)，以后你就不用再回到這個小村了。”梅仰起臉說。
　　 “也許吧！”
　　 果的目光注視遠方，仿佛很深邃。多年以后，在果的記憶里，總會無意間觸碰到他們的這次談話。
　　 3
　　 一個暑期，果和梅相處的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稔。何況，從梅姥姥家一論，還有親屬關(guān)系。按輩分，果應(yīng)叫梅表姑?？晒麖臎]叫過，倒是果的母親，每次見梅來都是“梅子妹”的叫個熱情，常常把梅叫得很拘窘。這時，果就會過來想辦法把母親支走，替梅解圍。
　　 果和梅同一天返校。到校后梅幫果交完糧食和蔬菜，待一切安排完畢，梅說：“到我家吃晚飯吧。認認門，以后你就可以常到我家串門了，就像在鄉(xiāng)下我常常到你家一樣。”
　　 “不去！”
　　 “為什么？我還在你家吃過好幾次飯呢。噢，是怕我的父母吧？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父母很寵愛我的?！?br />　　 “知道！你以前說過?！?br />　　 見果真的發(fā)起來，梅靈機一動，說：“我是長輩，叫你去就得去?！惫÷曕洁斓溃骸罢l承認了？我叫你敢答應(yīng)??？”
　　 “敢！咋不敢呢？但得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叫?！?br />　　 “那有外人呢？”果頑皮道。
　　 “有外人…有外人…有外人的時候就叫‘長輩’。還不走！”梅的聲音有點急，有點高。不知是怕外人聽見，還是攝于長輩的威儀，反正果乖乖地跟梅走了。
　　 4
　　 在鄉(xiāng)下一個暑期，回來時把一個農(nóng)村半大小子領(lǐng)回家，這是怎么回事？女兒看到了父母的疑惑，便笑著說道：“這次在姥姥家玩得很開心，多虧有他陪著，”邊說邊用手指了一下還在發(fā)窘的果，“我同學(xué)，住在姥姥家的鄰村‘樂業(yè)’。姓冬，冬天的冬。跟姥姥家還有親屬呢，論起來我還是他的長輩。”說到這兒，不由嘿嘿一笑，“媽媽，你應(yīng)該知道的，‘樂業(yè)’的冬家。”
　　 到這時，父母總算明白了怎么回事。母親想了一下，笑了笑說：“還真是，我是他父親的表姑，還不遠呢。那他也得管你叫表姑了。”母親看著果，沖女兒一樂?！皝?，孩子，讓表姑奶……好像挺繞嘴，以后就叫姑奶好了，讓姑奶姑爺好好看看?！闭f著把果拽到丈夫跟前，“你看這孩子長的多健壯精神。以前不知道，現(xiàn)在知道了，我看就別在學(xué)校住宿了，搬到咱們家來吧，跟梅子相互也好有個照應(yīng)？”還沒等父親回答，梅便跳起來拍著手說：“好呀，好呀，我同意。咱們家挺寬敞的，總比住校要好?！?br />　　 “穩(wěn)重點！一個女孩子，那么輕率，不怕人笑話。你們倆都同意了，我還說啥，搬過來吧?！备赣H說完，便出去了。
　　 在那個年月，家里如果多添了一張嘴，那可不是件小事。何況，還是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半大小子。果也深知這點，百般推辭。怎奈，梅和母親就是堅持。
　　 果很勤快。從小生長在農(nóng)村，干農(nóng)活和家務(wù)早就習(xí)慣了。梅家的體力活，甚至連一些零碎的小活，果一個人就全包了。其實，梅家一年到頭也沒多少活，自從果來了之后，梅的一家除了做飯，幾乎就沒活可做了。梅的父母對這個從農(nóng)村里來的親戚，似乎更加的喜歡了。
　　 5
　　 平凡的日子，平淡的生活，總是過得很快。轉(zhuǎn)眼之間，果和梅在這個小鎮(zhèn)高中差半年就畢業(yè)了。職工干部家的伙食要比農(nóng)村強很多很多。而且，每個月都有大米白面等細糧，在農(nóng)村只有到過年時才能吃得上的。在這幾年里，梅家沒收過果一分錢的伙食費，反而，果的一切學(xué)習(xí)用品和生活用品都是由梅的父母供給的。果的回報也就是新糧下來時，給梅的母親拿三、五十斤小米。梅的母親愛吃小米飯，從糧庫領(lǐng)的小米都不是新鮮的，吃起來總有一種陳米的味道。那還是果住到梅家不久，在一次午飯時，梅的母親只是那么隨口一說：
　　 “有些年沒吃到家產(chǎn)的小米了。年景好時，谷子上的收成，磨出的米粒粒金黃，做出米飯那香味，連過路的人都能聞得到。喧騰騰，肉乎乎，那口感……”梅的母親一副陶醉的樣子。
　　 果是有心人，雖然姑奶說完后可能很快就忘了。但新糧下來時，果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對姑奶說要回趟家。姑奶再三追問，果就是不說。姑奶說那就回一趟吧，路上小心，幾十里的路呢，得走到什么時候，早點回來，別耽誤上學(xué)。
　　 第二天，果背著一口袋新磨的小米走進了姑奶家。對姑奶說：“我爸給您拿的，說讓您嘗嘗新。這是自家自留地里種的。我爸說生產(chǎn)隊分的不好，里邊有草籽。”姑奶雖然說了一句埋怨的話，但還是急忙打開了口袋，抓起一把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老半天，突然笑了：“是了，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
　　 6
　　 果已長成英俊偉岸的大男生。這點，果似乎并不覺得。幾年與梅朝夕相處，似乎早已習(xí)慣了。就連班上的同學(xué)們也早已習(xí)慣了他們之間的稱謂。人們就是這樣，雖然兩個青年男女經(jīng)常在一起，只要是親屬，再加輩分的關(guān)系，就不會有人往其它方面去想。
　　 可是，梅不讓果再叫她‘長輩’了。有時，甚至常常一個人愣神，目光里似乎還有一絲淡淡的哀愁。姑奶和姑爺好像也變了，對他雖然還像以前一樣的好，可這種好里也有了以前從不曾有過的凄清。
　　 一次，他倆在小鎮(zhèn)外的一條楊林小徑上散步。梅問：“想好報考哪座大學(xué)了嗎？”
　　 “還沒呢。不過，想離家遠點的，最好是南邊。你也考是吧？你想報哪兒？”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其實，這些年是你一直在不知不覺地帶著我學(xué)習(xí)。認識你之前，我從沒想過要考什么大學(xué)，也從沒想過自己將來有一天要參加工作。認識你之后，這一切都變了。究竟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梅沒回答果，自顧自地說。
　　 靜默了一會兒，果突然對梅說：“不如我們報考同一座大學(xué)吧？”
　　 “如果我考不上呢？或成績不夠而進了別的大學(xué)，幾年之后，你還會記得我嗎？”話語里有一絲凄涼。
　　 “會的，我會。你們一家人對我的恩惠，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7
　　 如果說果和梅他們雙雙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怂麄儓罂嫉拇髮W(xué)，還不如說是果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俗约豪硐氲拇髮W(xué)。來報到那天，因不是一個專業(yè)，果對梅說：“等會兒我去找你?！眱蓚€人便分開了。
　　 那時上大學(xué)一切費用都由國家供給，可還是要交一些雜費的。一項一項加起來也沒多少，對別人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對果就是個大數(shù)目了。他兜里剩下的錢全拿出來還是不夠，就這點錢也是父母借了差不多半個村子才借到的。在姑奶家姑奶給他拿了五十元錢，可他說什么都沒接，他覺得這幾年欠姑奶一家的太多。姑奶沒辦法，只好說，那你有什么事可得跟你梅表姑說。
　　 然而，現(xiàn)在只好找梅了。就在果感到窘迫為難的時候，走過來一位小個女生，笑吟吟地從兜里掏出一沓錢放到果的手上說：“先借給你?！?br />　　 “可我不認識你……”
　　 “往后就認識了，我們在一個班?！甭曇魟偮洌艘炎哌h了。
　　 果本想很快就把錢還給那位女生的?？墒?，家里實在寄不來錢了，和梅在一起時，礙于男子漢的尊嚴(yán)，也沒跟梅說。
　　 報完到的第二天他就知道了她叫琴，是一個高干的女兒，現(xiàn)在他的父親還在某大軍區(qū)里擔(dān)任要職。在那個年月，每位同學(xué)的社會背景在校園里傳播的也是很快的。
　　 在一次單獨與琴相遇時，果說：“真是對不起！那錢我現(xiàn)在還不上。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還你的，一定?！彼f得很匆忙，聲音很低。
　　 “不急不急，我有錢花。你以后什么時候不方便，可以直接跟我說，我會幫你的，我們是同學(xué)嘛。”說完，沖果微微一笑。
　　 那一刻，果是打心眼里感激她。她不但態(tài)度好，說話也有分寸?！笆裁磿r候不方便”，就我那個家，什么時候能方便呢？
　　 8
　　 梅差不多經(jīng)常來找果，但都是私下隱蔽的。有人在場的時候，他們從不打招呼，就像不認識。果還是叫她‘長輩’，他不能直呼梅的大名，有輩分。叫梅表姑，果又不肯。起初，梅很反感，說：“你別老長輩長輩的叫，好像我有多老似的。我有那么老嗎？讓人聽見成什么了?！?br />　　 “那我叫你什么呢？總不能叫你妹妹吧？”
　　 “你敢！唉，算了。你愿咋叫就咋叫吧?！?br />　　 9
　　 果在大學(xué)里表現(xiàn)很出色。他不但功課好，還樂于助人，校里的各項活動也是積極熱情地參加。他個子高，身體健壯，籃球玩得也好，入學(xué)剛剛?cè)齻€月，他已是校學(xué)生會體育部的部長了。果的健壯，那遮不住的偉岸英俊，還有他那隨和溫雅的態(tài)度及一臉善意樸質(zhì)的笑，常常贏得不少男生女生圍在他的周圍。
　　 琴就是最癡迷的一個。
　　 一次，琴把果叫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果還以為是錢的事，正在考慮如何說。琴卻先開口了：“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能不能答應(yīng)？”
　　 “說吧，只要我能做到?！?br />　　 “你能，你一定能，就看愿不愿意了。是這么回事，我能進這座大學(xué)，主要是我父親的原因，憑我自己是考不進來的。通過這段時間的學(xué)習(xí)，我感到很吃力，你能不能幫幫我，因為我不能讓我爸失望，那樣他會傷心的。其實，我也知道不該拿自己的事來煩你，你一天到晚也很忙?？墒?，考慮再三，還是沒辦法，我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我的事。”
　　 原來是這么回事，但果還是說道：“那錢我……”
　　 “哎呀，你這個人怎么了？我是在向你求助，怎么扯到錢上去了。再說，我根本就不缺錢。”
　　 “那……好吧。我?guī)停M全力?！?br />　　 自此，和琴的接觸漸漸地多了起來。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琴還真是一個認學(xué)肯吃苦的女孩。即使是星期日，她也去教室里自學(xué)，這不由讓果對她產(chǎn)生了更進一層的好感。
　　 一天晚飯后，自習(xí)時間還沒到，琴就跑到男寢這邊。她是想等果出來，好把今天買的東西送給果。今天上街，只是想給自己買點，臨時想起果可能也用完了，就買了雙份。當(dāng)琴把東西遞給果時，果忙道：“你這是干什么？我還有的用，拿回去吧！”誰知，琴卻生氣了：
　　 “我能一次用兩塊香皂洗臉，兩條毛巾擦臉嗎？”
　　 琴每天依然刻苦的學(xué)習(xí)，果仍如從前一樣的幫。功夫不負有心人，到期末考試，琴的每門功課都過了，一科都沒被“抓”。考試成績公布的那天，琴特別高興。懷著一份感激，她給果買了一身運動衣和一雙“回力”球鞋。當(dāng)她把這些東西拿給果時，果是堅決都不收，這次琴再想放下就走是不行了，于是說道：
　　 “你現(xiàn)在是體育部長了，怎么也得有身運動服，有雙球鞋吧？我是按你的身材買的，你要是實在不要就扔了吧，我家沒人能穿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