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百歲華誕(小說)
一、
安橋鎮(zhèn)最早的市面主要由一南一北兩個村子組合而成,一條又長又破的老街把兩個村子串連在了一起。老街中段有一條十字相交的石板小弄堂,以這條線一般的弄堂為界限,南面的那個村子叫做橋上村,北面的那個叫做橋下村。其實,安橋鎮(zhèn)的老街上是從來不曾有過橋的,至于安橋鎮(zhèn)以及橋上村和橋下村的名稱是怎么來的,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據(jù)說連縣志上都沒有記載。
在外人們的眼里,不管是橋上村還是橋下村,向來都屬于那種叫做“街頭市面”的好地方,很令人羨慕的。尤其是近些年搞了新的城鎮(zhèn)建設(shè)以后,橋上村靠著安橋中學的那一帶,先后建起了新的鎮(zhèn)政府、派出所、工商所、土管所、安橋鎮(zhèn)中心學校、以及一排一排的商品房,把一條站前路裝扮得井井有序,漸漸地與那個早已沒有客車??康幕疖囌具B成一片,看上去還真有點城市的模樣了,以至于住在那一帶的人們也很自然地從內(nèi)心里產(chǎn)生了一點類似于“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來,幾乎把橋下村的人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橋下村的人們也確實因此而有了一點自卑感,于是免不得要抱怨政府的偏心:同一個集市,把橋上村搞得象模象樣,而對橋下村的建設(shè)力度卻不知少了多少倍。盡管橋下村也修了一條寬闊的黃金大道,并且把原本位于老街南端的菜市場也搬過來了。但是,據(jù)橋下村有見識的人說,搬菜場是為了給橋上村騰地方,以便橋上村做更好的規(guī)劃,而對橋下村來說,并沒有多少好處。
除出抱怨政府以外,橋下村的人們同時更抱怨村里那個叫做張再興的大老板,埋怨他沒有為街坊鄰居們出一分力。按照橋下村人基本一致的見解,都以為作為財大氣粗的大老板,不管再興是自己出錢還是利用他在政府方面的影響力,都應(yīng)該為村里辦一點實事才好。比方說,政府建造那條黃金大道時,把張家祠堂門口的那個曬谷場占去了一大半,而再興正是橋下村張姓的族人,按理,他應(yīng)該具備請政府把黃金大道往邊上挪一挪的面子,好給祠堂門口留出更大的空間來。即使路不能挪,那也盡可以向政府多爭取一些補償什么的,這都算得上是積陰德的好事。無奈再興對于這類公益性的事業(yè)向來表現(xiàn)得極為冷漠,若干年來,自始至終都不曾為村里出過一分錢,一分力,即使政府修路占了本族祠堂的地盤也熟視無睹,這真讓鄉(xiāng)鄰們感到格外的心冷和不平,但同時卻又無可奈何。村里人知道再興肚子里有怨氣,而這股怨氣由來已久。
后帶著將近四十年以前,也就是張再興三十多歲的時候,他絕對是安橋鎮(zhèn)上的風云人物。那個時候,浦陽縣地面上有兩支赫赫有名又相互敵對的造反隊伍,而張再興正是其中一支的安橋區(qū)支隊的司令員,他不但身上掛著兩支駁殼槍,并且還配有專職的警衛(wèi)員,是個“叱咤風云的人物”!
可是好景不長,在某一次武裝斗爭中,再興所在的那一支隊伍吃了敗仗,他本人不幸被勝利者所拘捕。成了俘虜?shù)脑倥d在經(jīng)受了游街、批斗、挨打、罰跪等種種磨難之后,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最后只是被送進了牢房,這在當時實在也算得上一個奇跡。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句話套在張再興的身上最合適不過了。在動亂的年代里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的張再興,不但意想不到地在監(jiān)獄里結(jié)識了幾個日后對他幫助極大的“難友”,并且出獄后不久又逢上了“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好時光。再興天生不是池中之物,而劫后重生的他則更顯得膽大包天。在那幾個重新掌權(quán)的獄中難友的幫助下,這個曾經(jīng)的階下之囚卻成了安橋鎮(zhèn)一帶最早承包工程的建筑老板,并且在若干年以一幫弟兄進軍大上海,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從造反派的司令員到一介囚徒,又從一介囚徒躍升為擁有公司的資本家,安橋鎮(zhèn)上遠近聞名的首富,張再興這一生的軌跡不可謂不曲折,不可謂不驚險。他經(jīng)歷過萬人矚目的榮耀,也遭遇過人人喊打的恥辱,他對于過住的歲月記憶猶新,甚至念念不忘。特別對于周圍眾多的鄉(xiāng)鄰們在自己落泊時所施加在他身上的落井下石的險惡用心始終耿耿于懷,他無法忘記被本不相干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當作落水狗而痛打的凄慘場境,即使在二三十年以后也依舊歷歷在目,因此,橋下村人想要從再興手里得一點好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張再興作為安橋鎮(zhèn)上首屈一指的大老板,無論如何還是為本村人爭回了一份面子,那就是,每當橋下村的人們因為橋上村人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臉而感覺心意難平的時候,就免不得自欺欺人地暗自思忖道:“像再興這樣的大老板還住在我們村里呢,橋上村的那幫假洋鬼子們,你們有什么可張狂的!”
這么一想,幾乎整個橋下村的人們,便都在心理上得到了一種安慰和平衡,暫時不再那么自卑了。
橋下村是個大村,村子里上規(guī)模的姓氏有兩個,按照人口的多寡依次為張姓和楊姓,其中張姓占了全村人口的三分之二,算是大族,因此有自己的祠堂,而楊姓卻沒有。
早些年,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從總體上來說,橋下村比橋上村要來得興旺,這也正是如今橋下村人的心里對橋上村存著一道坎的最大的原由。那時候,橋下村與老街相連的地方有個很大的曬谷場,靠著與前廟相鄰的位置優(yōu)勢,每年三月初五安橋鎮(zhèn)上趕廟會時,這曬谷場便是最最熱鬧的中央地帶。而在平時,每逢陰歷的初七、十七、廿七日,這里更是豬苗的交易場所。而如今,這個曬谷場只剩下一半不到的地盤了,大部分已成了寬闊的馬路,馬路的名字起得很顯赫,叫做黃金大道!
張氏祠堂就座落在這曬谷場的邊上,與之相鄰的是一座三進大屋,橋下村人稱之為“張家門里”,再興家的老屋就落在這座大屋里。只不過再興本人以及他的老婆兒子們早就不住在這里了,一家人在多年前已定居上海,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而村里人之所以還能把他當作一份與橋上村攀比的資本,只是因為這老屋里還住著再興他爹。
再興他爹自然也姓張,具體的名字已很少有人知道了,也根本不需要知道,因為安橋鎮(zhèn)上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用名字來稱呼他。他以一個老人的身份在橋下村存在了三四十年之久,駕鶴西去的時候,更是一位稍微要打點折扣的百歲老人。
“稍微打點折扣的百歲老人”,這個話聽起來浮泛得很,事情的真相是這老人確實做過了一百歲的壽辰,但實際的年齡則只有九十七歲。九十七歲的高齡,也算得上十十足足的老壽星了,像這樣的年紀不要說在安橋鎮(zhèn),就是放到整個浦陽縣也是少有的。有這樣一把年紀的人倘若有幸能與某種光榮的歷史扯上一點關(guān)系的話,當遇著某些特別的日子時,恐怕連浦陽縣的縣長和縣委書記都要親自登門來拜望他了。
正因為這老頭擁有這一把傲人的年紀,因此,多少年以來,每當人們需要與這老人發(fā)生一點瓜葛的時候,認識他的人都將他喊做老祖宗,不認識的都稱他為老爺爺,而背地里則一律都把他叫做“再興他爹”。
按照正常的情況來說,像這樣的耄耋之人,與外人發(fā)生牽連的機會本該少之又少了,但再興他爹卻不然,這是因為他是一個生意人,所經(jīng)營的買賣是香和蠟燭。盡管生意很不起眼,也沒有固定的鋪面,全部的家當只是一副小小的擔子,就跟早年時義烏人雞毛換糖的那種擔子差不多,下面一副方底圓口的小籮筐,上面擱著兩只淺淺的團匾,一根毛竹扁擔早已呈了深栗的顏色,尤其是當中與肩背相摩擦的那一段,更是泛起了琥珀一般的瑩瑩之色。
這個小小的老頭和他那副標著“張記”墨字的小小擔子,在安橋鎮(zhèn)上卻是一個有名的標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有點類似于一個城市的地標。在比較不短的一個時期里,安橋鎮(zhèn)上除出那條老街和一片斑駁參差的老屋以外,這老頭和他的那副擔子或許算得上是最悠久的歷史了。
因此,在安橋鎮(zhèn)這一帶,不管是本村人還是外村人,但凡到過安橋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幾乎沒有不知道這個八九十歲了還在挑著擔子賣香燭的老頭。大家雖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都知道他是再興他爹,因為再興是遠近聞名的大老板,所以在外人們的心目當中,“再興他爹”這四個字就成了這老頭的名字了。
二、
再興他爹既然活到了鮐背之年,他的頭發(fā)、胡子、乃至眉毛固然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經(jīng)白透了,那一頭亮晶晶的迷人的白發(fā),疏疏朗朗地緊貼在刻滿了皺紋的紫銅色的腦殼上,很給人一種莫名的敬畏感。他的胡子是典型的山羊胡子,尖尖地掛在下巴上,像一道小小的瀑布,與那頭白發(fā)很般配。但他的眉毛卻顯得有些特別了,雖然也照例是那種迷人的亮閃閃的銀白色,但長相卻與頭發(fā)胡子絕然相反,一根一根全象銀針一般筆直地朝外散開著,看起來簡直有點張牙舞爪的氣勢。這副眉毛的長相與再興他爹的性格很不相稱,這老太爺待人處事向來低調(diào),加上他的脊背駝得跟鞠躬似的,因此隨時隨地都給人一種“低眉順眼”的謙恭感覺,這一點,他們父子倆正好相反。
老頭子雖然長壽,在樣貌上卻并沒有特別出眾的地方。他不但個子很矮,小鼻子小臉,還相當駝背,駝背的程度甚至比電視上的劉羅鍋還要厲害,以至于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棵彎脖子的禿樹。
說他像一棵禿樹,但具體說來究竟像一棵什么樹呢?像一棵松樹么?不像,他顯然沒有松樹那樣的蒼勁。像一棵柏樹么?也不像,他完全沒有柏樹那般的青翠。那么,像胡楊?對,胡楊!這老頭正像大漠里的一棵落盡了葉子的胡楊,乍一看,以為已經(jīng)干枯了,其實并沒有枯,只是有些禿了而已,雖然形態(tài)有些奇特,但生命力卻極其頑強。
作為一個從民國時代一路過來的街頭老人,再興他爹的一生可算經(jīng)歷過太多太多的大風浪了。將近一個世紀的生活經(jīng)驗,特別是生活的慘痛教訓(xùn)屢屢告誡于他,凡事切不可太過張揚,尤其不能恃財呈強,更不能仗勢欺人,不管是做人還是做事,總歸還是安穩(wěn)守己來得牢靠。
因此,在安橋鎮(zhèn)人數(shù)十年的記憶當中,尤其是當張再興重新發(fā)跡成了全縣聞名的大老板以后,這張老祖宗不僅從未做過任何稱得上張牙舞爪的蠢事,甚至連語氣強橫的過頭話都不曾說過一句。
正是出于這樣的原因,就使得安橋鎮(zhèn)上某些原本說話刻薄的人們對于再興他爹那副長得不太安穩(wěn)的眉毛也少了一種引申發(fā)揮的依據(jù),而只好依著他們家的興旺景像作一個順水推舟的總結(jié)說:像他這樣的眉毛,是福相!
再興他爹在安橋鎮(zhèn)上賣香燭至少已有三十多年的歷史了,三十年前,他已經(jīng)是一個挑著香燭擔子的小老頭,三十年以后,他依舊是個挑著香燭擔子的小老頭。
三十年的時光對于一個人來說,不可謂不長,而三十年的光陰作用在再興他爹身上的印記,除出讓他的頭發(fā)、眉毛和胡子被歲月的風霜由半黑半白浸染成純粹的白色以外,再就是令他的脊背變得越來越駝了,以至于挑那副擔子的時候,那條如古董一般的扁擔簡直不是擱在他的肩頭,卻是橫在他的駝背上,因此,兩只手就不得不時時扶著掛在扁擔上的繩子以保持平衡。又由于他的身材天生矮小,這樣一來,懸在兩邊的籮筐就幾乎要觸到地面了,遠遠看去,仿佛一個垂垂老人一左一右攜著一對剛剛過腰的雙胞胎孫子,正親親熱熱地上街或回家呢。
三十年間,再興他爹的香燭攤子先后換過三個地方。
在安橋鎮(zhèn)上還沒有真正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以前,早上的菜市是沿著老街的兩側(cè)依次擺放的,從橋上村一直擺到橋下村。那時候,再興他爹的香燭攤子就擺在曬谷場與老街相連的一個屋角下,這里離他的家很近。后來,橋上村那邊建起了正規(guī)的菜市場,到老街上趕集的人一下就少了很多,于是,再興他爹就在菜市場門口靠西的廁所邊上占了一個小小的地方,因為這個地方不需繳攤位費。
再興他爹八十四歲的那一年,菜市場從橋上村搬到了橋下村黃金大道的邊上。新建的市場有東、南、西三座大門,再興他爹的攤子就在東門外側(cè)靠北的門柱腳下,這地方不但離他家最近,并且頂上有寬大的雨篷遮擋著,不受日曬雨淋。按理說,這個地方原本是不能擺攤的,即使擺了也得繳臨時攤位的費用,不繳費,工商所和城管局就會來驅(qū)趕,但再興他爹卻安安穩(wěn)穩(wěn)地擺了好多年。若干年當中,這地方差不多就成了他的專屬的領(lǐng)地,不但沒有別的攤販來跟他爭地盤,工商所的場管人員也向來不問他收取取攤位費,就連專抓流動攤販的城管見到他時,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意遠遠地避讓著他。
這倒不是靠了他兒子的牌頭,再興他爹是從來不拿兒子的老板名頭壓制人的。他在這個地方擺攤做生意,假如工商所果真來問他收攤位費的話,他也是愿意繳的,但既然工商所不來收,他也就不客氣。憑良心說,這實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畢竟已經(jīng)八九十歲的人了,走到哪里都是一座山,甚至一部書,像這樣一尊皓首蒼髯的仙翁,誰不應(yīng)當讓他三分、敬他三分呢?
按理說,作為身價過億的大老板的父親,再興他爹應(yīng)該沒有再做這種沿街小買賣的必要了,因為他根本不愁吃不愁穿。憑著他兒子所擁有的資產(chǎn),不光他這個耄耋老人滿可以頤養(yǎng)天年,就連他底下重孫一輩的人也早就可以高枕無憂,一輩子享用不盡了。因此,以安橋鎮(zhèn)人慣常的觀念看來,像他這種身份的人居然還不消停下來享享清福,實在有點不太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