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無情(小說)
一
握著這把劍,蘇氓就知道,自己這輩子,就是一個無情的人了,就跟師傅一樣,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師傅也一直對蘇氓說:氓,就算手里的這把劍有情,你,也不能有情。因為你是殺手,你劍上粘的血,已經(jīng)注定了你的無情。但師傅一直沒有讓蘇氓單獨去執(zhí)行任務(wù),每次師傅殺人,都讓蘇氓跟著,只是看。蘇氓看了好多師傅殺人的場面,那種被殺者在師傅的劍下束手無策,一招半式便一命歸西的場面。蘇氓從第一次看得心驚膽顫到最后一次看得無動于衷,他覺得,自己對殺人已經(jīng)沒感覺了,死者的痛苦,死者的哀求,死者的灰飛煙滅,已屬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就像一只螞蟻被踩死,一張紙被撕碎。
最后那一次,師傅問:怎么樣?
蘇氓很淡然地回答:不錯。
師傅笑了笑,說:那就好。氓,你已經(jīng)得到了我的真?zhèn)?,憑你的造詣和對武功的參悟,或許已在我之上。你現(xiàn)在缺乏的,只是機會。
蘇氓不動聲色地笑了下,沒說話。這個笑,只有他知道,正因又一次不傷毫發(fā)而殺了一個人的師傅正處在成功的喜悅當中,不會覺察到蘇氓那不易覺察的笑意里,隱藏的一絲輕佻。
有一天,師傅對蘇氓說:氓,去殺一個人,這一次,是你單獨執(zhí)行任務(wù)。如果這次你成功了,以后就獨立門戶。
蘇氓不解:為何?
師傅說:一個殺手殺了多少人,就會有多少仇家。所以,殺手每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其實就是提著自己的腦袋。如果有一天,你被仇家找到又不能全身而退,那這把劍,最后刺向的人,就是你自己。師傅說著,看了看自己腰間的那把劍。
蘇氓說:如果我們能在一起,仇家再多,兩個人不是比一個人能好一些嗎?
或許,不在一起,才更安全。師傅意味深長地看了蘇氓一眼,似乎,蘇氓也是他腰間的那把劍。
蘇氓便不再說什么,便告別了師傅,走向了自己的殺手之路。路上,蘇氓一直在回味師傅的話:不在一起,才更安全。難道,師傅擔心有一天也變成殺手的獵物,或者,每一個殺手,最終都會變成另一個更加強大的殺手的獵物,他蘇氓也不例外。因為,作為殺手來說,看重的只是利,并不管手里的劍刺向的是誰。
一只老鴰驚叫著從眼前的一棵樹上飛走了,這讓正專注行路的蘇氓也是一驚。他撿起腳下的一粒石子,準備解決了那只老鴰。但他敏銳的聽覺忽然聽到了樹上輕微的“嘶嘶”聲。蘇氓放棄了解決老鴰,將那石子朝樹上扔去,然后蘇氓聽到了一生慘叫,一只小猴子從樹上掉了下來。哦,原來是這只猴子在作怪。蘇氓走過去一看,卻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猴子已經(jīng)死了,死了的猴子睜著圓溜溜的眼睛,這讓蘇氓又是一驚。蘇氓沒想到這么輕輕地一擊,猴子就死了,或許,蘇氓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殺手,殺人于無形,殺猴也是一樣。蘇氓還是挖了一個坑,埋了猴子。他沒想到,自己還沒殺人,倒先殺了一只猴。繼續(xù)趕路的蘇氓腳步略顯沉重,也許,蘇氓不該去可憐一只猴,但從殺手的角度來說的話,猴子不是他的獵物,他是不該殺的。
蘇氓行了幾日,他走的是殺手走的路,所以,他避開了途徑村莊的路。當他佇立在一所屋子門口的時候,就是該動手的時候了。厚重的木門緊閉著,蘇氓輕輕地推了下,木門紋絲未動。蘇氓將耳朵貼在門上,也沒聽到里面有何動靜。這時,一團黑云聚在蘇氓頭頂,隨著一股狂風,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傾瀉而下。很快,蘇氓就成了一只落湯雞。他輕輕一躍,越過墻頭,來到了屋子里面。因為雨,天暗了下來,就像黑夜忽然到來了一樣。令蘇氓不解的是,偌大的屋子卻只有一間房,在狂風驟雨中顯得飄搖不定。此時,房間里亮著燈,蘇氓沒多想,徑直走了進去。
其實,是可以不點燈的,但點著的燈似乎是主人知道今天該是最后的期限了。蘇氓看到,屋子里,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她似乎是刻意梳妝打扮了一番,體態(tài)端莊,雍容華貴??吹搅颂K氓,女人微啟朱唇,笑了笑,似乎蘇氓是一位久違的故人,她說:來了。
蘇氓點了點頭:看來你已經(jīng)恭候多時了。
本不該勞煩公子動手,只是有一事相求。女人說。
我不會答應一個死人的任何要求。蘇蘇氓拔出了劍,指著女人。
女人并沒有因為蘇氓的拒絕而顯得失望,她依舊保持著那種得體的笑容:我有個女兒,現(xiàn)在被我支出去了。我死之后,你拿走我身上的玉佩,把我的女兒和玉佩交給洛青衫就好。
蘇芒怔了怔,但他的劍沒動,一股風吹開了窗子,掀起了女人的衣角,吹散了蘇氓的頭發(fā),他說:做不做是我的事。
你會的。女人說完,一把匕首便攥在了手中。但她的匕首還是沒有快過蘇氓的劍。蘇氓的劍已經(jīng)刺進了她的胸膛。
二
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到門口的時候,蘇氓正倚在門上,燦然地笑著。
你是誰?怎么在我家?女孩偏著腦袋,一臉稚氣地問。
我叫蘇氓,你得跟我走。
我娘呢?
她說要去辦一件事,得很長時間,所以你得跟我走。
好哇。女孩仰頭看了看天,這時雨小了些。女孩接著說,可是,下著雨呢,我進去拿把傘,你看,我的衣服都濕了。
我拿著呢。蘇氓說著,撐開了手中的傘,拉起了女孩的胳膊,說:走吧。
蘇氓疾步如飛,女孩的腳根本就用不著接觸地面,但她還是做出行走的樣子。她覺得蘇氓在帶著她做一個游戲,一個關(guān)于飛行的游戲,她覺得很好玩。她說:你說你叫蘇氓,對,是叫蘇氓,我記著呢。跟著你這么走路,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風箏呢。
蘇氓沒說什么,他覺得,這個女孩,就是個白癡。或許,她連江湖和殺手是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連生和死都不懂。她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相信了蘇氓,相信她娘真的去辦事了,相信了一個殺了她娘的殺手。蘇氓覺得這樣的女孩其實很可憐,但是,她也一定是幸福的。
你叫什么名字?蘇氓問。
我叫修月。好聽嗎?
不錯,很好聽的名字。
蘇氓本是想一走了之的,但那個死了的女人說讓他把這個女孩和玉佩交給洛青衫。所以,蘇氓才決定完成女人的臨終遺愿。洛青衫不是別人,正是蘇氓的師傅,江湖人稱——噬血劍。師傅每次殺人,都會在劍鋒上涂上自己的一滴血,那把沾上血的劍,就會和師傅一樣,忽然之間變得殘酷無情,不給對方留下一絲喘息的機會。沾上師傅血的劍,卻不會沾上死者的一滴血。師傅說,這把噬血劍,只沾活人的血。
三
蘇氓帶著修月站在師傅面前,師傅冷漠的眼神在女孩的身上掃了一遍,淡淡地說:氓,你太讓我失望了。
蘇氓掏出了那個玉佩,遞到師傅面前:師傅,我沒有讓你失望,你交代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修月是她的女兒,她讓我把修月和這個玉佩交給您。
師傅接過玉佩,攥在手心里,背過身,依然用冷漠的聲音說:她一個將死之人,你聽她的話?你讓她牽著鼻子走?你要做的,是斬草除根。但蘇氓能感覺到,師傅說這話的時候,那微微顫抖的背影。
修月忽然竄到洛青衫的跟前,一把搶過洛青衫手里的玉佩。還沒容修月說什么,洛青衫的劍已出手,劍尖只指向修月的脖子。蘇氓閃身擋在修月面前,噬血劍的劍尖劃破了蘇氓的脖子,鮮紅的血順著紅印淌了下來。但他沒動。
修月躲在蘇氓的身后,一臉的驚恐,舉著那個玉佩,怯生生地說:這是我娘的。
你娘已經(jīng)死了。洛青衫說。
你胡說!蘇氓哥哥說,我娘出去辦事了。
哼。洛青衫冷笑了一聲,蘇氓哥哥,你知道嗎?你的蘇氓哥哥,就是殺了你娘的人。
真的嗎?修月望著擋在自己面前地蘇氓,她不相信這個目光清澈,容貌清秀的少年會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人。
蘇氓沒說什么,他只是望著師傅,感受著噬血劍的寒光和無情。
洛青衫,你連你的孩子都不放過,難道在你的心里,這個世上,只有劍嗎?隨著一聲質(zhì)問,一把劍從背后刺進洛青衫的后心。
洛青衫倒下的那一刻,看到了一張酷似修月的臉。她,竟然沒死。
娘!修月叫了一聲,撲進了女人的懷抱。
蘇氓用手捂住了脖子,看到了面前兩個女人擁抱在一起的場面,慢慢地倒在地上。血,從他的指縫間流了出來,像一條條蚯蚓。
四
蘇氓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修月。
修月看到蘇氓醒來了,高興地沖屋外喊:娘,哥哥醒了。
女人應聲從外面走了進來,蘇氓要掙扎著起來,女人伸手按住了他:躺著吧,小心傷口。
他死了嗎?蘇氓問。
女人點了點頭:氓,我知道,他對你有養(yǎng)育之恩,但是,他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他的腦子里,只有利益,只有殺人。他想把他身邊所有的人都訓練成殺手,變成他的工具。就連他的妻子兒女都不放過。我很感謝那天你手下留情,我也很欣慰你還殘存著一絲人情。
連自己的兒女都不放過?這么說,你是他的妻子,修月是他的女兒?
我是他的妻子沒錯,但修月不是他的女兒。我是他的師妹,他的師傅是我爹。我是和他結(jié)為夫妻之后,才知道他為了能成為殺手的領(lǐng)袖,謀害了我爹。他知道事情敗露后,想殺我。
他不是沒殺你嗎?
是我知道后跑了,他沒趕盡殺絕,是因為他知道我有了身孕。等我生下孩子后,他又派人把孩子偷走了。
后來,那個孩子呢?
我知道,他不是因為那個孩子是他的親骨肉才偷走的。他是想讓那個孩子會成為他的工具,或者說,成為對付我的工具。
那修月呢?
修月是個孤兒。那個孩子被搶走了以后,我無法忍受思念孩子的痛苦和孤獨,正好看她一個人可憐,就收留了她。
我,是那個孩子嗎?
你說呢?女人撫摸著蘇氓的臉,眼眶紅紅的。
蘇氓伸出手,抓住了女人的手,輕輕地叫了一聲:娘。
女人終于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下。
娘,其實,這些年,他沒讓我殺過一個人。唯一的一次,就是讓我來殺你。可是,在讓我殺你的時候,他和我說,他后悔了,可覆水難收。他說,如果我殺不了你,就是他的死期到了。蘇氓說。
女人抱著蘇氓,靜靜地抱著,好久,女人說:氓,記住,江湖險惡,有情會比無情更傷痛。
蘇氓說:娘,我寧愿在有情里幸福,也不會在無情里懊悔一生。
女人拍著蘇氓的后背,說:氓,娘會讓你和修月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