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妙的夜晚，我和老公剛要大張旗鼓的恩愛，手機響了。
　　 老公嘟噥：“誰這么掃興啊。”
　　 手機顯示，是東北我媽的電話：“大閨女，睡了嗎？沒啥事聊兩句唄?！?br />　　 我說：“媽呀，都十二點啦，有啥事呀？”
　　 媽說：“我還是想去你家過日子，這回真不走了，一直到死，問你對象想吃啥，我好給他捎些土特產(chǎn)?！?br />　　 我高興地說：“你來就來唄，還捎帶啥東西，怪沉的，空手就行?！?br />　　 媽說：“那咋行？我得給大姑爺弄幾顆野參補補身子?！?br />　　 我說：“那就隨你吧?！?br />　　 掛了電話，再要親熱，老公徹底完犢子了。我用盡萬種風(fēng)情，千般技巧，怎奈老公虛汗淋漓，偃旗息鼓。最后，我倆唉聲嘆氣相背無眠。
　　
　　 二
　　 去年十月份，爹突發(fā)腦溢血病逝，我們姐弟妹三個和孩子們一個個痛哭流涕，只有媽鎮(zhèn)定自若，里里外外忙活喪事。
　　 爹入土為安后，媽盤腿坐在炕桌邊召開家庭會議，一拍桌子開腔了：“哎呀，可他媽的解脫了，你爹這個老東西窩囊了一輩子，干啥啥白扯，這里里外外都是老娘們支撐著家業(yè)，挺瞧不起他了，挺不得意他了?！?br />　　 我們批評她，媽呀，你咋這樣埋汰我爹呢，所有種地養(yǎng)牛的力氣活不都是我爹干的嗎？你就知道盤腿一坐嘮嗑抽煙指派我爹。
　　 見大家來氣，她趕緊抹臉笑了：“一個個癟犢子玩意兒，沒良心，你們哪個不是喝我奶水，吃我的嚼食長大的？”
　　 想到吃她的嚼食長大，后輩們惡心著跑出去玩了。
　　 看著她口沫橫飛地白話，聞著她滿口的旱煙味道，我的胃里也是不舒服：“媽呀，有啥話快說吧，大家哭一天都累啦。”
　　 媽吐一口煙圈，搖頭晃腦地說：“長話短說，我想離開東北，遠(yuǎn)走高飛，享幾年清福?！?br />　　 我們愕然，媽要改嫁？
　　
　　 三
　　 撥通了老公的手機，不好意思開口。
　　 老公問：“咋了，是不是埋葬咱爹還需要錢啊，要不再給你打過去一萬？”
　　 我趕緊說：“不是不是，是想和你商量個事?！?br />　　 老公哈哈笑著說：“老夫老妻了，有啥吞吞吐吐的，有話直說吧?！?br />　　 “咱媽想去咱家生活，一直到死，你同意嗎？”我鼓足勇氣說完，心砰砰跳。
　　 “來就來吧，贍養(yǎng)老人是每個做子女應(yīng)盡的義務(wù)嘛，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嘛，求之不得呀！”老公痛痛快快地回答。
　　 我的心豁然開朗。側(cè)耳細(xì)聽的媽得意忘形地扭了兩步東北秧歌，嘿嘿笑著說：“我就知道大姑爺是好人，哎呀，我可要離開這個天天生氣的破家嘍。”
　　 弟弟、弟媳、妹妹、妹夫不約而同地嗔怪起來，說哎呀呀，這老太太真是睜著大眼胡咧咧，誰給你氣受啦，缺你吃啦缺你喝啦，攆你走啦？天天的自尋煩惱。
　　 我趕緊打圓場：“媽呀，人家都挺孝敬您的，不要老是干預(yù)他們的生活，他們有他們的活法，您就是惹人煩?！?br />　　 “哼哼，這回走了，我就不回來了，眼不見心不煩?！眿屝ξ更c著她們。
　　 嫁到本村的妹妹極像媽的性格，嘎巴硬脆地說：“那您骨灰盒咋辦？”
　　 “嘿嘿，讓大姑爺抱著我回東北來，撒到黑龍江里喂魚！”媽揮手指著松花江的方向梗著脖子說。
　　 我們面面相覷，啼笑皆非。
　　
　　 四
　　 酒菜端上桌，媽的老毛病又犯了。從自己的碗里給我和孩子舀湯夾菜，我們又給她夾回去，囑咐她不要在飯桌上亂給別人夾菜，我們不習(xí)慣。媽不高興了，一撇嘴說，都是吃我嚼食長大的，啥不習(xí)慣？就明說是嫌我老了嫌我臟唄。我老公趕緊解釋，說媽呀，我不嫌您，您要是想過分飯的癮，就夾到我碗里，哪有孩子嫌母親臟的道理。媽高興得眉開眼笑，夾起炒菜就給姑爺放碗里了。我老公很感恩的樣子，香噴噴地吃起來。
　　 那天的排骨燉得稀爛噴香，媽高興地啃了起來，卻不小心把一口假牙粘下來了。她嘿嘿笑著用餐巾紙抹了抹，一張口，呱嗒一聲按上了，然后把一大塊沒啃完的排骨遞給我老公，讓他啃了。老公說，不愿吃扔了就行，咱家不缺錢。媽嗔怪，還說不嫌我，這樣好的肉，扔了不可惜？真不會過日子。老公無可奈何地接過來，意味深長地看著那塊排骨，狠狠心張大口啃起來，一副挺樂意吃的樣子。媽立刻用沾著肉屑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贊揚說，還是我大姑爺好，不嫌乎丈母娘。
　　 從此，我老公就承擔(dān)了享受丈母娘夾菜和剩飯的艱巨任務(wù)，他的食欲也一日不如一日，但他一直忍著，就是為了不讓老人家生氣。正如他所說，丈母娘給我生了個好老婆，我得報恩呀。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更鬧心的日子還在后面等著他呢。
　　
　　 五
　　 深夜，我和老公進臥室準(zhǔn)備睡覺，都已經(jīng)脫得只剩褲衩了，媽突然推門進來，嚇得老公扯過毛毯蓋住下體，滿臉通紅，慌忙扯過我的雙腳按摩起來，以緩解尷尬。我責(zé)怪道：“媽呀，您不睡覺，瞎闖啥呀?！?br />　　 “人老覺少啊，陪你們嘮嘮嗑?！眿屨f著上床盤腿，看著老公給我捏腳，嘖嘖稱贊，“哎呀，我大姑娘有福啊，找了個知疼知熱的好女婿。”
　　 老公的手法越來越地道，每次按得我都舒服呻吟。媽欣賞著我的媚態(tài)，摸一下我的胸脯嘻嘻笑：“大姑娘從小就浪不急的，真會勾男人。”
　　 我瞪起眼來嗔怪：“媽你胡說啥呢，真沒素質(zhì)！”
　　 “啥素質(zhì)啊，東北老娘們都這味，有啥說啥，直來直去，過嘴癮?！?br />　　 “這是山東，這是城市，以后家里家外言行舉止注意點，惹人笑話！”
　　 “我又不出門，就在家看電視?！?br />　　 老公看我倆斗嘴，手法慢了，開始打哈欠。媽也看不出情勢來，招呼說：“大姑爺，那啥玩意，給我捏捏腳行不？我和你老丈人沒感情，一輩子也沒享受過這待遇?！?br />　　 老公一臉無奈看著我娘倆。
　　 從此，老公成了我娘倆的捏腳師。不僅如此，媽脊背癢了，胳膊酸了，頭腦漲了都要麻煩我老公撓撓、擼擼、按按，就差幫她洗澡了，老公都默默忍受了。
　　 可終于有一天，家里鬧開鍋了。
　　
　　 六
　　 下班回家推開門，一股令人惡心的旱煙味直鉆肺腑，本來就血壓高的我，嗆得暈頭轉(zhuǎn)向連連咳嗽。電視機聲音震得耳膜疼，正播放一檔俊男靚女的相親節(jié)目。媽一邊噴云吐霧，一邊目不轉(zhuǎn)睛樂呵呵地湊近大屏幕觀看。
　　 臥室緊閉推不開門，氣得我一腳踹開。老公正在電腦前寫網(wǎng)文小說，耳朵塞滿衛(wèi)生紙，還用膠帶粘住?？赡苁锹劦搅藷熚?，咳嗽起來，轉(zhuǎn)頭示意我快關(guān)門。我轉(zhuǎn)身關(guān)門去書房，用力推開，原來兒子背對著門頂著，也是耳朵塞滿衛(wèi)生紙，還用紅領(lǐng)巾死死圈住，他正在背單詞。我剛要解開紅領(lǐng)巾，他生氣地往外推我，又把門頂死了。
　　 “都造反啦！都給我出來！”我氣得差點爆粗口了，先是關(guān)了電視，然后把爺倆一個個硬揪出來，“一個個的不吃飯啦？”
　　 媽正看在興頭上，極為不滿地嗔怪道：“誰惹你了，像瘋子，挺好的相親，讓你攪黃啦！”
　　 “你都多大年紀(jì)了，還整天看相親，影響別人讀書學(xué)習(xí)不說，浪費電浪費感情。”我聲音嘶啞了。
　　 “我和你爹是父母包辦，一輩子沒感情，看著年輕人熱乎啦地談戀愛，我眼氣，我一天就這點念想了，要不活著還有啥意思？”媽掐滅煙頭往墻角一扔，那兒已經(jīng)有一小堆煙頭了。
　　 老公已經(jīng)撕了耳朵上的包裝，立刻給丈母娘打開電視。兒子也已撕了包裝，一看電視又開了，氣不打一處來，擰身跺腳回書房，嘴里還咕咕嚕嚕。
　　 媽指著外孫喊：“小崽子，啥樣？不帶孝順樣的，白扯！”
　　 兒子探出腦袋，連諷帶刺：“你有家，讓你兒子孝順你才對?！?br />　　 老公跑過去踹開門，一巴掌扇了兒子個骨碌，兒子大哭起來，老公還是不解氣，又沒頭沒臉地踹起來。我以為媽媽會去拉住我老公，沒想到她扭腰晃腚溜回自己臥室，擰開錄音機聽《圣經(jīng)》去了。
　　 那一晚之后，媽一門心思要回老家，成天叨叨，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們苦苦挽留，為此，兒子也誠懇地給姥姥跪下道歉，可是最終沒能留住她。堅持著過完年，沒出正月就買了回哈爾濱的火車票。
　　 媽走的那天，淚眼婆娑地囑咐我們：“一家人要好好過，千萬不要想三想四的。孩子啊，千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可要珍惜眼前的人啊。你爹活著時，我沒好好稀罕他，人沒了，現(xiàn)在后悔都晚了，可別學(xué)我呀?！?br />　　 我們含淚點頭，祝愿她身體好好的，想來就來，永遠(yuǎn)歡迎她。
　　 媽說已經(jīng)知足了，永遠(yuǎn)不會再來了，葉落歸根才是正道。
　　 回去以后，媽常打電話來，向我們報平安，我們也就放心了。
　　 萬萬沒想到，她還要殺回來，莫非又和兒子兒媳鬧別扭了？
　　
　　 七
　　 開車從火車站把媽媽接回家，卻不見了老公，收拾飯桌時看到老公留的信，上面寫道：老婆，我的寫作已經(jīng)到了關(guān)鍵時刻，我已經(jīng)在外面租好了房子，我出去住了，希望你不要怪我，更希望你好好孝敬媽媽，讓她過一個美好的晚年，我一定會抽時間常回來看看，謝謝啦。
　　 我呆呆地看著那張紙，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上，五味雜陳。
　　 媽媽弓著腰坐在我身邊，嘿嘿嘿地笑著問：“寫的啥玩意，字跡忒小，看不清，大閨女給念念呀?！?br />　　 我煩躁地說：“念啥呀念，你大姑爺嚇跑啦！”
　　 媽媽嘻嘻笑了：“這小子，跑啥呀，我又不是東北虎。”
　　 我氣得把信一撕：“你是一只惹人煩的母老虎。”
　　 媽拍著我肩膀說：“你這孩子說話真難聽，不讓人稀罕，我這一輩子就得意我這大姑爺，說話溫和有文化，連我的剩飯都吃，從不嫌棄我，好人啊。好人有好報，天主啊，耶穌啊，保佑我大姑爺在外住的平平安安的啊?！?br />　　 看著媽在胸前畫十字，我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