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秋韻】故園遺夢二(散文)
一次去母親家,出來時,母親和我一起下樓。她去買菜,我回家。那天陽光很好,小區(qū)的甬道上落滿香樟樹葉篩下的碎金,空氣溫香,彌漫著太陽潮濕新鮮的氣味,垃圾桶旁堆了許多清理出來的舊物。路過時,我說這個小籃真好,母親“哦”了一聲,漫不經心地道,都是些別人不要的東西。我邊走邊戀戀不舍地回頭望著,嘴里依舊說著,那只小籃真好!母親一下子就站住了,說,是不是真的喜歡,喜歡我就給你撿著。我忙拉道,別!別!遂挎著母親走出了大門。
過了幾天,我聽到鑰匙轉動鎖眼的聲音,知道是母親來了。開門的一瞬,我看見她手里提著那只籃子。母親說,她給我撿了,用開水燙了,洗潔精反復刷洗,又在太陽下暴曬了幾天,可以放心使用了。那一刻,我覺得母親真好!
籃子很潔凈,篾片清爽,密密疊加,有規(guī)則地交織穿插在一起。紋路里依舊能聞見鳥鳴灑于竹葉的芬芳,像心底的鉆石,閃著隱隱的光。后來,我把這只橢圓形,敞口,有蓋的籃子放在鋪有荷花桌旗的茶幾上,裝過滿籃子玫紅的鮮花,黃綠的水果,裝過書籍、眼鏡、以及一些雜物。總之,它有了全新的身份,承接著紗簾后每個黎明與日暮時分溫暖寧靜的色澤,和我一起度著年輪里沉沉的光。
(一)
七月份我回了趟故鄉(xiāng),簡凈的天空洗浴著每個毛孔,像本我珍藏完好,久未翻動的經書。我的許多親人都平安地生活在這里,因為幸福,因為富裕,因為遼闊的天空,有厚厚的鳥羽覆蓋,而無需太多的惦記。唯有我的舅舅蜷縮在郊區(qū)一張骯臟粘膩泛著霉味的床上,沒有醫(yī)保,沒有社保,危在旦夕。我無法穿起母親一顆顆遺落的眼淚和心頭的哭聲,以及由血脈擰成的絲絲無奈。三十七年后的舅舅干癟嚇人,像一截枯木,隨時可能折斷。讓我想起難民,非洲,木乃伊很多字眼。除了眼睛靈活轉動外,其余的都似張薄而脆的紙,刮在風中。
那一聲“舅”,穿越三十七年,讓我淚雨紛飛。三十七年前的舅舅是體面漂亮的,像茁壯的莊稼,挺拔飽滿,大眼睛,雙眼皮,白白凈凈,穿著藏青色呢子中山裝,推著輛鳳凰自行車來城里接我。靦腆,憨厚、木訥。我的姑媽們喊他大紅哥,我還有個小紅舅舅,他們是雙胞胎。他給我買好吃的,一麻袋一麻袋地買,進門,“嘩啦”一聲,倒在地下。姥姥家是全村最富裕的人家,滿院子清碧的蔬菜,一筐筐白生生的雞鴨鵝蛋,一垛垛的糧食,彩繪描紅的箱蓋照得出人影,玻璃門窗擦得锃明瓦亮。城里的姑媽們都喜歡吃外婆家的撈米飯,說那是一眼的敞亮??扇缃?,秧敗苗殘,稀稀拉拉的幾棵,滿院的雞糞鴨屎,趕都趕不走的蒼蠅。臟,比窮更可怕。
舅舅的床頭放了瓶氧氣,是五百元錢租來的,難受就插上,這是唯一的治療措施。他沒錢,看不起病,即便社區(qū)的醫(yī)生上門,也是基于老輩的情義,聽聽心肺,把把脈,給點小藥,都是免費的。說句不好聽的話,舅舅在等死。那天,我買了菜,做了飯,用了他家一缸的水。剁了圓子,炒了許多菜,舅舅吃了很多。他的腸胃沒問題,只是干瘦,皮包骨。他的孫子叫彥泊,八九歲的樣子,白凈胖乎,喊我大姑,圍著我不停地轉,幫忙遞鹽找油??湮宜刮模f話好聽,是南方人。拿出一袋咪咪蝦條往我手里塞,說他誰也不給,只給我。我偷偷地給他一百元錢,讓他出去想吃啥就買點,他扭捏半晌,壓在文具盒下面。然后提著補課袋和我道別,用鼻子嗅著說:“大姑你燒的排骨真香,可我來不及了,給我留點,回來吃?!?br />
舅舅油燈即將耗盡,只是生命里最后一口氣的問題,不知啥時咽掉。說話已相當吃力,只能用簡單的眼神、手勢來表達。眼眶里常常蓄滿淚水,時不時用袖子揩下。那套睡衣烏眉糟眼的,已看不清本色,罩著他干癟的身體,細細的脖子支撐著腦袋,像個骷髏。思維卻異常清晰,依舊聰明。我們去后,他可以支撐起來靠著墻坐會,示意我坐下,示意他們給我倒水;當我困頓,斜躺一角,示意他們開柜子給我找東西蓋上。我吃完飯,回身時,他會吃力的把紙巾推給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的心意,還是那個七十年代最漂亮的舅舅??扇缃駞s如此窘迫,即將離開人世,不知心里該作何感想。
(二)
鄉(xiāng)村的夜晚是寂靜的,一輪明月掛在寶石藍的天幕上,像畫上去一樣。白茫茫的夜色如水銀鋪下,涼爽愜意的空氣充盈著四周。我住在小紅舅舅家里,望著窗臺上那些泛香的花草,高大綠植蔓下的枝葉,徹夜難眠。我想帶舅舅去看病,這是我回來的目的,但從舅舅的身體看,確實是風里的蠟燭,吹不得。舅媽也一再表示,醫(yī)院不收,舅舅的身體早就不能造血。我把病情形容給懂醫(yī)的朋友聽,他們說是血癌,且晚期,若早,還能治療,但需一大筆錢。那一夜我有點走火入魔,無數的燈籠在眼前轉動,設想出許多方案。去募集,去找有錢的朋友做慈善,只要扯下這張臉,總是有辦法的。
當曙光打開院門,一輪紅日斜晾天邊時,一切都醒了。太晚了,舅舅是癌,無藥可治,只是在慢慢耗干最后一滴血。我挎著母親的胳膊走在鄉(xiāng)村整潔的道路上,薄霧籠罩的田野散發(fā)著草木葉漿特有的清新,早起的空氣如井沿新提的井水,清透甘冽。七十年前母親出生在這里,先時叫妖屯,后來改為松柏公社。母親八姊妹,都是漂亮人,有六姊妹從這里飛了出去,只有最后兩個雙胞胎舅舅蟄居于此。當年母親家是望族,日子過得非常紅火。母親十幾歲便離開,隨大舅到很遠的地方讀書,盡管中途輟學,并沒能成為文化人,但依舊是我見過的最溫柔動人的女性。這塊土地,對母親來說是魂牽夢繞的;生命的岔徑再多,最急切的腳步,卻響在這里。我們小時候,山再高,水再遠,母親每年都要帶著我們三姊妹,坐三天三夜的火車,大包小包地回來。外公外婆走后,她也是隔幾年回來一趟。母親一生的積蓄,都撒在這茫茫的鐵路線上。
算一下,我卻有三十七年沒有回來,最后一次是十二歲。自小和父母漂泊在外,故鄉(xiāng)對我是遙不可及的夢,曾經一度認為自己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很多年,我忙著自己的日子,頭上的陽光無法分叉,霍然回首,我的舅舅已然衰老,貧病交加。當母親講著舅舅的變故,舅舅的疾病,舅舅的窘境,講家如何過??;講舅舅如何的瘦,如何的沒力氣。去長春找大舅時,一個跟頭磕到那,昏迷過去,被送到醫(yī)院急救;講大雪天到民政局要低保,倒在雪地里,大病一場,回來輸液的錢,多于低保的錢。母親平靜地講,我平靜地聽,我怕她看見我的淚光;出了小區(qū),坐在愛人的車后座,借著黑暗,眼淚如珠子滾落。車外是霓虹的街市,風馳電掣的車隊,溢彩流光的人群,喧囂的大排檔。這些都沒有我的舅舅。我的舅舅在這個飛速發(fā)達的社會,吃不好,穿不好,喝不好,死冷寒天舍不得取暖。有病了,只能延挨著在家等死。
曾有四年時光,我在那片土地上度過,爺爺和姑姑們給予了我很多的愛,那是我對這個北方小城全部的記憶。兩個雙胞胎舅舅也沒少來看我,每逢周末,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他們長得一樣,我分不清,經?;煜?,總是叫錯,甚至不敢叫。那是個靦腆的年齡,也是個不懂事的年齡,有時會稚氣地直接問,你是楊振海還是楊振江,話出口時,又紅起了臉。我的兩個舅舅都是憨厚人,只知道笑,我的姑媽們親切地喊他們大紅哥和小紅哥。除我的大舅楊振山有過輝煌外,他們既沒振海也沒振江,一直囿于那個村莊,過著現在都市人向往的田園生活。很多年后,我知道所謂的田園,只是有錢人的后花園,一旦有艱辛的勞作和無奈的心酸摻雜里面,便有無數的苦楚滋生。
(三)
外婆家離城區(qū)八里地,屬于街邊子。清一色的柏油路,因交通便利,還算富裕。舅舅,其實是我的二舅,他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老舅,也就是雙胞胎里最小的舅舅,很早就分了出去,自立門戶。我的大舅起先在北京鐵路局,后調回長春鐵路局工作,一直在外。我見到最多的就是二舅,所以簡稱舅舅,是我對所有舅舅愛的總和,也是對舅舅這個詞匯深情的定義。
幼時的我,并不留戀母親出生的那片土地。父母從遠方回來,下了火車,先落腳城里爺爺家,是天經地義的事,第二天母親才能急急地往娘家趕。在我的意念里,那里枯索,毫無意趣;冬天,大雪包圍的村莊,像一座座矮蘑菇,遠沒有城里豐富多彩。舅舅每次來接我,大多空空而回。舅媽為人不錯,是個可愛的人。干凈、利索、手巧、嘴甜、燙著頭發(fā),成天美不滋,笑嘻嘻的。經常給我做衣服,和我姑媽們的關系也好,也幫她們做些針黹。每次見面,老遠就咯咯地笑,見到我又摟又親的。我從小拘謹,不喜歡過度的熱情和親密,況且那個年代閉塞,感情不知如何表達。所以常常把她關在門外,任她怎么敲都不開,隔著玻璃揮手讓她離開。
很多年后,我回憶起這個女性都是難忘的,無疑是我童年生活里鮮亮的一筆。她對我好,是真的好,沒有一點面子情,想千方,設百計地把我弄回去,給我做好吃的,和她一起睡。她沒孩子,結婚八九年一直沒有孩子,我不知道那時大人們的想法,或由此產生的種種不快,因她人好,似乎可以忽略不計。每次母親從外地回去,她總是背著外公偷偷地往城里提油和煮好的雞鴨鵝蛋,讓母親走時帶著。有一次,她在前面走,外公在后面走,一人提一桶油,一前一后進了爺爺家的院門。她發(fā)現外公后,趕緊藏了起來。那時外公當家,外公會過,會算計,沒他發(fā)話,家里的東西和錢誰也不準動。
我十一歲離開故鄉(xiāng),后來聽說舅舅離婚了,所以這個女人不再是我的舅媽。那是個冬天,母親坐很遠的火車趕回去,和我姑媽們冒著鵝毛大雪去她家說服她。她死活不肯,一定要離,起了訴。若干年后,我從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敘述中,得知她愛說愛笑,愛唱愛跳,舅舅老實,不善風情,和她談不到一起去,她便有了私情。一次外公回家,被外公堵住,外公拿著棍子把那個男人打跑了,她的事也就曝光了。這之后,她覺得沒臉再在村里呆下去,加之自己無生育,吃了很多藥,也不見效。在一個早晨,清理掉自己生活過的所有痕跡,收拾收拾回娘家了。舅舅這頭曾做過多次努力,但她始終不肯回心轉意;開庭時舅舅沒去,婚自動離了。后來,她嫁給了城里一戶有錢的人家,做了太太。姑媽們一直和她保持著往來。
(四)
離了婚的舅舅經人介紹,很快娶了親,也就是現在的舅媽。舅媽原來的丈夫是病死的,帶著一個兩歲的兒子改嫁過來。孩子改姓楊,成為舅舅的兒子,后來,他們又生了一個兒子。也就在那幾年,外公外婆相繼去世,剩下他們一家四口平安度日,舅舅身上的負擔也就相對重了些。舅舅的外號叫楊老狠,是說他一身力氣,有干不完的活,講賺錢誰也賺不贏他。母親說他太實誠,傻,心里沒自己,像頭牛。那時,舅舅不僅種田,還到街里拉腳,用馬車在市內拉點零活。冬天,大雪封路,別人都在家貓冬,他揣著兩個大餅子,抱著鞭子站在雪地里跺腳。每天起早摸黑,披星戴月,回家常常一身雪花,胡子眉毛掛著冰碴子。
母親每次回去心疼他,又不好帶出來,一個人跑到糧庫,站在風地里等他。舅舅常在那攬活。母親給他整整衣襟,拍拍帽子上的雪,往他荷包里塞兩百元錢,囑咐他吃點熱乎的,別太苦了自己。餓了到館子炒倆菜,身體要緊,衣服也要常洗常換,暖暖和和的才是。他就推搡道:你看,這咋說的。老姐!我有錢,比你有錢,這活就這樣。你看你大老遠的回來,該花多少錢。
那時舅舅真的有錢,比一般上班的工人有錢,他勤勞能干,一天收入不菲。他拉糧拉煤拉菜拉瓷磚,拉一切可以拉的東西;活淡時,甚至拉過死人,給別人扛過煤氣罐和水泥。有時,被我的姑媽們碰見,心疼他,會給他買只燒雞什么的。馬驚過,把舅舅從車上甩下來,拖著跑出去很遠,腸子都扯了出來,成為街頭驚險的一幕。幸虧被及時送到醫(yī)院,撿了條命。這樣的事故發(fā)生過兩次,舅舅九死一生。后來年齡大了,馬車也逐漸從城市淘汰,他也黃皮寡瘦,不似當年的人了。那些掙的錢,累計起來是筆不小的數目,一邊掙,一邊一萬二萬的被舅媽借給了娘家。那里更困難,更需要,也就音消了。死的死,亡的亡,沒人再承認了。我聽過很多版本,那樣的數字,是很多城里富裕人家都不舍得拿出來的。
九十年代初,城市拓展,舅舅的一二十畝田被征了去,余下四畝,總共合了大概一二十萬,在那個年代是筆不小的數目。他用這筆錢,做了一棟非常高大的馬賽克房子。現在從外觀看,都是像樣的,只是年久失修,室內灰暗,粉刷的墻壁開始脫落,泛著黃斑。屋頂也已開裂,依稀留著寒冷時貼膠布的印子。舅舅給兒子們娶了媳婦,一大家子在一起過,舅舅是主勞力,做不動了,就把家分了。一個兒子三間正屋,他自己沒留一分財產,他的兒子媳婦們都說他好。這次回去,我看見他的大兒媳站在門口偷偷抹眼淚。舅舅和舅媽單過,沒任何收入,過去賺的錢用盡散盡,日子難免捉襟見肘。加之多病,風雨飄搖,也就在所難免,成為全村最困難的人家。
在長春,大舅的女兒為我們接風,我見到了二舅親生的兒子和兒媳,他們在那打工。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比電影演員還帥,卻起了一身的白癜風,臉和胳膊上都是。他原來的工作干不成,別的單位又不要,自己在菜場擺個攤,賣水果。他和她老婆最后一個來的,說要把水果賣完,天熱,怕壞了,要不本都保不住。那幾天高溫,他的脖梗子曬得通紅,起了一溜的水泡。他的媳婦,彥泊的媽媽,抬手時,胳膊上落有碗大塊疤。我問她咋弄的,她說是在餐館打工時,燙傷的。她說家里總有事,有一點錢,就出點事,攢不下。上個月彥泊的爸爸,也就是舅舅的兒子才住了院,做了肺部手術,躺了一個多月,還有心臟病。有次舅舅急救,剛推進去,他就昏厥過去,馬上也被推了進去。但小兩口看起來還是恩愛甜蜜,有說有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