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我是誰(散文)
一縷清風從樹梢上飄飄忽忽地掠過,一片白云從天邊寵辱不驚地滑過。當它們不顧一切以長驅(qū)直入的方式納入我的目光,并與我的心靈無限相觸的那一瞬,我固執(zhí)地認為,它們都有著自己去路來途的身份,都應該有屬于自己端莊的名字。
?這世界,萬事萬物因緣和合都是關聯(lián)的,都有著自我身份必備的源頭和因果。比如金字塔與明長城,黃河與幼發(fā)拉底河,巴黎凡爾賽宮與北京故宮,為什么不能有關聯(lián)呢?它們總在有序抑或無意地構建著光陰叢中的因果多元屬性,讓境遇渴望共鳴的人體驗這個世界得微妙與深刻。再比如我,坐在電腦前,與那些虛擬的、鋪天蓋地的網(wǎng)絡信息,應該是有某種微妙的關聯(lián)吧?但究竟會怎樣關聯(lián)?組建怎樣的屬性?我卻并不知道。因為,我會恍惚。我會忘記我是誰。盡管有些信息還是會不容分說地植入我的腦海中。
——癲癇是慢性反復發(fā)作性短暫腦功能失調(diào)綜合征。以腦神經(jīng)元異常放電引起反復癇性發(fā)作為特征。癲癇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常見疾病之一,患病率僅次于腦卒。
每當我的目光掠過這樣的信息,我都會竭力拒絕停留并表現(xiàn)出熟視無睹。事實上,不管怎樣努力,都掩蓋不了自身體內(nèi)的蒼白和乏力,這些掩耳盜鈴的“努力”行徑,只會讓我的自信消失殆盡,最終恍惚不已。
其實,我是不恍惚的。
我清楚地記著我是一名人民教師,再稍微確切點來講,是一名初中歷史老師。站在講臺上,面對四十五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情緒異常高昂。我義正詞嚴地說:“她從曠遠的歷史帷幕走來,她的目光是沉靜的,她的腳步和她的武周帝國一樣堅定。沒有她,就沒有后來的大唐中興,也就沒有盛唐在華夏歷史長河里的絢麗和蓬勃。因而,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她是不可或缺的!不可或缺的!不可……”
?像銳利的刀片劃過瓷器,像玻璃杯落地砰然墜地四散紛飛,像天邊的驚雷訇然撞擊,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茫,眼里有數(shù)朵金花在瘋狂地閃爍,漸變成綠點,嘴想?yún)群皡s發(fā)不出聲,身體像罐了鉛在緩緩地下沉繼而坍塌。又仿佛,那個殺伐決斷的武則天聲威未發(fā),卻只能以極不情愿的方式緩緩地歸隱于歷史長河之中去了。
這是一種毫無理由的難以承受之重。我強烈地抗議著,手打腳踢,怒目圓睜,卻最終未能幸免讓自己處于一種長時間的口水與淚水裹挾的悠悠沉睡之中。
醒來已經(jīng)在病床上??粗椎膲Ρ冢椎拇矄?,一片冰冷刺目得白。我明白了這是市一院。我反復恍惚又異常郁悶,我非常羞愧地認為,120那種激昂的呼嘯不該為我而鳴,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人呢?況且,我又為何這般?緣何為此?這種不可救藥的復制與粘貼,這種來自命運深處既滑稽又令人傷感的篇章,讓一個人遭遇了靈魂上的痛苦萬狀,肉體上的慘痛萬分,精神上的羞愧難當。
我想,世上有一種羞辱之功,就是讓你的失常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然后留一個大大的驚訝給那些愿意牽掛你的人,或是渴望分享傳播你的滑稽聊以自慰的人。使他們不同程度地承載你的痛苦,或演繹擴大你的痛苦,在或多或少不一樣的陰天里返潮,抑或晴天里肆虐,牽掛或竊喜,傷心或丑陋地自慰。誠如是,我又何必?我都不想知道我是誰!
?有了這次經(jīng)歷,我對“我”的概念越發(fā)懶散。因為這個“我”的一切漸已坍塌,構成人生的脊梁與堅守已不復完整。在一望無際的慘痛和蒼茫中,我看不到最近的陽光,我更加恍惚更加模糊。猶如天邊的一片云,我渴望飄來飄去,然后無影無蹤。
好長一段時間,我悲哀于自己的認知,刻意隱藏著自己。我變得暴戾,常常感覺到無所適從。我會莫明其妙地摔東西,有時會一整天不說話,有時會在深夜里深深地自責,然后莫明其妙地滋生決絕的念頭。藍天和白云的氣息與我漸行漸遠,想一個人在暗夜地掩護下偷偷地哭泣,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為不明所以的發(fā)怒,我確認自己荒唐怪異到了極點。
因了本性的使然,最終未能阻擋真情與善良地牽掛與撞擊。比如,作為一名老師的身份,孩子們來看我的時候,一群一群來看我的時候,我會涌出大段大段滾燙的淚水,以羞愧的方式,急匆匆地找回那個遺失的自己。
那是三月花開的氛圍,我在久違的感動中回歸了自己。
“您是一名好老師!”他們?nèi)f分誠懇地袒露自己的心聲,“我們都想您!”
就這一句話,沒有了,再也沒有了。然后是長長的滿滿的眼淚,然后我的眼睛濕濕的,然后是長長的滿滿的眼淚……
我確定——我最終還認識我自己,這是我由衷地感到慶幸的事情。事實上,我也不能忘記我自己。
孩子們不停地來,我的眼淚也在與日俱增與時俱進。
多年以來,我就喜歡和孩子們打成一片,樂在其中并寄托以深情守望。這其實并不是一種崇高的使命感和職業(yè)的神圣感的使然,本質(zhì)上是一種天性里的擁有。孩子們的靈魂里流淌著至情至性的解讀,而我最喜歡的恰恰就是“至情至性”。教書十五年以來,我一直樂此不疲,耕耘挖掘并作為靈魂的積累。惟其如此,支撐我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歲月。我是痛苦的。更多的時候,我亦是快樂的。只是,我不曉得這樣的日子還會堅持多久,而我又能支撐多久……
生命需要真情的跳躍,而真情無時不刻在打撈感動的精華。劉小霞,趙小龍,李小穎,這些孩子們的名字豈止只是嵌入我的記憶,確切來說,已經(jīng)融入我的靈魂里去了。在最難的日子里,他們原始的真誠構建了我的“新我”,讓我這個“新我”不斷豐厚且感動,然后深深地沉醉而不知歸途。這是我的歡樂,也是我愿意坦然承認的熱淚盈眶。有時我會想,這些情、這些真已然超過所謂的親情,成為了支撐我生命的真正內(nèi)涵,亦是一個生命堅持下去的充分理由。
但現(xiàn)實的一切依然痛苦,這是永遠無法忽視和否認的芒刺在背。因為這種極度煩惱痛苦,我認識自己像面對空曠的荒漠一樣艱難。一度,我的思想在凝固,又仿佛會在瞬間分崩離析。我是孤獨的,也是寂寞的,亦是瘋狂的。在午夜里,我會無端想起那個梵高割掉耳朵的決絕過程,我需要一些藥物幫助自己進入平靜狀態(tài)。一個叫孫達志的人常常譏諷我,心比天高,命比紙??!我都不屑去與他爭辯。畢竟,內(nèi)心強大和富有的人是不屑于去證明自己的。這個孫達志其實是最應該激勵我的人,他是我法定的人生陪練。可是,他居然失約了。失約之冷比冬夜的寒氣還要重百倍。我們有白頭相諧的證明,可如今,它只能是令我失望乃至絕望的一紙空文。我對婚姻的感覺,就仿佛秋天的落葉一樣輕,過多的失望像是從沒希望過。我常常在想,他之所以這樣,究竟是不是源于我這令人難堪的疾???我無從知曉,且已不再重要了。但我很想注銷我作為其伴侶的身份。
我的失敗,并非止于宿命的演繹??葜﹄y敵林下之風,我三次暈倒在講臺上,滑稽的樣子,常為他人提供一些茶余飯后談資的佐料,也不時收獲一些風言風語。我從來沒想過要證明自己的高尚或渺小,我沒有這樣的奢望,也沒有這樣的愛好。只是,作為三尺神壇倒地的范例,我似乎有著作秀的嫌疑。有人說我自不量力,有人說我枉自顯擺,更有人說我誤人子弟。我從不知道我生命的艱辛抗爭還要承受陌路心術的檢測與對視,失望或絕望的背景之上,充斥著徐徐而來的風刀霜劍,我的心會像身體一樣有節(jié)奏的痙攣或寒涼。這些都在漸漸地摧毀著我的夢境,竊取我失落后可憐的歡樂源頭。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人生有道,道之所向,心之所依。?其實,作為自己,我是很愿意被感動的,感動的過程亦是我收獲歡樂的過程序,更是生命延續(xù)和舒展的過程。
教書十五年了,我陪孩子們笑,陪孩子們哭,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心。這不是夸贊自己,確切說是一個生命堅持下去的理由。正是這些慰藉,構筑了我的生命與靈魂,我不想割裂自己生命與靈魂之間纖細的滋養(yǎng)與生動。多少次,我拭去過孩子們眼角的淚水;多少次,我走過雜亂的棚戶區(qū),挽回輟學的孩子;多少次,我在網(wǎng)吧硬生生地揪回了一顆顆迷途中流浪的心。我試圖努力忘記自己的缺失和遭遇,我渴望聽到靈魂深處的聲音,我會莫名其妙的臆想,祈愿歲月把更多感動嵌入自己的人生。
有一段時間,我會想起汶川大地震。想像一些場景,想像一些驚心動魄的慘烈與壯烈。想到很多很多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顫抖,讓人生的壯觀與命運的悲鳴深深沉醉于淚水與心疾摻和的汪洋恣肆之中。我甚至會覺得,這才是生命跋涉意義上的獨得我心,是別人永遠無法感知無法知道的快意。“忠心義膽譚千秋,血染汶水袁文婷,展翼英雄張米亞,粉身碎骨小向倩……”淚流滿面的時候,我會輕輕念叨這些名字,作為一種敬畏和膜拜,深深供奉于內(nèi)心圣壇。我不知道,我竟是如此的需要這樣的悲壯支撐自己的靈魂。為英雄而泣,還是為自己而悲?我不想分清,實際上也分不清。我的際遇我的病,其實一直是我心頭的隱疾。有些郁積需要排放,有些孤獨需要慰藉,可我一直未能覓到可棲之枝,孰料,尚有英雄的氣息挽救我失望的靈魂。天地雖大,這條路卻難走,我何不悲壯地做一回自己?人生需要氣壯山河,我又為什么不呢?
“笑靨還當今日事,無言對語祭時光!”我需要真真切切地感受自己,而不是不切實際地自怨自艾。用心感受陽光溫暖之時,便是生命豁然開朗之時。用努力踐行心語,該是自己最好的選擇!
我是誰?
我該是誰?
我會找回自己嗎?
我想,我再也不需要這樣的疑問了。經(jīng)過風雨,歷過一次次跌倒,難忘的2018終于挺過來了,從天潭醫(yī)院到宣武醫(yī)院,我經(jīng)歷的種種不堪和凄厲,終將成為噩夢終結。人生,不需要用生命的虛無來懲罰自己,生命摔倒了,馬上爬起來,不必在意是否有人牽掛或竊喜。我需要,需要一些新的確立和把握;需要與孩子們同愉共享歡欣的歲月;需要精魂尚志旗幟地吶喊與飛揚!
我知道,我還會不斷地摔倒,不斷地失憶,不斷地恍惚。但這些,已經(jīng)不是一個靈魂的躑躅與掙扎了,它只是一個過程。一個讓人生不斷清醒感悟生命并將其升華的過程。我會歡欣,我會歌唱,為自己特有的對價值的理解高聲吶喊——跌倒了又如何?失卻了又怎樣?讓自己站起來,何其艱難又是何其感動和歡欣!我真的真的愿意擁抱這樣的自己!
風兒依舊會悄悄地掠過,白云依舊會輕輕地滑過,它們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名字。它們是端莊的,又是驕傲的。
那么,我是誰?
我想,我會在最燦然的晨曦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誰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以及既定的命運。在疾病面前,生命雖然渺小,但它的意志力、爆發(fā)力卻不容質(zhì)疑。
無論遇到什么,做最真實的自己,如此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