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門(小說)
一
到了我這個年齡,似乎特別喜歡夕陽,特別容易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也特別享受回憶的過程。愜意地坐在院門口的藤椅上,閉著眼睛呷著一壺濃茶,悠然品咂著往事……紛雜的往事就像是發(fā)黃的電影膠片,能留存的影像似乎并不多了。夕照很暖,能暖出我記憶深處不斷跳躍的畫面,我努力將這些閃現(xiàn)的畫面撿拾起來,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這個故事的背景很特別,底幕是一片不斷涌動的大紅色,像翻涌不止的鮮血,又像是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
每到落日將墜的時辰,我喜歡面朝夕陽坐在藤椅上,這幾乎成了我十八年來養(yǎng)成的一個習慣。我向著右側緩緩扭頭,就能看到我家的這座破舊的門樓。其實,這算不上是一座門樓,兩根土墼壘砌而成的門柱,門柱上方東西橫架著兩根木棍,木棍上鋪著厚厚的麥秸草,麥秸草上覆蓋著一層浮土。每每到了這個時節(jié),浮土里會旺竄出諸如狗尾巴草、馬齒菜、荊棘菀之類的綠色植物,這些潑勢的雜草從門樓橫梁上耷垂下來,遮擋了院門口的大半個空間。
院門口安裝著兩扇黑漆木門,由于年久失修,木門油漆脫落,變得蒼白斑駁。我久久凝視著其中一扇木門,努力清空自己的大腦,靜靜等待著記憶復蘇……
我知道,這扇木門是我的記憶之門,我的記憶終會由這扇木門打開。
漸漸的,我的記憶開始翻滾,我看到了一棵樹,一棵高大的榆樹,那棵榆樹就杵在我家茅廁的北邊,樹干筆直,枝繁葉茂;慢慢的,那棵榆樹開始間接性地劇烈顫抖,就像是被凍得不能自支的人,身不由己地打著顫兒。
后來,那棵榆樹搖搖晃晃地從我眼前消失了。它消失的那年,我十歲……
爹正握著一把利斧,砍剁著老榆樹的根部。在我的憶像中,爹總是穿著那件沾染著油漬的無袖汗衫,下身套著那條肥襠抿腰褲,前襠垂著兩根褲腰帶的帶頭兒。他胸前的圪塔扣兒盡數(shù)解開,袒露著古銅色的胸肌,揮舞著一把短柄利斧,照著老榆樹的根部狠狠砍下去。他砍得不慌不忙,每一斧頭都很有力度。斧刃砍到樹根的當隙,都會發(fā)出一聲清脆的“梆”聲,斧砍處泛出些許細碎的木片花兒,既而,老榆樹渾身一抖,樹葉相互碰撞磨擦,發(fā)出嘩嘩的響聲。
我站在堂屋門口,手里牽引著一根麻繩,麻繩的另一端連著榆樹樹梢。爹沒砍樹之前就給我安排了這個任務,他將繩頭遞到我手里,囑托我使勁兒拽著繩子。我明白爹的意思,他是想讓這棵樹向著我這個方向傾倒。榆樹的樹冠太大了,整座院子也不一定能盛納下它。
爹說:“娃子,看著樹快要倒了,你就往屋里跑,別被它砸著!”
我點點頭,問:“爹!為啥砍了它?”
爹說:“打門!”
爹是村子里的能人,也一直是我的驕傲,他不但會一手好木匠活兒,還會把脈看病,是村里唯一的大夫。那時候在農(nóng)村看病的不叫大夫,村人都管他叫赤腳大仙,統(tǒng)指沒有行醫(yī)資格的野大夫。野大夫都有野路子,爹對小傷治療最為拿手,譬如骨節(jié)脫臼,他晃晃就能給人安上,然后在其傷處敷以刺草液汁,病者不消幾日就能康復如初。像這樣的治療,爹從不收取任何費用。有的傷者受傷見血了,爹會敷以創(chuàng)可散,創(chuàng)可散是爹花錢買來的,他會象征性地收取一些費用。爹這個手藝全是無償幫助村人,從不籍此生財,爹生財?shù)拈T路是木匠手藝。爹的木匠手藝名聞遐邇,特別是他打制的木門,嚴密合縫,沉重厚實。
我知道,爹是想用這棵榆樹打制院門。爹砍出最后一斧頭的時候,大喊了一聲:“倒——”那棵老榆樹果然向著我這個方向倒了下來,嚇得我忙松開麻繩跑進了堂屋。我剛跑進屋里,噗隆一聲巨響,院子里泛出一片塵埃,巨大的樹冠幾乎鋪展?jié)M了整座院子。我站在屋門口看,看著這棵剛剛被砍倒的老榆樹,又透過飛揚的塵??纯戳⒃跇涓恢玫牡罩^,正朝著我憨笑,我也笑了……笑著笑著,我的視線模糊了,記憶的畫面很奇怪,逐漸朦朧不清了。
轉天,二叔來了。他是來幫著爹解木頭的,兄弟二人握著一把鐵鋸,來來回回地鋸著老榆樹。這是一項極耗工夫的力氣活兒,爹和二叔整整干了五天,才把榆樹鋸成了一塊塊的木板。爹把木板并排著倚靠在了堂屋墻上,木板映著艷陽閃爍著白擦擦的光亮,好像是古代行軍隊伍里高擎的旗幡。這些旗幡在堂屋墻根兒舉了將近半年,某一日,爹和娘將它們抬到了院子里,擺上了倉儲房的長條凳。長條凳是爹做木工用的家什兒,我知道,他要用這些木板打制家什兒了。
爹曾對我說過,說要用這些木板打制一對木門,我一直以為這對木門是為了出售換錢,而我后來才知道,爹即將打制的這對木門是為了自家所用。木門開始打制的那天,奶奶,娘,還有姐姐就開始忙碌起來了。她們忙著拆柴門,壘門柱。那扇用木棍縱橫交錯著捆綁而成的柴扉不見了,變成一根根的木柴,混進了院門外堆積的柴火垛里。奶奶一把年紀了,還握得住鐵锨,鏟得動濕泥,忙著給娘供作;娘竟然會壘砌墼垛,握著泥匙吊著墨線,壘得有模有樣;姐姐負責搬墼,我第一次見姐姐抹成了大花臉,臉頰上、額頭上都沾著黃色的泥點子。在我的憶像中,姐姐總是象征性地穿著她那件藍底白碎花的短袖上衣,由左肩到右胯處,斜點著一排密密麻麻的圪塔扣兒。姐姐平常很愛美,腦后垂著兩條麻花辮兒,白白凈凈的臉龐只要掛上笑容,臉頰上就會顯現(xiàn)出兩個甜甜的酒窩窩兒。我很喜歡姐姐臉上的酒窩窩兒,可我就沒有,我問姐姐為啥她有我沒有,姐姐笑著說:“你還小,長大了就有了!”其實姐姐并不大,那年才十八歲。
我們?nèi)胰藦脑绯块_始忙碌,直近傍晚時分,成果斐然。我家重塑院門的工程已經(jīng)基本結束了,兩座土墼門柱傲然矗立于院落的東南角。東側的土墼門柱孤傲佇立,西側的門柱連著一排密密麻麻的木柴籬笆,一直延伸到鄰居的西墻根兒,那排籬笆算是我家的南墻。
翌日,我和姐姐站在倉儲房里看著爹打造木門。爹瞄瞄我,又瞅瞅姐姐,最后盯著姐姐問:“花兒,想不想學木匠手藝?”
姐姐搖搖頭:“不想?!?br />
爹微微一笑:“那你想學啥?”
姐姐說:“我想跟著你學醫(yī)術!”
爹努了努嘴:“我都是半吊子,你還學啥?。俊?br />
爹又問我:“翔子,你想學啥?”
我說:“我想學木匠?!?br />
爹爽朗地笑了,朝著我豎起大拇指:“爹這個手藝,就指著你傳承了!”
我知道姐姐為啥想學醫(yī)術,她是為了一個叫陸航的人才學的。姐姐經(jīng)常對我提起這個人,也經(jīng)常對我講起她和他之間發(fā)生的故事。陸航跟我們是同村,比姐姐大兩歲。四年前,陸航參加了南排隊伍,跟著隊伍南下了,從此杳無音信。
三年前的一天,爹從外面背回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正是陸航。后來姐姐才知道,當時的陸航已經(jīng)是國軍整編十一師三團一連的連長,他們外出執(zhí)行任務,正撞上一小股日軍隊伍,雙方隨即發(fā)生了激烈交火。前來增援的鬼子越來越多,陸航指揮著隊伍邊打邊撤,直退至我們村村東的小樹林,陸航不幸中槍,昏死了過去。
小樹林西邊有我家的一塊墾荒地,地里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高粱棵子。爹正踎在高粱地里薅草,忽聽見密密匝匝的槍聲傳來,嚇得趴俯在壟畦里不敢動彈。陸航倒下去的位置離得他不過幾步遠。爹認出了陸航,鼓足勇氣跑到他身邊,將昏迷不醒的他搭上肩膀,踩著沒過人的高粱棵子沒命地奔跑。最終,冒著生命危險將陸航從敵人的眼皮子底下救了下來。爹回憶起這檔子事兒的時候,言詞間不無慶幸,他說:“多虧了陸航了,雖然是我救了他,但也可以說是他救了我!當時他若是不倒在我身邊,或者說倒在我身邊的不是他,我就不會鼓起勇氣過去救他,而我老老實實地趴俯在壟畦里,肯定會被隨后趕過來的鬼子戳了窟窿眼兒!”爹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也很有道理。正是陸航英勇殺敵的行舉,鼓舞起了爹無懼無畏的勇氣,從而做出了虎口救人的壯舉。
爹背著陸航橫穿過茂密的高粱地,最終回了我家。爹擔心鬼子會進門搜索,決定將陸航藏進我家的地窖。
二
地窖里發(fā)生的一幕情景我就不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姐姐后來講給我聽的。
陸航腹部中了一槍,打了個啞眼兒。也就是說,子彈還留在他的肚子里。必須把子彈取出來,才能保住他的性命。爹叫姐姐下窖井幫忙,姐姐高舉著燈籠,為爹打著亮光兒,爹用淬過火的自制鑷子在陸航的腹部扒拉了一陣子,最終捏出了那顆血淋淋的子彈頭。爹又在傷口敷了一些創(chuàng)可散,隨即頂開壓在井口的石磨,出了窖井。姐姐沒跟出去,她跟爹商量好了,要留在窖井里照顧陸航。直到傍晚時分,陸航總算是醒了過來,他醒過來的那一刻,姐姐的眼淚簌簌直落,總算是從鬼門關把他的性命挽救回來了。
實際上,鬼子并未去我家搜查。鬼子也沒想到,會有人被鄉(xiāng)民們救走。陸航在我家待了將近一個月,就睡在我和爹睡著的炕頭上,直至傷勢痊愈后才走了。那段時間,我們白天下地干活,姐姐一直陪伴在他的病榻前悉心照料,天天陪著他說話。姐姐曾經(jīng)請求過他,要他帶著她去找他們的隊伍,她說她也想?yún)⒓雨犖榇蚬碜印?br />
陸航笑了笑說:“你才十五歲??!隊伍里可沒有這么小的丫頭!”
姐姐不服氣地說:“你參加隊伍的時候,也是十五歲?。樯赌阈?,我就不行呢?”
陸航說:“咱倆可不一樣,你是女同志,我是男同志啊!男同志去了隊伍可以扛槍打仗,你去能做啥呢?”
姐姐說:“我也可以扛槍打仗?。 ?br />
陸航笑著說:“俺們的隊伍里,可從沒見過這么小的女同志扛槍打仗的,你做衛(wèi)生員還可以!”
姐姐說:“那我就做衛(wèi)生員?!?br />
陸航說:“行!你先跟著你爹學醫(yī)術,下次來,我就把你帶到隊伍里做衛(wèi)生員?!?br />
后來,陸航與我家人辭行,重新返回了隊伍。想學醫(yī)術的迫切愿望便深深根植在了姐姐的腦子里。這次爹問她想學啥,她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我想學醫(yī)術?!钡琢怂谎?,他了然姐姐的心思。爹琢磨著,學啥醫(yī)術???連我都是個半吊子,對醫(yī)術一知半解,跟著我學,能學到啥?
兩天后,爹開始安裝院門。兩扇散著幽香的新榆木門安裝到了土墼門柱上。木門是爹精心打造出來的,兩指厚的門板,光滑閃亮的門栓,鍍銅的門鼻子,圓滑的樞軸,無不透著精致和厚重。爹安裝木門的那天,我和姐姐上前幫忙。爹在土墼門柱上打了通眼兒,穿過鐵絲綁住門樞,直到將兩扇木門調(diào)試得活動自如,關敞時不發(fā)出任何聲響,閉上了又嚴絲合縫,這才算大功告成。一個月后,爹握著毛刷開始給木門刷漆。爹的這個行舉讓我感到奇怪。往日里,爹總是打制好了木門后即刻涂抹油漆,然后再給主顧安裝妥當。而這次的程序顯然與以往不同,我疑惑不已。爹笑著解釋:“木門安裝好了再涂漆,涂抹得更均勻?!?br />
我問:“爹,你刷的是啥漆?。俊?br />
爹說:“樹漆!”
我疑惑:“樹上還長漆?”
爹解釋道:“村頭的野漆樹啊!割了樹汁,摻了黑顏料,就是上好的油漆!”
野漆樹樹汁涂抹出來的榆木門烏黑錚亮,散著濃郁的幽香。好長一段時間,我每次踏出院門,都禁不住駐足休目,翕動著鼻翼醉嗅著門板散發(fā)出來的濃香,神情無比陶醉。有這種感覺的不止是我,還有姐姐。我偷偷地瞅瞄過她,她每次走出院門,也擺出跟我一模一樣的姿勢,做出跟我一模一樣的表情,陶醉地深吸幾口氣,然后再踏出院門。之后我又偷偷地瞅瞄娘,娘也是如此,奶奶如是,就連終日忙碌不止的爹,也忍不住停下匆匆的腳步,醉嗅著榆木門板散發(fā)的幽香……直到院門上的黑漆被毒辣辣的日頭曬干,再也散發(fā)不出那種幽香的氣味兒,我的記憶便也朦朧不清了。
一個不同尋常的黑夜,使我的記憶驀然復蘇。那年的夏末秋初,那是一個無比燥熱的時節(jié),我聽聞著一聲聲的“嗚嚶嗚嚶——哇……”安然入睡。外出的爹突然推開了兩扇破舊的屋門。屋門不是院門,院門是新打制的,而屋門卻有些年頭了,隨著嘎吱吱的一聲沉響,由門口投進來一縷晶亮的月光,爹披著一身月光站在屋地正中央,黑暗中傳來他一聲帶著焦躁的沉喊:“打起來了!”
娘一骨碌爬了起來,盯著月光里的爹問:“誰打起來了?”
爹說:“八路軍和國軍!”
娘問:“誰的隊伍?”
爹說:“應該是陳粟領導的華東野戰(zhàn)軍,和國軍的十一整編師交火了。”
娘問:“打哪兒?”
爹說:“臨朐縣城!”
爹說到這里,我的耳畔隱約傳來轟隆隆的響聲。我斷定那不是天空的炸雷聲,應該是戰(zhàn)場的爆炸聲。聽到了第一聲,緊接著又聽到了第二聲,既而這種響聲連續(xù)不斷地糅雜在了一起,聽上去戰(zhàn)斗打得異常激烈,而且應該離得我家很近。奶奶披著單衣站在了西廂房的門口,身后站著神情惶恐的姐姐。奶奶凝神聽了一陣子,操著沉穩(wěn)的口吻說了一句:“把院門關牢,不管它,都睡覺去!”
奶奶的這番舉動有些異常,起碼出乎我的預料。我八歲那年的那天夜里,發(fā)生了與現(xiàn)在相同的一幕情景,爹也是突然闖進了屋門,沉喊了一聲:“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