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螞蚱的死亡路線圖(散文)
我坐在田埂上,因為有些潮濕,我把一些草葉,玉米葉子和在秋天飄零的梧桐樹葉墊在屁股底下。在翻動草葉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只螞蚱,原本蔥綠的身體有些干枯,像極了秋天的所有事物。在老河灘上,誰到了秋天都會改變顏色,堤岸上的沙柳,田野里的莊稼,就連小河里飄搖的水草,也不得不褪去生動的顏色,干枯地在水底舞蹈,像時光里某個溫柔的妖,極盡生命最后的輕靈與媚惑。
我說螞蚱,秋天了,你為什么不回家,田野這么大,土地這么寬廣,哪怕一小片樹葉大的地方,也可以躲藏起孤單而寒冷的時光。人是應該有個家的,無論多么低矮的土墻,無論多么破舊的茅屋,走進去,關(guān)上吱啞的木門,把秋天與寒冷就阻攔在了門外。我也有個家,可不知那天為什么獨自一個人跑了出來,百無聊賴地走過蜿蜒的小路,撿起一根枯枝,攆跑了一直跟在我身后誰家的那只狗,雖然那只狗沒有什么惡意,一邊走一邊還舔著我打著補丁的褲角??晌揖褪沁@個樣子,陽光下穿著襤褸,也不需要誰來同情或討好——我以為那只狗在極盡諂媚之能事。所以,跺了幾下腳,因為感覺生疼,才撿起一根枯枝,想也沒想就朝那只狗擲了過去。
接著,在小河旁,看彎彎曲曲的秋天的水,從遠方來到遠方去,不知會不會抹去我有些臟兮兮的小臉。我怕有人笑話我,啞巴劉七就住在下游的蘆葦蕩里,要是劉七也跑到小河邊洗臉,突然看見上游流下來的我的模樣,促狹的臉一定怪極,然后啊吧啊吧在原地舞蹈。我害怕劉七的舞蹈。劉七的家實際上住在另一座不遠的村莊,那一天我在堤岸上的沙柳叢里看一只螞蟻和大青蟲在打架,暗中握緊了拳頭,突然啞巴劉七從另一側(cè)出現(xiàn),成坨的長長的頭發(fā),比畫皮里的鬼還難看;長長的指甲,一甩,抖起一團塵土的煙霧,接著就站在了堤岸上,手舞足蹈,右腳上好像扎了一只蒺藜,但絲毫未影響這個魔鬼的臨場發(fā)揮,叮叮鐺鐺,稀哩嘩啦。好像,一個人去流浪也希望帶全所有的家當——劉七就是,飯缸子,菜盆子,腰上還別著一把鍋鏟子,露出棉絮的破被子就當衣服披在身上,晚上躺在蘆葦叢中緊緊一裹,或許就能安然走進一個其樂融融的幸福美夢里。
我不敢再想下去,記得那天從高高的堤岸上狼狽地滾落下來,臉被荊條劃了一個長長的口子,到了現(xiàn)在,仔細看沿著鬢角還留著一道青青的疤痕。
那只憔悴的螞蚱掙扎著想起來,試了一下,還真的站了起來。它的翅膀,右邊的一片有了很大一塊缺損,或許在努力掙脫一只天?;蝮脘h利的爪牙后,所僅有的殘留。弱肉強食,或許在老河灘上的這塊土地上每天都在上演,雖然裊裊的炊煙不說,雖然流浪的小河秘而不答,雖然這滿地的野草與莊稼明了一切生命的死亡路線圖。而我是不懂的,就如某天的日落后,看著前院的六奶安祥地閉上眼睛,我就以為她睡著了,或許明天醒來后,依然會魔術(shù)般從某個地方亮出一塊已經(jīng)開始溶化的冰糖。我細細呡,輕輕舔,至少到如今還清晰記得一個人慈祥的臉龐。
我對螞蚱是有些依戀的,就像走到了今天,露著腳趾的布鞋,一張補丁覆蓋著另一張補丁的衣裳,依然那么清晰。我就想為什么在兄弟姐妹們之間我是最小的一個,人世間是不是每一個精子與卵子的結(jié)合都有定數(shù)?你該是一條龍,老天絕不會讓你掉進蟲窩;該是一條蛇,無論在房梁上盤桓多久,終不能駕一朵祥云飛去。蛇吧,蟲吧,都是大地上的事物,只有龍才變幻莫測,善龍惡龍,到最后不也一樣混入浩淼的星空,甚至連一絲氣息也未能留下,徒留很多人虛無的虔誠。
我試探著用一片葉子輕觸螞蚱的身體,螞蚱一動不動,或許昨日的一場寒霜麻木了神經(jīng),不能起飛,不能跳躍,只留下一聲輕輕的嘆息。日頭在西,盡管老河灘的太陽在東在西都是一個模樣,我還是看出了一絲端倪。早晨,雞鳴三遍的時候,踏著露水出來,土墻上的草也醒了,院子里的雞鴨牛羊打著哈欠,河灘上的樹,十足著精神開始迎接新的一天到來。可是現(xiàn)在呢,你看西落的太陽蔫頭巴腦,努力用渾身的力氣試圖再一次將霞光布滿老河灘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最后還是無力的垂下眼瞼,任一只鳥張開黑色的翅膀,覆蓋了所有的光和熱。
我的螞蚱兄弟不知道害不害怕死亡,蹣跚著腿腳最終爬到一棵枯死的灰灰菜的葉子上,那是灰灰菜的最后一片葉子,曾經(jīng)汩汩如流的脈絡已經(jīng)暗紅了質(zhì)地,停止了流淌。這世間,到底什么才是新生,什么才是死亡,如果有輪回,每一個事物在死去的一刻是不是都該喜極而泣。這疏松的腿腳,這松馳的皮膚,這將死的心靈,是不是在今天停止了跳動,明天就會像春天一樣醒,一剎時,春暖花開,又是一個多情的人生。
那么我該是祝福,還是該哭泣,那只螞蚱最后向我張望著,迷離的復眼,一定也將一個秋日的黃昏定格。而后,震翅。而后,殘留的余翅在夕陽的余韻里翕然張開,甚至讓我聽到了骨節(jié)清脆的滑動聲,那一定是螞蚱竭盡了生命里咀嚼過的最后一片草葉的熱能。
墜落。一起墜落的還有劉七,這個高傲的、曾經(jīng)將美麗的妻子獨自留在家里,卻一輩子都要居住在蘆葦叢中的家伙。我只記得劉七說過一次話,是在一次村人戲弄劉七的時候:“劉七,牛校長去你家了。還帶了兩瓶酒,一包點心”。劉七突然停止了舞蹈,叮叮鐺鐺,稀哩嘩啦的聲音也嘎然而止?!肮啡盏模胰漳阕孀凇保缓蟪莻€人風一樣撲了過去。等眾人拉開時,那個人捂住血流不止的耳根,而劉七大嚼一陣后揚長而去。六奶說,劉七原是一個很好的民辦教師,原來白白凈凈,慢條斯理。過了幾年,有一天轉(zhuǎn)了正的劉七拉稀,從學校匆匆返回,看見了牛校長和自家的女子,蛇一樣糾纏在床上。呆在了原地,而后“啊巴,啊巴”指天畫地的跑到街上。
我和傻五偷偷看過劉七住在蘆葦蕩里的家。空空蕩蕩,幾只翠鳥在劉七席地而臥的地方跳來跳去,吃劉七昨晚掰掉的饃星子。
劉七只比牛校長晚死了一個時辰。那天牛校長家出殯,嘀嘀嗒嗒的嗩吶吹得凄涼,劉七是沿著嗩吶嘀嘀嗒嗒稀哩嘩啦走來的。當他停在黑漆的木棺前,看了看牛家高大的門楣,突然手舞足蹈起來,嘴里依然啊巴啊巴地唱,只是比平常瘋狂了許多。眾人不再看黑木棺材一家子痛苦流涕的表演,嗩吶手停下了嘴上的嗩吶。所有人,呆在原地,就像那天劉七呆在自家門前一樣。
吃飯的缸子掉了,盛菜的盆子掉在地上,腰上別的鍋鏟子也掉了,那面像袈裟一樣的露著棉絮的被子兼衣裳也滑落在地上。
只剩下劉七原始的手舞足蹈……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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