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炒花生(散文)
國慶大假期間,趁著放假的女兒在家,我決定清理一下地下室。
我家的地下室是小區(qū)里面最大戶型的,里面堆滿了入住五年來積累的雜物。說實在的,我從今年春節(jié)期間下來過一趟,至今沒光顧過地下室。女兒看著滿滿的房間,下決心要陪我把地下室清理好,把沒用的東西,該賣破爛的就賣破爛,該扔的就扔。
女兒在清理一個洗衣機包裝箱子時,從里面提出一個農(nóng)村人裝化肥用的編織袋,袋子里鼓囊囊的有半袋東西。女兒好奇地打開袋子,原來是半袋子帶殼的花生,而且是炒熟的。我這才想起,這是春節(jié)回家陪父母過年時,和我一個爺爺?shù)男聳|哥送的,回來后,除了妻子捧了幾把放到果盤里,剩下的都被我提到地下室,放到了洗衣機箱子里,至今沒動過這些炒花生。
“哦,這是過年時,你新東大爺送的炒花生,你回學(xué)校時,給你同學(xué)捎著吃吧?!?br />
“爸爸,你有沒有搞錯,都七八個月的東西了,還能吃嗎?再說了,現(xiàn)在有幾個喜歡吃這個的,扔了吧!”
女兒很利索地把花生扔到地下室門外的“扔貨”堆里。我很生氣,盡管我也不喜歡吃這些東西,可對女兒浪費東西的態(tài)度不贊成,再說了,這些花生也代表了老家人的一片心意。同時,女兒對花生的態(tài)度,也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些事情。
一時間,空氣中彌漫著尷尬的氣氛。過了一會兒,女兒見我不高興,搭訕著說:“我是為咱們的身體著想,這么久的東西,要不,把花生拿回來吧,咱家不吃,送給批發(fā)市場的鄰居吃?!?br />
“算了,扔就扔了吧,放這么久的東西,送給鄰居也不好?!?br />
中午吃飯的時候,女兒又說到了那些炒花生,我沒有表現(xiàn)出惋惜的態(tài)度,只是和女兒講了我小時候的一個故事。
那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我大概有六七歲的樣子,具體是六歲還是七歲,不記得了,反正是學(xué)齡前兒童,因為那個時候,八虛歲才能上小學(xué)一年級。
那時,我們家和所有的農(nóng)村家庭一樣,過著貧窮的日子,大妹妹小我兩歲,小妹妹剛會跑,一家人靠父母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過日子,邦邦硬的玉米面餅子也不是頓頓都能吃到,期間還得吃一些紅薯和胡蘿卜,白面只能在過節(jié)和來客人時才能在飯桌上看見。生產(chǎn)隊除了種玉米小麥棉花以外,還會種幾畝地的花生。秋后,花生收了,生產(chǎn)隊留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分給社員。
父母把花生領(lǐng)回家后,曬干摘凈,用一條布口袋裝了,用繩子吊在房梁上,之所以這么做,主要是防備我們兄妹和老鼠偷吃,因為這些花生是我們一家全年的油鹽醬醋錢。
秋收秋種結(jié)束后,農(nóng)閑季節(jié)到了。賣花生就提到了議事日程。記得那一天早晨,小姨來到我家,和父母嘀咕了一陣后,匆匆離開了。吃了早飯,母親到河壩上背回了一小布兜子沙土,在院子里找了一個干凈的地方晾曬起來。這種沙土在我們黃河下游地區(qū)很常見,曬干后就成了流沙。傍晚,小姨又來了。小姨是春天結(jié)的婚,受姥娘的指派,來幫助母親去集上賣炒花生。我那時雖然還小,但也能從小姨和母親的談話中,知道小姨的小叔子在下洼集上管市場。那個年代,東西可不能隨便拿到集上去買,好像割資本主義尾巴正在風(fēng)頭上。
吃過晚飯,母親把鍋燒熱后,把曬干的沙土放進鍋里,用帶著根須的玉米秸不住地攪和沙土,用手試著沙土的溫度合適后,就把一些生花生放到鍋里,更加用力地攪和起來。我和大妹妹眼巴巴地瞅著鍋里,小妹妹個子矮看不到,只能聽著鍋里的“沙沙聲”,著急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很快,空氣中開始彌漫著熟花生的香氣,鍋里花生皮的顏色也開始變成淡粉紅色。母親用玉米秸快速地從鍋里挑出幾個花生,讓我和妹妹嘗嘗熟不熟。其實,母親也知道我哪懂得花生的生熟,無非是讓我和妹妹吃個新鮮。我的目的達到了,拿起兩顆,不住地在兩個掌心里倒換著,感覺不太熱了,才遞給大妹妹。我又拿起一顆大的,用嘴吹了好幾次,把花生剝開,感覺花生仁不燙手后,遞給小妹妹,剩下的那顆又小又癟的花生就是我的美餐了。我吃完后,又眼巴巴地瞅著鍋里,等著母親讓我嘗嘗第二鍋的生熟……
第二天早晨,母親拗不過我的乞求,勉強同意我隨著她和小姨一塊去下洼集上賣炒花生。天還黑乎乎的,母親和小姨每人背了一小袋子炒花生,我背著三個玉米面餅子,悄悄地步行上了路。下洼集就設(shè)在下洼公社駐地,從我家到下洼集有八里地,對大人來說不算遠,可對我來說,就有些吃力了,但一想到很快就能吃到別人不買的干癟花生時,一點也沒被母親和小姨落下。我們趕到集上時,我出了一身通汗。
那時,下洼公社到縣城的公路還是土路面,路兩旁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有鱗次櫛比的二層商鋪,而是兩條東西走向的排水溝。我們的炒花生就擺在路南的溝邊上,現(xiàn)在想來,這些賣炒花生的人之所以把攤位擺在去縣城的路上,是看好了路人的購買力。由于集市上不允許私人買賣花生,在這兒擺攤賣花生的人都把花生袋子放在溝里,路邊的攤上只放了很少部分。母親把一塊比大毛巾大不了多少的方布單子鋪在路邊,用三只大號茶碗做量器,把炒花生裝到茶碗里,再用手掌沿著碗口抹平,一茶碗花生一毛錢。有的顧客很痛快地交了錢,對花生也不挑揀,也有的顧客很挑剔,看看這碗,瞅瞅那碗,不是嫌碗里的花生少,就是嫌碗里的花生太秕,母親只好再給這樣的顧客搭上一顆。擺下沒多久,母親就賣了六七碗,快樂的表情蕩漾在母親臉上。
小姨一邊幫母親賣花生,一邊警惕地瞅著周圍,時刻提防集市管理人員的到來。雖然小姨和她小叔子打過招呼,但那么多人瞅著,也不能明目張膽地不躲。集市管理人員一共來了四次,第一次來時,母親和小姨正忙著應(yīng)付兩個顧客,沒看到管理人員,但那個戴軍帽的小伙子并沒有像在其它攤位那樣把花生攤揪翻,也就避免了跟在他后面的一群人把撒在地上的花生哄搶吃了。這個小伙子慢騰騰地靠近我家的攤位,一邊走還一邊吆喝著:“不準賣了,趕快收了,再賣就全部沒收了?!蹦赣H和小姨有足夠的時間,把攤位上的炒花生收好。我昨天聽小姨和母親說過她小叔子的事,猜得出這個戴軍帽的人肯定就是小姨的小叔子。集市管理人員走了后,緊挨著我們賣花生的一位農(nóng)婦,因為花生被搶,一臉沮喪,時不時向我們投來羨慕和嫉妒的目光。那時的鄉(xiāng)下人很單純,對有關(guān)系的人受到照顧大都默認,要是換在現(xiàn)在,早就發(fā)到網(wǎng)上了。
管市場的人第二次來的時候,我們家的炒花生略有損失,但損失的花生也沒被別人搶了,而是進了我和妹妹的肚子。第二次檢查時,小姨的小叔子沒來,我正好在攤位一邊,眼看我家的炒花生就要被揪翻。那還了得,我們一家舍不得吃的炒花生,怎能讓別人吃了?我一下子趴在那快方布上,把那三茶碗炒花生壓在了身子下面。我是小孩,管理人員也不好發(fā)作,只好去揪下一家。
我立了功,保護了炒花生,理所當(dāng)然受到獎勵。母親把被我壓碎的花生挑出來,算是對我的犒勞。我只吃了一顆,剩下的全都放進兜里,留給家里的兩個妹妹。集市管理人員后來兩次來查,小姨的小叔子都在,我家的炒花生一點也沒損失。
到了散集的時間,我家的炒花生只剩下一些干癟炒糊的,顧客也不會買這樣的花生,如同往年一樣,留著給我們兄妹解饞。
回到家后,父親整理了一下花生錢,足有十八塊之多。母親破天荒地搟了一大鍋面條,炒了一大盆新下來的白菜,一家人敞開量吃了一頓好飯。我和兩個妹妹更是高興,因為除了有面條吃,母親給每人一大捧賣不出的炒花生,稀罕著吃的話,三天吃不完。
四十多年過去了,父母和小姨都成了老年人,炒花生也不再是什么“天物”,也許是想到了母親年輕時的艱辛,想到了母親歲數(shù)大了變得有些癡呆,眼淚在我的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女兒聽了我講的故事,亦是唏噓不已,她見我難受,摟著我的肩膀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何必想它呢!”
是??!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的國家早已不是過去那種物質(zhì)匱乏的樣子,大家都過上了物質(zhì)充盈的生活,但有時回憶一下過去的日子,未必不是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