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沃土有根(散文)
每年初春,母親都會煲一鍋茅根甘蔗湯,供家人飲用。漸成慣例。喝了這碗湯,我知道,春天來了。
大約是三月吧,就到了挖茅根的時候。茅根是一年四季都能挖到,只是三月最當令。挖茅根是件大事,伙伴早約好的,屆時一齊出門,扛上鋤頭,鋤柄上蕩只竹籃,嘰嘰喳喳來到了浣江畔。這兒的茅草真多,一鋤下去,咔嚓有聲,翻土即見茅根無數(shù),根呈細管狀,管上似竹有節(jié),嫩白如少女臂膊,汁液飽滿,吹彈可破。它的根系極發(fā)達,長者近米,糾纏似蛛網(wǎng),而面世的卻是一株弱草,瘦骨伶仃的。大約茅草也深諳藏富之道,表象貧瘠,地下卻韜光養(yǎng)晦,獨建豪華宮殿。顧不得深究,丟了鋤頭,拍碎泥土,扯出茅根裝籃中。人人快挖勤撿,呼喊聲此起彼伏,那份開心,挖到了寶貝似的。我擋不住口水的泛濫,挑起一根粗的,來不及水洗,搓去外皮,衣襟上隨便抹兩下,塞進口去,一邊又揮鋤開挖,半截茅根還掛在嘴角,颯颯跳動。一咬嘎崩脆,蜜汁如野火突兀而至,浸染整個口腔。人便飄起來,有種想吼的沖動。我想,所謂的幸福與滿足,大約就是這個模樣。
我們那里,茅根有兩種,一紅一白,皮色有異而科屬同宗,所不同者,無非一個素面朝天,一個濃妝艷抺而已。但紅茅根少,根莖亦較白茅根稍粗,因為粗點,嚼起來口感有內(nèi)容,感覺也甜。所以,大家都喜歡紅茅根??上Р葜甓奸L一個模樣,雌雄不辨。人又不是二郎神,有天眼可觀地府。所以挖到紅茅根是小概率事件,一旦中了,也不聲張,吭哧吭哧悶聲“發(fā)大財”。大家一看,這小子突然不似密探,東張張西望望了,一定是挖到了寶貝。便一窩蜂圍過來,下鋤似雨,未幾就挖了個滑塌精光。
茅草雖然賤生,到處都有,但能刨到上品之地,著實不多。山上多的是茅草,但其根莖如鉛絲,質(zhì)硬味淡,嚼動一口渣。所以挖者不多。印象中,浣江畔出的茅根最好,甜而粗,土質(zhì)還松軟,小兒都可輕松刨出。因此一到假日,江畔人多過鯽魚,凡有茅草之地,刨了又刨,頗似野豬群開過會——浪藉一地。水利局很頭痛。茅草是固沙護堤好手,一旦消滅干凈,雨季就要出問題,就劃地禁止。惹起小子們不快,常與護堤員玩起貓捉老鼠的游戲:護堤員一來,人作鳥獸散;一走,我胡漢山又回來啦!
刨回來的茅根,清水中淘選干凈,裝在籃中,掛在陰涼通風處,每日放學歸家,抓一把當甘蔗吃。有瑕疵的,喂兔子。我家養(yǎng)了兩只荷蘭兔,最喜歡吃茅根,會捧著吃,豁嘴一磨一磨,嘖嘖有聲,葡萄眼亮晶晶的。這兔子剛來時兇,見我就呲牙,自從喂它吃了茅根后,溫柔起來,看我含情脈脈。
我最喜歡的還是拔茅針。茅針是茅草花蕾,鉛筆長短,模樣似兩頭磨尖了的針,腰肥而鼓。幼年時的茅針尚未纖維化,可以吃,且滋味不壞。剝?nèi)ゾG皮,里面是一支細而長的幼花,閃著銀色的光,入口細膩,軟滑甜口,帶點淡淡的酸,一如市售的棉花糖。茅針旺發(fā)時,一茬一茬往外冒,拔都拔不贏,且酷似護旗的儀仗兵,站得筆挺,項上還飾著兩片綠葉。拔茅針無需技術,不怕茅葉拉手即可。我們常結(jié)伴去拔,竄入草叢中,攥住茅針一提,“比”一聲拔起,多人拔時,“比”聲不斷,邊拔邊吃,吃它個肚兒圓。
秋天到來,茅草枯黃。田野之間,旦夕之間竄出許多條草龍,蜿蜒曲折。風吹過,如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齊倒伏。在農(nóng)村長大的男孩,大都放過茅草火。女孩也有放的,少。其時游樂之事缺乏,放放茅草火,為清貧生活添點佐料。我也不例外,口袋里揣盒火柴,見有長得好的,斂起把枯草,分開茅草蓬塞進去,嚓聲劃燃火柴,雙手合掌,翼翼護住苗火,伸進枯草叢去。碰到風大或者草不干透,苗火掙扎幾下,滅了。就翹起嘴皮子,嘟囔幾聲,又劃一根。這會著了,裊出縷薄煙,忙翹起屁股,伏身尖起嘴產(chǎn)風——呼呼呼,火苗不見了,煙卻由縷化成股,蓬勃而出。加大風量,噗——烈焰竄上茅尖,回旋撲來,臉皮一燙,一個后仰跌坐地上,跳開三尺?;锇槎寂苓^來,檢查我臉上燙處,說皮紅了。我摸摸,染上土和黑煙,伙伴笑我成婁阿鼠了。婁阿鼠是電影《十五貫》中小丑,忿然作色,賞他屁股一巴掌,打他一個軟腿?;鸫笃饋?,噼啪作響,大家皆不說話,張著口看。風卷著火,如矯龍而走,遇有空白地帶受阻,奄奄欲息。大家便跑過去,扯把枯草續(xù)上,又引幾把火,分頭去放。剎那間,火龍四起,宛如《南征北戰(zhàn)》中的碾莊,烽煙彌漫。
茅草火不僅小孩放,大人也點,一可清地除草;二么可燒死害蟲卵,為來年莊稼排雷。茅草沒有多少實質(zhì),不經(jīng)燒,蓬團濃煙,撩出柱火,即如煙花凌空,犧牲在彼。但畢竟是火,一旦馬虎,還是會留有隱患。小軍去放茅草火,因風大引燃瓜棚,就狠狠吃了頓“烏梢湯”。
當然,茅草的用處不只放野火,大多被割來家用。每當草老,帶上鐮刀、畚箕、麥糕和水,直奔目的地。茅草多而茂盛,這些無人給吃喝的家伙真是皮實,比起稻子好養(yǎng)百倍!你看那莊稼,渴了給水喝,瘦了撒肥料,被蟲欺負還幫殺,一生悠哉悠哉,該給人回報吧,它偏不,就給人產(chǎn)筐秕谷!依我心,全砍了稻子種茅草。問題是吃啥?人不是牛,嚼草可活,還得吃飯,還得當?shù)咀邮堑?br />
砍茅草活簡單,下死力即有收獲。揮鐮刀過去,大片的草噗噗倒地,草汁四溢而起,野野的好聞。待到日上三竿,太陽發(fā)起威風,收獲已到了肩膀所受的極限,于時封刀,把烤太陽的苦差交給茅草。大家躲去樹蔭下,癱坐地上,擦擦汗,吃麥糕,擰開帶來的水壺,仰頭咕咚咕咚一通牛飲,很響亮打個嗝。閑不住的就去挖茅根,溪水中洗了,每人分幾條,嚼得吧唧吧唧響。
飽后仰臥草上,手腳張開,呈一大字,看天上云走鳥飛,想山背后是什么世界,倦意漸漸上來,沉沉睡去。睡得真香,突覺脖上生涼,一縷臭味入鼻,跳起來一摸,是泡鳥屎,抬頭見樹上有鳥,跳腳大罵死鳥,讓它下來打架。鳥理都不理,很開心地易枝啁啾。大怒,摸起塊硬土飛上去,灑下漫天土末,打得草葉簌簌響。鳥一驚,拍羽飛走,升空時又擲一泡鳥屎,裝了定位儀似的,精準擊中伙伴面頰,爆開成花。伙伴咧著嘴怨我砸鳥,鳥打不到,反害他吃鳥泡屎。我說是鳥干的,關我什么事?我還吃了一泡呢。言語不合,嗆嗆起來。又聞鳥鳴,細瞅樹上有巢,墨豬樣懸在樹梢間。不吵了。伙伴猴樣竄上樹,一刀砍下鳥巢,扯個稀巴爛,方才出口惡氣。
割回的茅草用處很多,父親按長短分成三類:豐姿的,替換牛欄上的草頂,茅草纖維粗,來自原野,風里雨里長大,沒有嬌驕之氣,不要說防雨,就是下冰雹,也回它一個軟彈;中等之色的,編成草簾,賣給磚瓦廠,雨天遮土坯磚;營養(yǎng)不良的,喂牛、燒灶,或者側(cè)碎了和泥抹墻,和上茅草節(jié)的泥墻皮,百年不頹。
茅葉還可以當哨吹。剪取中間寸長含嘴里,舌尖輕輕抵住,留隙少許,掬唇成花,鼓丹田之氣震動茅葉,齒間即出尖利哨音。技藝高的,能吹出嘀嘀噠噠的軍號音,及“洪湖水浪打浪”的曲子,音色純正,擁躉者眾。我也學了,常含片茅葉走,雖能吹響,卻不純正,有偽劣之嫌。最成功一次模仿是場球賽,我打前鋒,贏了對手兩分,離終場還有一分鐘,我控球耗時,被對手搶斷,單騎突進,立于三分線外,舉球欲投。眼看要輸!情急之下,急調(diào)出粘在上顎的茅葉,鼓腮猛吹,一聲哨響凌空突起。投球者一愣,砸球于地,一蹦竄天。我方觀戰(zhàn)同學齊齊跳起,振臂高呼——初二班萬歲!主裁一臉疑惑,看看副裁,瞄瞄時鐘,又補吹一聲長哨。我心中一樂,悄悄吐了茅葉。
茅草雖來自遠古,卻為國人所惡,究根溯源,無非其桀驁難馴,生命力太頑強所致。予其一方瘠土,數(shù)年即葳蕤成林。可惜它生不逢時,與同屬生命力頑強著名的人類搶地盤,豈有它好日子過?于時乎相偎相愛相殺。好在它“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年復一年,茅草賤生賤活,死戰(zhàn)不退,任憑爾刀耕火種。
茅根還是一味好藥。我曾得過蕁麻疹,皮膚上起一個個紅斑風團,梅花鹿似的,劇癢難受。母親挖來茅根,每日煲湯讓我喝。真好喝!喝了一個星期,紅斑敗退。
我想念母親那碗茅根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