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型屋門口來個騎電瓶車的中年男人，帶著個扎馬尾的女人，他們下了車，手牽手，沖我笑著走進發(fā)型屋。男人坐大鐵椅子，要理發(fā)。女人坐沙發(fā)，她臉上的微笑沒了，她右手托著下顎，一直瞅著我。我覺得他們眼熟，干著急，就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男人對著鏡子微笑道：“咱是多年不見的老伙計，你不認(rèn)識我了？你給香心梳過一回蜈蚣辮，還記得不？”他聲音讓我想起一個瘦精精的顧客，穿著破爛，搞得像泥猴，便道：“你是WJD，前半生是丑八怪，后半生咋變恁帥？”WJD哈哈笑道：“我現(xiàn)在是有錢人，俗話說，人要衣裝，馬靠鞍，身上這套西裝壹仟多塊，沒想到農(nóng)民也跩得起。香心站商場里不走，她非得給我買。從北京回信陽，任啥不搞，我也得先來平橋吃碗熱干面，順便個理發(fā)。好幾年沒來平橋，變化不小哇！這是老根據(jù)地，不能忘，也忘不了。我第一次從老家跑出來打工，就在平橋，吃盡苦頭?！蔽业溃骸疤叵矚g懷舊的人，多數(shù)都是重情重義不忘本的好人。我們還能見面，真好！你晚來兩個月，咱有可能見不著了，發(fā)型屋房租合同十二月份終止?！?br />　　 香心滿臉不悅，咕嘟兩句，扭頭望向門外。我一句沒聽懂，懷疑她吃醋，不敢隨隨便便跟WJD說話了。
　　 WJD笑道：“香心娘家是云南，她說云南方言，你聽不懂。她說信陽話，跟咱們沒區(qū)別?！蔽殷@得差點兒把手剪破了，小聲道：“最近幾年，好多云貴山區(qū)嫁過來的女人都跑回娘家了，你女人沒跑，怪好！”WJD道：“你只管大聲說話，香心以前最怕人家說這個，她現(xiàn)在可開朗。你咋知道這事？”我道：“有個顧客老家是信陽平橋區(qū)PC，掏壹萬伍買個比他大三歲的云南女子，生養(yǎng)三個小姑娘。去年，他女人偷偷把存款和小姑娘都帶云南去了。PC男人通過公安局，把小姑娘找回來了。他說云南女人好吃懶做，好跳舞，又開放，不成事，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后院的趙姨昨天來發(fā)型屋說，她大弟媳是壹萬捌買的，生了三個孩子，兒女全泛。弟媳跑走好幾年，昨年開春，她又跑回來了。大弟瞧在孩子的份上，不計弟媳過錯，給她買新手機，新衣裳。過了大半年，弟媳拿著存款，從明港乘飛機又跑了。”瞧著香心勾頭摳摸手指甲，我后悔又說多了。
　　 WJD道：“這幾年，云南真牛起來了。被販賣過來的云南女人生了孩子，做了絕育手術(shù)，還要跑回云南，也有原因，說來話長。我買女人那年春上，父親下世將才滿三周年。好幾批云南女子被販賣到河南，不管是大姑娘，還是小媳婦，統(tǒng)統(tǒng)都按十八歲的價，壹萬伍至壹萬捌。香心是我掏壹萬貳買來的，這壹萬貳除了我在平橋干泥瓦工掙的錢，還有找親戚朋友借的錢?；I不夠錢，我害怕她被人家買走，急得抱著臘酒喝，想醉死算了。她可能會讀心術(shù)，拽著我衣裳不松手，還說她名字叫香心，讓我感到興奮，熱血沸騰。后來才知道不是那回事，是她家里急需用錢，不得已才賣給我，唉！我家房子土坯墻用五六根檁杠子撐著。老娘說，買個漂亮的香心陪咱過苦日子，也算燒高香了?！?br />　　 “香心來我家，過第一個大年，早晨，吃稀飯，生蘿卜菜。晌午，吃干飯，肥肉燉蘿卜。晚上，吃干飯，魚煮水豆腐。大年夜，香心求我給她父母寄壹仟塊錢。老娘聽著香心哭，罵她是掏錢買來的牲口，吃里扒外，豬狗不如。我想過太平年，忍著沒吭氣。還了親戚的錢，兜里總共壹佰塊錢，都給香心了。過了正月十五，香心跑街上去，把壹佰塊錢寄給云南娘家。老娘知道這事，又噘香心。香心哭兩天，不吃不喝，連續(xù)幾天發(fā)燒。發(fā)誓這輩子掙錢都交給我女人，爭取讓她過上好日子。”
　　 “結(jié)婚兩年，香心太過想家，干活勞累，導(dǎo)致營養(yǎng)不良，沒生小孩兒。老娘又指著香心說，豬雞貓狗喂一兩年，也會下蛋下崽。我跪地上把腦門磕爛，求老娘別欺負(fù)香心，她一個小女子，從中國邊界那個大山旮旯，被人販子賣到咱這小山旮旯，實在可憐！”
　　 香心道：“哪兒都有好人，哪兒都有壞人，不能一概而論。云貴山區(qū)的女人跑回娘家，未必都是壞人。當(dāng)年，我們被人販子賣到河南，未必是不成事，那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已。開始，人販子帶我們來河南是想以婚騙錢。我相的第一個老頭兒在駐馬店，他把耕牛賣了，愿意出壹萬捌買我。我找借口說上廁所，趁人販子不注意，跑到駐馬店火車站，想到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人販子還會去云南找我父母要回首付。我又轉(zhuǎn)到那個村子，那老頭兒不買我了。人販子把我身價降到壹萬伍，也沒人敢買，他們害怕我會跑。人販子又把我們帶到信陽一個小山村，屋后是茶山，門前是稻田。相WJD第一面，他嘴對著酒瓶子灌。我想以婚騙錢，壹萬貳不是小數(shù)，等父母拿到最后肆仟塊錢，再跑，把WJD留在夢中。有一年過中秋節(jié)，我想娘家，不吃不喝，也不睡，從月亮出，望到月亮落。他東家借，西家湊，賣六只母雞，三只羊，拼夠捌佰塊錢，第一次陪我回娘家。我不想跟WJD回信陽，他跪求我父母，賴著不起。有了大女兒，我再也割舍不下WJD?！彼f罷，笑了，WJD也跟著她笑了。
　　 那些云南女人被人販子販賣，不是她們的過錯，是那個世道的恥辱。小說里的茶花女、安娜、卡妮娜，她們敢與命運抗?fàn)帯？蓱z的云南女子為了救濟家人維持生存，她沒法選擇抗?fàn)?，只能屈從?br />　　 WJD和香心的坦率，令我震驚，不覺不由停下剪刀，認(rèn)認(rèn)真真地瞅瞅香心，她長相一般，衣著樸素，不卑不吭，談吐不凡。香心為了讓父母早些拿到錢，她用卑鄙的手段讓W(xué)JD誤以為是一見鐘情，需要膽識和勇氣。讓我想起唐僧師徒四人，經(jīng)受九九八十一難才取得真經(jīng)，成就絕妙神話。WJD和香心的買賣婚姻，歷經(jīng)辛苦艱難，修成正果。
　　 置身市井，沉浸在現(xiàn)實生活的大海，我采擷的有沙、有魚、有浪花、有海藻、有濤聲，云南女人香心似顆珍珠，何不用心采擷？為自己的生命增添精彩。為了聽故事，我逮著WJD頭發(fā)一根根地修剪，二十分鐘后，還是完工了。
　　 WJD照著鏡子整理衣領(lǐng)，道：“老娘閉眼睛之前，握著香心的手說，再生一胎，計劃生育罰些錢不算啥，人丁興旺最重要，你是我們家買來的活寶。香心聽老娘的話，又給我偷生個兒娃子，她還在月子里，就攆我出去打工掙錢，準(zhǔn)備把孩子送信陽市上學(xué)。我在工地干兩月，腿砸壞了，老板不管，醫(yī)療費自己掏，背時透頂。香心除了忙田地活，還得照顧我和孩子。日子難過，小孩吃剩下的飯，我撿著吃。逢年過節(jié)，香心想娘家人，沒錢買火車票，她哭著不吃飯，孩子陪著哭。有一次，我控制不住“不輕彈”的眼淚，陪他們痛哭一場?！?br />　　 “國家免除農(nóng)業(yè)稅的第二年，我在南方打工，天天加班，臺灣老板發(fā)工資過硬。我一塊錢舍不得發(fā)，都寄給香心。日子好過了，香心給娘家寄錢也多了，她一年回一趟云南，買的是特快票。信陽高鐵開通，我給她買高鐵票。明港機場開通，我給她買飛機票，她把父母接來了。我家存款本香心拿著，隨便發(fā)，這輩子真正看重的是她。我常年在外地打工，她把兩妞兒，一個兒都照護大了?！?br />　　 香心站起來，捻WJD袖口上細小的頭發(fā)渣兒，滿臉嚴(yán)肅道：“哪是你的？你和孩子都是我的財產(chǎn)?！崩^而扭頭朝我微笑道：“那年，大女兒七歲，因為同學(xué)說她媽是掏錢買的，還跟同學(xué)打架，哭著問我是不是真的。我想了又想，只能對女兒說實話。我是家里的老大，替父母分擔(dān)是我責(zé)任。從那以后，再也不害怕人家說我是人販子賣的?！彼牙戆l(fā)錢擱桌子上，牽著WJD的手走出發(fā)型屋。
　　 WJD和香心的愛情，應(yīng)了“五百年修得同船渡，一千年修得共枕眠”的美妙絕倫。我瞧著他們騎上車，沖出發(fā)型屋，想問香心離家是啥滋味？想家是啥滋味？回云南是啥滋味？到娘家又是啥滋味？還沒來得及開口，WJD回頭微笑道：“你不用送我們。北京在清理無證亂建，違章亂搭，可多人失業(yè)。我老板的店鋪被城管拆了，我也失業(yè)。”香心微笑著朝我揮揮手，我不曉得說啥好了。
　　 我沒去過云南，從《怒江之戰(zhàn)》了解云南在中國邊陲，屬于熱帶雨林，植物王國，有神奇神秘的野人山，有波瀾壯闊的怒江，還有氣勢恢宏的大峽谷。民族風(fēng)情異彩繽紛，原生態(tài)歌舞早已走上中國好聲音，以及世界大舞臺。地上空中暢通行，云南已成為中外游客云集勝地。身在異鄉(xiāng)的云南女人，苦苦眷戀生命的源頭，生養(yǎng)的故里，她們不顧一切跑回家鄉(xiāng)，尋找幸福，組建家庭，那是葉子對根的情意。
　　 WJD和香心受過的苦難，已被時光、甜蜜、幸福、融化成回憶。他們的回憶，如漆黑夜色，又如星光璀璨；他們的生命，如野草卑賤，又如夏花絢爛。WJD和香心的人生篇章普寫著爭取、努力、拼搏，他們得到了回報，得到了收獲。我喜歡香心這個云南女人，她用簡單的話語說明信陽男人用真情暖冰，確實是個活寶。
　　
　　 （河南信陽黃國燕原記于2019年10月1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