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文殤(隨筆·家園) ——底層作家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我喜歡稱黃國燕作“燕子”,因為我覺得她的確像一只燕子。燕子很辛苦,每年除了要經(jīng)歷千難萬險的長途遷徙,每到一處,還須親自搭建棲身的蝸居。一點泥、一棵草,來回不知要跑多少趟。黃國燕也很辛苦,除了工作,見縫插針地寫了很多年,終于出書了。她是個理發(fā)的,不知道要剪多少個腦袋、刮多少張臉才能攢夠出書的錢。
本來是應(yīng)該祝賀的事,可燕子跟我說“書賣不出去”,她很苦惱。其實這也是我想出書卻不敢出的原因之一。書賣不出去的不止燕子一個,就我們本地的情況看,民間作者出書,十有八九都會被這種煩惱纏身。我認識一位老先生,退休前一直轉(zhuǎn)戰(zhàn)在記者行列,自以為有些小名氣。他閑來喜歡寫詩,退休后便將舊作新作收集整理,出了兩本詩集,每本一千冊。我是前年才認識他的,那時候他的詩集已經(jīng)過了十周歲。在一次無聊聚會的飯局上,我們倆正好挨著坐,在酒過三巡、人們正興致高昂相互攀談的時候,他低聲附耳地苦笑著告訴我,他的詩集除了送人,實際只賣出去三百多冊。“我現(xiàn)在也是有‘書庫’的人了。”他開著苦澀的玩笑說,“你要不嫌占地方,我各送你一百冊!”
出于禮貌,我拿了兩本。老先生認認真真地在每本的扉頁上寫下“敬請孫福文友雅正”及他的簽名和日期。這兩本書如今還在,只是我從未認真翻閱過。我對詩歌實在很外行,因此也就提不起興趣。于是我便想:假如將來我要是出了書,至少要送給那些肯讀的人。
列夫·托爾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句話如果引申到出書上,似乎也有些相通的道理。書賣不出去,各有各的原因,但最主要的還是作者的名氣不夠大。即便有點小名氣,也只是在當?shù)氐娜ψ永铩!耙慌诙t”、“一夜成名”的年代雖然離我們并不十分遙遠,但畢竟已成為“過去時”了。現(xiàn)在任何行業(yè)都講究“營銷”,你要是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那你干脆就別造酒了——寫書也是同樣道理。
因為你不夠出名,所以沒人主動為你廣而告之;靠自己推銷,等于“王婆賣瓜”,沒人相信;怎么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F(xiàn)在有個詞叫“名人效應(yīng)”,如果名人肯幫忙——只有你的書里不含“三聚氰胺”,不死人,因為名人好不容易成了名人,才不會冒險呢——即便成不了“品牌”,達不到“洛陽紙貴”的效果,起碼也不至于“壓庫”。如今的話語權(quán),除了“操他媽”,基本都掌握在權(quán)貴精英手里。名人自然是精英,有時甚至也是權(quán)貴。他隨便說句話就是“名言”;他只要提一種新的觀點,立刻就成為一種思潮。過去人常講“孔子曰……”,大概就是這么個情形。假如“孔子曰”某某人的某某作品如何如何,你還愁你的書賣不出去嗎?
怎么才能得到名人的幫助呢?說難也難——名人跟明星一樣,不是隨便就能見到、更不是隨便就愿意幫忙的,而且他們大都要端些架子,除非面對鏡頭或應(yīng)邀講課時才顯出平易近人的一面。由于身份懸殊,無名小輩想要跟他們套套近乎的確不是那么容易,只怕連近身的機會都沒有。但又有一句話叫“一切皆有可能”,托關(guān)系找路子,這是中國人很擅長的事情。比如你要找縣長辦事,又不認識縣長,但你應(yīng)該認識村長吧?村長應(yīng)該認識鄉(xiāng)長吧?鄉(xiāng)長一定認識縣長。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你一定要記住一句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我那年傷了腿,干不了工地的活,曾賣過兩個月菜。跟我挨著的是一個比我小幾歲的女人,長得說不上漂亮,但也很順眼,很耐看。我們倆每天幾乎同時去批發(fā)站,同時出攤,但每次她還沒有將貨物擺好,人們就已經(jīng)將她圍得水泄不通了。有時候,我還沒有開張,她就賣完收攤了。我感到非常納悶:我們賣的都是一樣的菜呀,而且價錢也一樣呀。后來有兩個老頭從我面前邊走邊聊,我才恍然大悟……
這與菜質(zhì)有關(guān)系嗎?顯然沒有!
“貪婪”這東西,與人的器官一樣與生俱來,并牢牢附著在人的思想中。重慶的羅玉鳳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如今正大行其道的快手和抖音之類更是為這些人提供了低門檻的舞臺。雖然這種現(xiàn)象很變態(tài),但也從側(cè)面反映出了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怎樣的唯利是圖、娛樂至死的現(xiàn)實中。沒有人關(guān)心民族命運和國家大事,沒有人關(guān)心身邊人的疾苦,“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除了拼命賺錢,就只剩下及時行樂了。多年前就有人捶胸頓足地感慨什么“道德淪喪”“人性扭曲”“信仰缺失”……是什么原因?qū)е乱恍┤藟櫬渲链耍科鋵嵕褪俏覀円M的西方自由主義與人的貪婪的本性不謀而合的結(jié)果。真正的“無欲無求”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是不存在的,但將欲求表現(xiàn)的如此露骨極致的,恐怕在歷史上也只有當前了。
據(jù)我這幾年的觀察——但并無經(jīng)過研究,因此你可以理解為只是個人感覺——目前的文學(xué)市場,大致有三種情況:一種是非常暢銷的網(wǎng)絡(luò)小說,作者大多是先在網(wǎng)絡(luò)上出名,擁有了一大群粉絲。這類書大都是超現(xiàn)實的,很符合現(xiàn)在充滿幻想而又精神空虛的年輕人。因此,不但暢銷,還被大量改編成影視;第二種雖然并不暢銷,但因為作者都是體制內(nèi)的名家,所以也還不愁賣。買這類書的很大一部分是也妄圖成為體制內(nèi)名家的文學(xué)愛好者,他們期望從里面尋找一些寫作的技巧或發(fā)表的竅門,孜孜不倦地做著一夜成名的美夢;第三種情況,是出版社改革后突起來的一股大軍,也就是自費出書的作者。他們一般都沒有名氣或名氣不大,絕大多數(shù)都是第二種情況中體制內(nèi)名家的消費者。前面兩種情況的作者都是有版稅掙的,且賣書是出版社的事。而他們不但沒有版稅,還需要向出版社支付各種費用。出版社是穩(wěn)賺了錢,至于那些書是堆在屋子里發(fā)霉,還是一把火燒掉,就跟出版社沒關(guān)系了。因此,這些人出了書之后,寫作期間的自信便不翼而飛了——那些打包的整整齊齊、墨香四溢的辛苦力作,變成了壓在他們心頭的石頭。無論燕子有沒有“妄圖成為體制內(nèi)名家”“做著一夜成名的美夢”,她屬于第三種情況,是沒有疑問的。第三種情況的人,如果不想挖空心思搞一點“名人效應(yīng)”的話,書賣不出去是必然的。
書賣不出去,應(yīng)該還有一個原因:現(xiàn)在出書很容易,除非你的書有可能給出版社惹麻煩,一般情況下有錢就行??墒且驗楹苋菀?,大部分讀者就會認為這樣的書毫無價值。這的確也不是讀者武斷,毫無價值的書起碼有一半以上。就拿我們當?shù)匚膶W(xué)圈中自費出書的作家來說,幾乎全都是閑云野鶴般的人物,他們無所事事,自視清高。今天去采風(fēng),明天搞聚會,吟山詠水,嘆雪惜梅,這樣的作品有什么價值呢?這樣的作品看多了,只能讓我們產(chǎn)生醉生夢死的感覺!
有人這樣評價燕子的作品:“黃國燕的散文,有信陽農(nóng)村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和豐富的本土語言,文字質(zhì)樸、粗糲、原生態(tài),獨有魅力。她以一顆純凈、單純的心觀察社會,聆聽世界,體悟人生,小草一樣不卑不亢,并頑強而卑微地扎根在這現(xiàn)實中。她有蕭紅不羈之一面,又與蕭紅完全不同?!薄昂幽闲抨栍凶鶚?,橋上有人,橋下也有人。橋上橋下,總要發(fā)生男人和女人、錢和權(quán)、性和色的諸多生活沖突。有人冷眼相看,有人惡語相向,有人干脆‘目盲’……而黃國燕,隨手拈來,化成文學(xué),指導(dǎo)人生走向。”“她筆下的世界,幾乎就是原汁原味的生活?!薄?br />
《平橋紀事》是一部長篇散文,然而你讀的時候會覺得它更像一部故事,而且那些故事你我都似曾相識。因此,我們會感到非常親切,并且很容易引起我們的感動、感慨、悲憤、同情、共鳴和思考;而不象讀某些名家的作品那樣,讓你覺得很華麗,很高妙,然而卻總是有一種云山霧罩的感覺。據(jù)說,白居易寫完詩,要先念給不識字的老農(nóng)聽,不厭其煩地修改,直到老農(nóng)能聽懂為止。遺憾的是,有不少人有這樣一種錯覺:越是不懂的就越認為好。比如:認不出是什么字的書法;看不出是什么東西的畫作;高深莫測卻不知所云的文學(xué)作品……實際上這正是魯迅先生說的“障眼法”。人類發(fā)明文字、文學(xué),首先是為了記錄和交流——事實上后來也發(fā)展成了蒙騙誘導(dǎo)的工具和反抗與戰(zhàn)斗的武器。但無論怎樣,首先應(yīng)該讓人看得懂??床欢?,它還能起什么作用呢?燕子的寫作手法,完全就是白描,簡單粗勒,一目了然——瘡是瘡,痦子是痦子,傷疤是傷疤,笑就要露出牙齒。她甚至毫不掩飾自己的自私與貪婪,這是一般自視清高的文人做不到的。但這也成為有些人說她的書不夠高雅、不夠正能量的把柄。像燕子和我這類長期生活在艱苦落后、愚昧低俗的底層的草根作者,每天接觸的都是不高雅的人和不高雅的事,如何能寫得出高級雅致的作品來?如果硬要我們生造,也不是造不出來,但我們不愿意那么做。
至于“正能量”,我覺得人們可能因被誤導(dǎo)而產(chǎn)生了曲解或誤會。之所以這么認為,是因為常常有人善意地暗示或提醒我的文字應(yīng)該陽光一點、和諧一點、大度一點……總之,就是“正能量”一點?!罢芰俊痹俏锢韺W(xué)的一個名詞,出自英國物理學(xué)家狄拉克量子電動力學(xué)理論,是相對一個與變量有關(guān)的負能量而言的。它被引申為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后,實際上也并沒有一個十分確切的定義,大概就是指積極、樂觀、向上之類,或者籠統(tǒng)的稱之為一切“美好”的東西吧。人們妄圖用“正能量”的美好起到善行天下的“蝴蝶效應(yīng)”,卻忽略了靠陽光、和諧、大度是無法根治丑惡甚至適得其反的事實。就如我們不得不對犯罪進行懲罰一樣,我們也不得不對丑惡、齷齪和一切陰暗的現(xiàn)象進行鞭撻。作家不是美容師,不能依靠厚厚的粉底去遮蓋雀斑;而應(yīng)該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醫(yī)生,努力探索雀斑形成的原因,指導(dǎo)人們從根本上達到康復(fù)和美麗的效果。而事實是,現(xiàn)在大部分作家更愿意做美容師,當然,這是有原因的。
《皇帝的新衣》想必大家都看過,人們明明知道皇帝一絲不掛,卻眾口一詞稱贊他穿的衣服如何如何漂亮,這就是自覺自愿的“被誤導(dǎo)”。被誰誤導(dǎo)的?就是那兩個給皇帝做衣服的騙子。為什么會自覺自愿的被誤導(dǎo)?因為虛偽,“人們誰也不愿意讓人知道自己什么也沒看到,這樣會顯得自己不稱職或太愚蠢。”如果故事繼續(xù)往下續(xù)的話,我想受懲罰的不一定會是那兩個騙子,反倒是那個說實話的小孩子讓我擔心。這就是大部分作家更愿意做美容師的原因。
著名青年學(xué)者、評論家、散文家蘇偉先生在2012年第五屆全國散文研討會上說:“作為弱者、無權(quán)者,我們沒有力量幫助普天下的窮苦人民解決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困難,使他們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但作為文人和作家,我們決不能對數(shù)億同胞的貧窮和苦難視若無睹,冷眼旁觀。我們一定要用手中的筆,在創(chuàng)作中發(fā)出一種聲音?!边@說的就是一種責(zé)任。就如我是一個瓦匠,我對我所砌的每一一堵墻都必須盡力做到橫平豎直,灰漿飽滿;又如燕子,她必須對每一顆腦袋、每一張臉做到盡善盡美,煥然一新——這就是責(zé)任。我們每個人都不是無緣無故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無論我們從事什么工作,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責(zé)任。作家的責(zé)任就是要發(fā)聲,為大多數(shù)人發(fā)聲。
《平橋紀事》雖然粗糲,不夠高級雅致,卻是一部能夠發(fā)出聲音的作品。我這樣說,可能很多人會不服氣,尤其是那些經(jīng)常在主流報刊上露臉的作家。的確,燕子的作品不符合主流的審美要求,主流的聲音是在天空上,而燕子的聲音在大地。曾有朋友不無憂慮的提醒她:“妹妹,我感覺你寫的都是真人真事,可擔心你會招惹麻煩。”我想問一句那些不服氣的主流作家們,你們哪一篇文章可能會招惹麻煩?沒有。因為你們所寫的都是虛無的現(xiàn)實,沒人能夠?qū)μ柸胱?。你們筆下的善是假的,美也是假的,丑和惡更是假的。蘇偉先生有一篇非常著名的論作《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聾”和“啞”》你們應(yīng)該認真地讀一讀——
“散文不是純粹美的表現(xiàn)形式,亦非浪漫主義的幻想;散文是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是人民的文學(xué)。它的枝葉在空中伸展,根系深扎大地,它依賴精神為自由招魂。即使在受限制和不自由的天地,散文也要呼喚自由,進行沖破限制的戰(zhàn)斗。散文注定是要反專制、反壓迫、反奴役;棄教條、避學(xué)院、避密室的。它需要曠野、需要野性的力量、需要豐沛的熱情,也需要大膽的實踐。散文的實踐,首先是一種爭取自由的行動,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便是通過對不自由的內(nèi)心體驗,進行無遮蔽的自由言說?!?br />
我一直想問問燕子:她的《平橋紀事》中有不少可能在主流們眼里是“負”的故事,是怎么通過審核的?但我終于沒有問,我能猜到。我們當?shù)氐囊晃淮蠼阍以敿毩倪^她出書的過程,她說,她的那部長篇小說,可以說是滿滿的“正能量”,為了能夠出版,稍微可能涉及犯規(guī)的素材她都按出版社的要求忍痛割愛了??杉幢闶沁@樣,為了一個“敏感詞”或一句“不恰當?shù)谋磉_”等等,她沒日沒夜的整整修改了一年零七個月!出書時她已經(jīng)56歲,為了寫書她經(jīng)常熬夜,以至白天精神恍惚,為此常被老板炒魷魚,一年要換好幾份工作。她不僅把身體弄得憔悴不堪,甚至把家庭也弄得一度不合,矛盾重重。她丈夫身體有病,只能做一些下夜、看門之類收入極低的工作,出書前他們的生活條件幾乎到了貧困的界限。好在這些苦難的經(jīng)歷偶然引起了一位市報記者的同情,隨著記者的采訪報道,又引起了縣委宣傳部的重視。幾經(jīng)周轉(zhuǎn),在宣傳部的努力下,她分到了一套50平米的廉租房,此前她租住在一間不到20平米的車庫里。如今,她憑著那點名氣,熱衷于“愛心事業(yè)”。但像這位大姐這般幸運的僅僅是個例,好運氣不會降臨到每個人身上。
感謝老師賜稿,祝創(chuàng)作愉快。問好老師,遙祝冬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