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二老表(小說)
二老表從三姨家出來,徑直奔向村頭魚塘。他走的急,把三姨家老表弟小五,遠遠落在身后。
村頭魚塘對二老表來說并不陌生,早些年,他和小五在那兒聯(lián)手捕過魚,收獲頗豐,魚蝦裝了整整兩大桶。錦繡之作,難以忘懷,二老表每次來三姨家串親,都要到那邊轉(zhuǎn)轉(zhuǎn),總想再輝煌一次。
去年開春,村里就把魚塘包出去了,包給了小五本家老叔。他在水面養(yǎng)起了鯽魚花鰱,岸上蓋了幾間簡陋的房子。一邊搞養(yǎng)殖,一邊做起了收購廢品的買賣。
剛一進院子,二老表就被一輛老式吉普車迷住了,像漩渦邊上不愿離開的紙。吉普車太老舊了,由綠變白的帆布,麻臉般脫漆的車身,這讓他似乎興趣更濃。他這兒敲敲,那兒看看,甚至鉆到車子底下把發(fā)動機號碼擦了又擦。最后停在車保險杠前,盯著幾個類似彈痕的凹陷,做出了特別驚人的結(jié)論:
車有年號了。
解放戰(zhàn)爭的肯定沒有問題。
他拍拍手,從兜里掏了半天,誰也搞不清他在找什么。如果配副眼鏡,二老表真的有點古物鑒定專家的味。他有一種讓人說不上來的氣質(zhì),有一種謬論,在他身上也許十分地吻合,會哄人的人,一定會撒謊,而且是謊話連篇。
從這兒一出溜就是關(guān)外,整不好就是“石頭”坐的那輛。
二老表一共說了三句話,驚就驚在末了這句話上,他把小五嚇懵了,一會兒看看車,一會兒看看人,張了張嘴,沒敢出個大言語。
《激情燃燒的歲月》,石光榮坐的確實是吉普。不過這么久遠的年代,先不說這輛車會不會流落到此,按年限算也早該報廢。無憑無據(jù)就說這輛車是他的,誰能相信。
看樣子,二老表有想法,他想開這輛車出去兜兜風(fēng),果不其然,他讓小五傳了個話。
小五的老叔告訴他們,車是作為廢品回收過來的,也可以開,只是馬達特別不愛起火,車里的汽油也放出了大多半。
二老表不管這些,顯得非常上心,興奮的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旋風(fēng)般打來二十多斤汽油,兜里還額外多了盒硬“紅梅”香煙。
他找來一群人。
“紅梅”香煙加不可拒絕的邀請,效率一下子成倍地顯露,大伙很快形成一股風(fēng)。馬達響了,又使勁推出十幾米。
二老表竄上車,“謝”字成串地從嘴里噴出來,沒等小五關(guān)好車門,車子就試著掛檔向前移動。
小五的老叔急火火從院子里跑出來,囑咐了一遍又一遍:別上大公路,人多、車多,出點事兒就輕不了。上土道、上田間道,最多軋幾棵莊稼,不值錢。
小五的老叔嘴臭,像雞嘴,他的話,竟然得到了應(yīng)驗。以后發(fā)生的事兒,每次被人們提起,都會連說帶笑帶起哄,熱鬧好一陣兒。
冀東鄉(xiāng)村的青紗帳,北望零零碎碎,向南鄰近大海,越靠近海邊,越顯的平坦集密。你爬上樹,或者站在高架橋頭,放眼望去,綠海又被切成許多不規(guī)則的小塊。方形、條形、多邊形,肩挨肩,背靠背。那些田間小道,大小水渠,則成了純天然的柵欄。時值午后,斜陽毒熾,猶如一條條墜落的,帶著尾亮的賊星。把剛剛追上屁股的玉米,砸的愁容滿面。一個個像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耷拉著頭,呆呆站立在嚴師面前。頃刻間又活靈活現(xiàn),仿佛解開了嚴師的禁令,捅了馬蜂窩般地瘋狂。吵得麻雀飛了,鳴蟬更噪。
前面有輛自行車。小五小聲提醒。
沒事,過得去。
不知是風(fēng)真的瘋了,還是像傳說中的那樣,天地間真的有條龍。像狗撒歡,人撒潑,馬尥蹶子,攪的整個青紗帳都動了起來。它們像在查找什么,逐個盤問,東拉西扯,不管不顧。自行車木訥,被推倒了都沒吭一聲。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二老表大失水準(zhǔn),車速不減,反而快到極限。隨著一陣嘎巴、嘎巴地響聲,一條寬兩米,長十米的碾軋地帶,驟然形成。要不是車前輪被一條橫向大壟溝卡住,還會碾軋更多。
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這也許是最貼近實戰(zhàn)的體驗。二老表像一只失控的木偶,最終頭被定格在前擋風(fēng)玻璃,好在他死死握住方向盤,手墊住了胸口。
二老表沒事,倒有一份小小的得意。
地主從地的一角,地仙似地冒出來,驚恐很快變成疑惑。他晃晃手中的煙袋,算是婉拒二老表早早迎過去的“紅梅”香煙。小五見過他,鄰村的,姓呂,按歲數(shù),該在叔叔輩份??上?,歲數(shù)相差太大,他不認識小五。
呂叔順著車輪碾壓的痕跡,先是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然后用手劃拉,用腳踩踏,硬是在田間道上弄了塊平地,算是修了塊正規(guī)的“黑板”。他先是數(shù)了數(shù)車左輪軋倒的玉米,找了個棍兒,記下來。然后是右輪、中間,一一記下。最后蹲在車身的左、右兩側(cè),頭探到里面,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那認真的樣子,不亞于交警勘察現(xiàn)場,刑警謹慎取證。在“黑板”前,他點了一鍋煙。
呂叔的煙袋很特別,銅制的,湊近細看,是用汽車內(nèi)胎汽米嘴改制而成。煙桿又順勢彎了彎,靠近煙袋鍋下掐扁了點。煙袋鍋則下了工夫,不是加焊了粗頭,就是用鉆擴了孔。
莊稼人的聰明才智,有時候是被窮逼出來的,有時候則是廢物利用。這東西一好一壞,好的是省了煙紙,壞的是費了火柴。
左車輪軋了二十棵,右車輪軋了十八棵,中間帶倒的是四十三棵,車子底下共計十五棵。呂叔開始報帳,聲音不大,卻很詳細,這么大的歲數(shù),說話似乎還有點不得勁,上火。
二老表一直盯著“黑板”,看呂叔記帳、算賬、報帳。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收撿了剛才臉上的淡淡微笑,臉對臉地蹲在呂叔面前,所有的神經(jīng)細胞似乎都在問,找答案。等呂叔裝第二鍋煙時,再顯主動,孫子撒嬌般,硬是把煙袋換成“紅梅”。
九十六棵,一棵按一個棒子算,九十六個棒子。
呂叔看了二老表一眼,場面有點尷尬,像一個喝悶酒的人,沒人助興。
此刻,二老表的心情最不平靜,他好像也是頭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事兒。他靜了靜心,穩(wěn)了穩(wěn)神,盡量表現(xiàn)的和顏悅色。他估計,今天不拿出點什么來,很難跳出“鎮(zhèn)元大仙”的衣袖。他打定主意,拿多少,怎么拿,先看看具體情況再定。
棒子有大有小,大的搓半斤左右仔粒,小的搓三兩左右仔粒。我們?nèi)€中,打個折,按四兩算。
呂叔盯著“黑板”,邊說邊算,手也跟著動動停停,很快,“黑板”占了一半兒。
九十六乘四兩,按七角錢一斤,該多少?呂叔在“黑板”上又劃拉了一陣,繼續(xù)說:二十六塊九角。
你就三十吧,三十也沒關(guān)系!真的,真的沒關(guān)系。二老表躊躇片刻,站起身,像個母親在哄孩子,第一次開口說話,特講口氣。他眼睛很大,富有靈性,一張嘴給人的印象,隨和。
接著他說:一見到你老,我就想起我的爺爺,那個忠厚、老實,辦事兒寧肯自己吃虧,也不讓別人受半點委屈的爺爺??茨憷线@個自制的煙袋,也是個過日子的好手,跟我爺爺一樣,勤勤儉儉,給兒孫攢了一柜子的錢吧!
二老表的贊美,并沒有引起呂叔這架老鼓的共鳴,這回,是二老表喝了悶酒。不知是不知道該怎么接話,還是接話后如何應(yīng)答,呂叔沒有吭聲。
看看呂叔沒有搭腔,二老表又說:我說的不一定對,對不對你老包涵,請多擔(dān)待,說錯了別跟我一般見識,就當(dāng)我什么也沒說,就當(dāng)你的孩子又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他頓了頓,繼續(xù)道:這事兒要出在我們城里,醋從那酸,鹽從那咸,肯定要從根上說道說道。
停頓,等待,又過了一會兒。
你老先別著急算賬,咱們是不是先分分責(zé)任。他終于說到主題,正題,其它都不重要。
怎么分?呂叔頭也不抬,硬邦邦扔出一句。聽話音,他有點不理解,看磕煙灰的力度,有點憤懣。
按理說,呂叔的責(zé)任也不太大,車子放在道邊,也說的過去。莊稼人下地,車子一鎖,隨便放在那個地方。關(guān)鍵是這風(fēng)的來勢,刮的邪性。假如二老表能及時踩住剎車……可他偏偏沒有踩住。
你老說,你不把車放在道上,那會有今天這種事兒。是不是?
我的自行車放在道上是不假,可我是靠在道邊的,你慢點開,肯定能過得去。話又說回來,年輕人,你把車停下來,搬動一下,不也啥事都沒有了嗎!唉!我的自行車是怎么倒的?
你的自行車是被風(fēng)吹倒的,而且倒的特別突然,倒的離我們很近。要不然,也不會出事兒,軋你的玉米地。
毫無疑問,二老表是錯把油們當(dāng)成了剎車。如果不繞道走,再踩不住剎車,那只能徑直軋過去,后果更糟糕。
呂叔蹲在玉米地里,自然聽得到刮風(fēng)的動靜,卻沒有聽到車倒地的響聲,聽二老表這么一說,也就不在說什么。
你不把自行車放在道邊,車子也不會倒在道中間,車子不倒在道中間,我也不會軋玉米地。你老說是不是,這事兒我有責(zé)任,我承認,但只能負一部分。
二老表一層層地剝,一點點地繞,盡最大可能地減輕責(zé)任,這是他小算盤的第一步,顯然,進展還算順利。就像一個澆地的人,總想讓自己的壟溝充盈飽滿,一氣呵成,現(xiàn)在,就看有沒有充足的水。
那就少算幾塊。
不知什么時候,圍了一大圈的人,都是鄰村的,二老表自然不認識,小五有的面熟,有的見都沒見過,他也幫不上忙。
那就算個整吧,二十塊!打和的人繼續(xù)
打和,人性都屬善良,都想和和氣氣。
二老表搖搖頭。
二十塊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他想要的結(jié)果是打五折,最好,款還要當(dāng)眾付的體體面面,讓人翹大拇指。
二十不多,看這玉米的長勢,一千三、四百斤沒有問題。賠償?shù)氖?,沒有苛釘苛卯的,只能多算,不能少算,這不算欺負人,更不能算欺負外鄉(xiāng)人。
就這棒子,一千都多,能打一千三、四百斤,吹牛吧!二老表撇撇嘴,話顯輕浮,表情有點傲。話一出口,他又覺得不怎么對勁,有點后悔。跟看熱鬧的斗嘴,沒有必要,萬一呂叔不高興了,麻煩事兒,沒好果子吃。覆水難收,他真的后悔了。
果然,呂叔仿佛被蝎子蟄了般,嗖地一下站起來。在村里,他也算是有名的莊稼把式,拾弄地,還沒有誰敢小瞧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哪。眼前這個年輕人,真的不知好歹,九十六棵玉米,最少也有二十多棵,長兩個棒子吧?棒子再小,也搓二兩三兩。再說,現(xiàn)在這個時候,誰也無法再補種什么。還有一個更讓人發(fā)愁的事兒,這車怎么弄出去呀!倒車?往外抬?都免不掉再次糟踐莊稼。十五塊錢他還嫌多?莊稼長到這份,多不容易!呂叔想
想生氣,他最看不慣二老表嘴上抹蜜,實則爭大掰小的樣子,還“分分什么責(zé)任”,分個屁。他拿起一把鋤,沖著二老表的腰眼,就是一下。
冀東鄉(xiāng)村的鋤,由鋤鉤、木柄兩部分組成。鋤鉤鐵制,略像人體耳朵,一頭楔鋤板,一頭連木柄。木柄園滑筆直,約等于鋤鉤兩倍長,多為楊柳軟木。呂叔氣歸氣,碓過去的木柄,中途變卦,力道憨厚有余,與其說是打,不如說是做做樣子,鋤到半路,收不住了,他也有點后悔。
二老表捂著腰眼,故意大聲喊叫:有事說事,有理講理,你怎么還打人。他用眼角掃掃大伙,俗話說:莊向莊,戶向戶,鄉(xiāng)鄰們的態(tài)度,可以左右事態(tài)的發(fā)展。
你這樣我不跟你在這說了,咱們到派出所去解決。這還了得,動不動就是一鋤,那能這樣。
看看沒人吱聲,二老表進一步亮劍。
我還事先告訴你,你得帶我先上醫(yī)院檢查檢查,該拍片拍片,該彩超彩超,這事兒咱們沒完,馬上走。他邊喊邊退,不時給小五遞個眼色。
他改變主意了。
趁大伙還沒看出來。如此你來我往,不如順坡下驢,一溜了事。
溜,的確是上上策,對于人生地不熟的二老表來說,先離開這里最好。剩下的麻煩交給小五的父親或者他的老叔,畢竟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低頭不見抬頭見,不管是賠錢、賠糧、賠人情,他們都會頂著。省的和這個倔老頭,來回來去地拉鋸。
跑的了人跑不了車!
有人似乎看穿了二老表的把戲,即說給他聽,也說給大伙聽。
車在這哪,砸鐵賣賣也值十五,再瘦的駱駝也值個馬錢。
二老表暗自高興,按他原來的想法,二十六打個對折就是十三,這十三塊錢一定要付,但必須講個技巧。先想個辦法壓到十塊左右,另外三塊最為講究,要讓大伙都知道,是他大度,另外多給的。那樣,即不吃虧又有面子,在親戚面前也不算丟人,真可謂一箭雙雕。剛才,買完汽油買香煙,實在是囊中羞澀,十三塊錢雖說不多,但必竟是計劃外支出,能少花盡量少花,能不花就不花。
要是他偷來地車呢?
一句話讓人警覺,像往大伙的脖領(lǐng)里滴了冷水珠。他們完全忽視了還有一個小五可以作證,只是單純地思考。有人報案,警察扣車,事兒雖說不大,查查問問,十天半個月并不算多。至于十三塊錢的賠償錢,到派出所去取,不夠麻煩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了預(yù)防萬一,最妥當(dāng)?shù)霓k法,還是就地解決,讓他先把錢拿出來。
二老表哭笑不得,今天真是貴人少,小人多,栽的面大了。
游刃有余,說的是人在各種環(huán)境下,都能進退自如,咸魚翻身。不能坐以待斃,這么快就認慫,這么快就掏錢了事。二老表想起剛上田間道時,有人曾經(jīng)善意的提醒:道窄,莊稼人都有欺道的毛病。
有棗沒棗,都該報一桿子,他想。軟的不行,可以稍微地硬點,加點鋼,再添點料。二老表抖抖精神,嗓門調(diào)高,沖著呂叔就是一陣不留情面的責(zé)備:
你老仗著歲數(shù)大是吧!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理都在你哪嗎?我就是不跟你一般見識。你說說,這道你欺了有多少?沒有一米,半米得多!
為了春種秋收時,進出車輛方便,村里在分地的時候,確實預(yù)留了地方。主道一米,就連大壟溝,地頭地腦,都有半米多的余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