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守】篾匠父親(散文)
一
我的父親是一個篾匠。他的手藝在我的家鄉(xiāng)十分有名,經他手的簸箕、竹簍、斗笠、篾席等器物,精致大氣,耐用美觀。最令人叫絕的是,父親的篾工不僅上乘,且速度驚人,竹子能做的器物,他只需一看,便能手到擒來。
父親用這手藝,養(yǎng)活了一家人。
九十年代初,父親做活的陣地主要是農村。城市里用不著篾做的工具,只有那些較為原始的地方,需要篾匠。農村里,山坡上種植著成片的毛竹。毛竹秀麗挺拔,翠綠堅韌,彎而不折,直沖云霄。在父親的眼里,那毛竹就是他生命的本源。他說,離開了毛竹,不知自己還能用什么來養(yǎng)活子女。彼時,父親輾轉多地,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四海為家,一忽兒在福建,一忽兒在浙江龍泉,一忽兒又在麗水景寧。燒竹油,做竹筒,削竹筷,打竹具,微薄的工資全部寄回了家。
父親最強大的手藝還是做簸箕和打篾席。農村里,簸箕和竹簍都是必需的農具,哪家蓋房子了,需要簸箕挑磚塊;哪家土豆、番薯、稻子豐收了,需要簸箕來盛裝。一到夏天,熱浪滾滾,篾席卻有清涼肌膚的功效,父親的手藝精到,工資低廉,大家都喜歡把生意給父親做。于是,家里的活還未做完,父親就開始收拾行囊,四處奔波。
我知道父親賺錢并不容易。全家人最高興的事情就是收到父親不知從哪個山村寄來的工資,母親總是小心翼翼地把錢放在箱底,一張也舍不得用。時間久了,并不見家里的錢多起來。一次,我要購買暑假作業(yè),要五角錢。母親打開箱子,把衣服一層一層扒開,終于到底部了,一張十元的紙幣靜悄悄地躺在那。母親說:“你看,我們家總共就只有十元錢了。你父親很久沒有寄錢回來了。這十元,你拿去吧?!蹦赣H落寞的眼神,在我的心里就像一枚重重的釘子,拿著十元錢去付了暑假作業(yè)的錢,心里還埋怨著父親,怎么不寄錢回來呢?
母親忍不住要去找父親看個究竟。那年,我八歲,讀二年級;姐姐十三歲,讀四年級(姐姐十歲才開始讀一年級)。過了七八天,母親風塵仆仆地回到家,從袋子里摸出幾顆糖,還有幾張紙幣,說:“你父親做工的地方太偏僻了,交通不便,我在路上耽擱了兩天才找到。你父親前段時間胃病犯了,沒有干活,存下的錢也送到醫(yī)院去了?,F(xiàn)在病好了,接下來會有錢帶寄回來的。”母親說。母親的眼里有一種酸澀的味道。我沒見著父親,聽完母親的敘述,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父親的形象:形單影只,瘦瘦弱弱,在山野林間,頑強又執(zhí)著。
二
讀五年級時,父親不再外出打工,把做篾的陣地轉移到了老家濟下。村子不大,生意不常有。但每次有人需要,父親就會搬出所有工具,就像做一件件藝術品一樣一絲不茍。
父親做篾有個規(guī)矩:那就是自己上山找毛竹。他找毛竹有自己的原則:一是必須找顏色漸變綠黃色的,說明年歲較久;二是要從密密匝匝的地方挑毛竹,他說,生長過密,必然會將土壤的營養(yǎng)分散,別看它們是植物,它們也會互相爭搶陽光、空間、肥料等。父親把毛竹一根一根搬運回家,去掉竹葉,直條的竹子橫亙在寬闊的地方,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一的勞作。每次見到那些圓形的竹子,我就會產生困惑:這如何能長出那些美味的竹筍來呢?父親笑著說:“這你就不懂了,竹子的生命力最旺盛,只要不打攪它,它總能長出更多的竹子。”父親話里有話,我聽不懂。我快樂地在那些竹子間跳來跳去,冷不丁一滑,躺倒在竹子中間,也不疼。
父親削竹子的本事十分了得。一刀下去,“啪啦”一聲,竹子開了口,就像張開了嘴巴。放下砍刀,朝著那個口子用力一掰,竹子“啪啦啪啦”叫著,宛如正在拍打節(jié)奏。就這樣,一根竹子一分為二,二分為四,一直被分切到半厘米寬為止。粗壯的一根毛竹,被父親就這樣切分成幾十根細條條的竹篾。堅且硬的竹子,變成竹篾之后,就成面條似的柔軟,一甩,就如彩帶一般,發(fā)出沙啦啦的聲響。父親把那些寬半厘米的竹篾理得整整齊齊,再用刀片把兩毫米厚的竹篾削成兩層,一層為篾青,一層為篾黃。青黃分離之后,黃色的那根常用來作為柴草,青色的那根,用來制作工具。父親說,青色的牢固,表層風吹日曬雨淋,不易破折。我似懂非懂,常常想:那么,人呢?是不是偶爾站在天底下風吹日曬雨淋,就會更加強大?以至于長大之后,我外出游走,幾乎不用任何防曬工具,總覺得少不更事時父親借竹篾說的那番話,隱隱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什么。
父親打簸箕的速度很快。那些竹篾在他的手上,就成了一根根聽話的柔軟的彩條。簸箕的底部很見功夫。父親常用幾根粗條的竹子做簸箕的底部,說是簸箕牢固與否,與底部堅不堅實很有關系。底部成型之后,那些柔軟的彩條便在父親手中開始了表演,來來回回穿梭,縱橫交錯,偶爾拿著砍刀敲打夯實一番,只一會兒功夫,簸箕的底部便完成了。與父親同時做簸箕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我暗自歡喜,總覺得看著父親那麻利的樣子,心里就特別踏實。母親也會特別開心,煮一碗面條端到父親面前,讓他停下來歇息歇息。
那段日子,父親一邊種地,一邊做篾,與爺爺和母親撐起了我們三兄妹對未來的所有憧憬。
三
父親是個閑不住的人。輾轉十余年,日子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村子里的人多數(shù)遠離故土到城市里打拼,哥哥姐姐也在城市一隅有了自己的生活。我?guī)煼懂厴I(yè),奮斗十年,調入縣城實驗小學,把父母接到了縣城一起生活。彼時,父親在哥哥那生活了幾年,我原以為他會丟去了做篾的手藝,沒有想到,在縣城,竟然租來了一間幾近廢棄的房屋,又開始“重操舊業(yè)”。我驚訝得很,問父親,怎么又想起做篾了呢?父親說:“你別看這里是縣城,我發(fā)現(xiàn)正在大建設,很多人在蓋房子,需要簸箕挑泥沙或是轉頭,銷路還很不錯呢。再說,天天在這里呆著沒事做,我會胃疼?!蹦赣H默認,說:“你爸爸胃病多年,有活干,反而輕松了。你就依了他吧!”
在縣城,父親只做簸箕。母親把聯(lián)系電話寫在那間房子的門口,很快就迎來了第一單生意。來買簸箕的是一個工地里的包工頭,拿走了父親的四擔簸箕,一百元錢。父親把這一百元像十余年前那樣交給母親,眼里充滿了自豪。我知道,父親是覺得自己已過花甲還能創(chuàng)造財富,他感到很有價值,就連說話的聲音也響了很多。
但畢竟年齡已大,父親愈發(fā)蒼老。一次,天氣很熱,我下班回來,還不見父親回家吃飯,便叫母親給父親打電話。母親說:“你父親在珊門那邊砍竹子,可能還需要點時間?!蔽乙宦牐εc老季驅車前往幫忙。珊門那邊有個竹林,父親瘦弱的身子在竹林間顯得更加微小。邊上的老人見到我們,說:“姑娘啊,你爸爸常常來這砍竹子,我看他也老了,你們就不要讓他干這活了,累的!”
我一陣臉紅心跳,就像做錯了事不敢承認一樣。我知道父親已經無數(shù)次從這里砍下竹子用板車拉運回家。他的身影,與這個小城里散著步享受著生活的老人有著天壤之別。我感覺自己十分愧對父親。我狠下決心對父親說:“不要再做篾了,別人還以為我虐待老人了!”
哥哥姐姐也打來電話,對父親這般勞累十分不滿。父親無奈,只得做出讓步:不再到山上砍運竹子,而去購買毛竹,讓對方運送到家,父親只負責削篾做簸箕。父親做的簸箕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城市的各個角落里。那間房子,因了父親的到來,充滿了生機。父親專注于手工做篾的身影,相比于來往的車流與躁動的人群,是多么獨特的存在啊。
四
2013年,我調到杭州工作。我們離開縣城后,父母把縣城當成了中轉站,只有在外甥、侄女、我們回家的時候才會到縣城的房子里小住。父親退了那間做篾的房子,把所有工具帶回了老家濟下。我想,父親終于可以停下來歇歇了。
每年國慶,我們都會回老家看看。那次,我又像往常一樣,先給母親打個電話:“媽媽,我國慶要回家看看你們?!?br />
母親連聲說好,手機那端的聲音甜甜的。
“爸爸怎樣?身體還好吧?”我問?!岸鳌骱玫哪?!”電話那頭,母親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立刻追問,非要問個水落石出不可。母親說:“你爸爸,去南田山做篾去了!”我大吃一驚,那種滋味不知該如何訴說:“你們怎么這樣呢?爸爸怎么那么閑不住呢?身體吃得消嗎……”我的話就像倒豆子一樣透過手機傳入母親的耳朵。母親無奈地說:“我也沒有辦法,他就要去。攔都攔不住。隨他去吧!”
原來,父親受南田山人之邀,去往那個村子做簸箕打竹席,說是工資可觀,而且不用上山砍毛竹,吃住也好,村里人很尊敬他。
我們回去之后,決定去父親做工的地方看望父親。從縣城出發(fā),輾轉三十余公里的山路,才到達父親做篾的地方。我們到達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山野的清風十分溫和,還有著絲絲涼意。路邊昏暗的燈光,以及蜿蜒的路,讓人懷疑是否走錯了路。一路詢問,才半信半疑地走進那個村莊。
父親果然在。村子里的人見到我們,連說:“閨女啊,你放心哈,你父親在這里好得很,他的手藝好,還有好些天的活要做呢。”父親站在一旁,嘴里吸著煙,吐著煙圈,那煙圈在燈光下,像在悠游地舞蹈。他說:“在這里很好,你們都不用擔心,跟你媽媽說,我過幾天就回去了。這里的人每天給我做點心吃,以前在外地打工,可沒有這樣受人尊敬呢?!?br />
我給父親和村民們留下了一大袋水果,離開了那座村子。那天,我從汽車的導航上,看到那座村莊到縣城的公路,就像九九八十一連環(huán)一般,無盡地延伸。
我知道,只要父親一日健康,他便一日惦記他的手藝,永不停歇。
如今,回到家,若能在家門口看見幾根竹子,反倒更加安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