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春，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取得了節(jié)節(jié)勝利，為挽救太平洋戰(zhàn)場之敗局，日寇向中原大舉進攻，隨之鄭州失守，豫西局勢驟然緊張，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蔣鼎文和湯恩伯所部數(shù)十萬國軍不戰(zhàn)自潰。蔣鼎文率部下兩萬余人逃到盧氏立腳未穩(wěn)，日軍一部千余人自欒川大石河文峪方向而來。聽到消息，蔣鼎文掉頭就跑，兩萬部隊作鳥獸散。第二天，盧氏城陷落賊寇之手，遂遭屠城之災。
　　
　　 01
　　 出操回來，匆匆吃過早飯。立春接上峰命令，要他親帶他的偵察班去孔家村偵察。前一天，得到消息，日寇已過陶灣向大石河而來。大石河下面的大峽谷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上峰說了，一有情況，立即報告。
　　 立春昨天剛發(fā)軍餉，今天就接到這個任務，正好把這兩塊銀圓送回家中。
　　 立春的家就在孔家村。父親祖上并不在孔家村，當年祖上從洛陽一擔兩筐逃荒來到盧氏，落腳孔家村。老人家在山腳下打起了茅草棚，掄起老镢頭，一點也不在乎身上的汗珠子，不長時間山坡上就出現(xiàn)了十幾畝肥沃土地。河對岸范家莊老漢見小伙子勤快能干，就把女兒許配給他。幾百年過去了，原來的一個小伙，現(xiàn)在終于繁衍成一個大家族，說是孔家村，其實孔家村人不姓孔，這個村范任趙三足鼎立。立春家是這個大家族中一個小小的支脈，說是支脈，一點也不假。從他上溯五輩單傳，是家族中最弱的一脈。
　　 立春剛出生，父親一看是個兒子，立馬就把畢生的希望寄托在這個襁褓中的孩子了。
　　 六歲上，立春父親賣掉二畝上好水地，送他進了私塾。十八歲上，父親又把他送到隊伍上，雖說是獨子不當兵，可家里有了穿黃衣裳背盒子炮的，就不會再受他人的欺負了。父親和父親的父親是受夠了別人的氣又沒有地方訴說，送孫子到隊伍上去，是父親的父親閉眼時留下的話。果真，自打立春到了隊伍上，周遭的人，不管是近門的還是遠門的還有不搭邊的都另眼相看。他們知道，大蓋帽少惹。
　　 不久，立春說下媳婦，娶進門來。這不，眼看著女兒俊秀也快兩歲已經(jīng)滿地跑了。媳婦也是范家莊的閨女，識不少的字，知書達禮，上孝公婆，下愛嬰兒，對立春恩愛有加。當了爺爺?shù)母赣H更是樂得合不攏嘴，白天地里營務莊稼，夜里精心侍弄圈里的一群老牛小牛。母親和媳婦打理著家務，紡線織布縫縫補補，一刻也不敢消停。雖說是里里外外立春給家里添不上力，但有了雖然不多的進項，手里也活道不少，且不說遮風擋雨的大事了。立春滿心歡喜。是的，兜里這兩塊銀圓，可以給老父親老母親買幾斤煙葉，他倆的煙癮都不小的。當然，街上布店里紅紅綠綠的絲綢布媳婦最喜歡，做件衣服穿上不定有多好看。還有俊秀，她可是最愛吃芝麻糖點心蛋了。想著這些，立春的臉上早就開了花。
　　 立春的這一班黃軍裝，接到命令立即出發(fā)，一路不敢消停。熱辣辣的陽光把已經(jīng)吐穗的麥苗曬得發(fā)了黃，風吹來波浪滾滾，看來今年又是一個好年景了?？吹竭@些真禁不住欣喜，立春擦了一把臉上的汗，說咱在這看家村頭歇一下?？醇掖迳厦嬉焕锒嗑褪撬募铱准掖辶?。孔家村是個大村，老輩留下話說是閣見閣二里多，可見村子大呀。閣，就是閣樓。閣樓大多兩層。上層可作舞臺演戲，下層是個門洞，可過行人。孔家村說是村子上下頭各有一個閣樓，過路的文臣武將更多的是趕擔柴賣草趕集上店的人都從閣樓的門洞里進進出出?？准掖宸昙瘯r街上涌滿了戴草帽包頭巾的人，街兩邊的生意也是紅紅火火。立春這樣想著，滿心歡喜，娃子大人好幾個月都沒有見過面了，今天回去，雖說是急匆匆不敢停留，可見一面也是很好的呀，小閨女俊秀不定多理會了。這看家村頭，是一大片葦園。過了清明，葦園就滿目青翠。麥子黃稍的時下，蘆葦已長有一人多高了，葦葉劍一樣翠綠欲滴，橫七豎八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立春知道，蘆葦?shù)搅撕笄锔畹孤淀厥抟荒雺?，葦子在葦匠老靳靈巧的手下編花一樣就打出一頁一頁有各式花樣圖案的葦席，人們買回家，壓到炕下就可娶回新媳婦，放到院子土地下就可縫納新被子還可曬糧食。立春知道，這上下左右的村子，人們都和這個葦園有著千絲萬綹的關系，葦園給人們帶來了極大的福分。立春他們在葦園邊的石頭上屁股還沒坐穩(wěn)，“啪---”的一聲灌進了耳朵，不光是他一個人聽見了，大家伙立馬站起了身?！澳膩淼拇驑專俊彼麄儾偕霞一?，上了葦園邊的沙土路上。
　　 “嗒—嗒嗒--”，“嗒--嗒嗒--”，一梭子，不，是幾條槍，還是機槍，同時開火。老天爺沒給這一班黃軍裝留多余的時間，眼看著麥個子一樣撂倒在地上，整整十二個，連吭一聲都沒有，就都完了。子彈在他們的頭上前胸后背上鉆了無數(shù)的小洞洞，從洞洞里流出的血很快洇紅身上的黃軍裝，又從黃軍裝上流到身下干涸的黃土地上，一片一片的……
　　
　　 02
　　 太陽剛爬出大洼嶺頭，象往常一樣把火一樣的熱情大把大把扔在了已經(jīng)揚過花灌了漿的麥穗上?？墒沁@天卻又不一樣，村里來了好多的倭寇，蝗蟲一樣占滿了村子里的角角落落。好在人們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都早早上了寨，畢竟這里山高墻固，大戶人家在這寨上還有他的窯洞，吃喝拉撒都不成問題。有不少沾親帶故的隨著也上了寨，一時間寨內(nèi)吵吵嚷嚷，倒也添了不少的生氣。更多的人，急急忙忙從上頭村口進了庵溝。街上當時駐有偏安一偶的河南省政府長官部，這時長官部的官員和他們的太太小姐也顧不得體面，或脫掉中山裝或撩起旗袍急忙忙也隨著逃跑的人流進了溝。看來不管是當官的還是富裕大戶貧窮莊稼人，都怕丟命,命最要緊。
　　 村下頭閣外邊奶奶廟前的大柏樹下，坐滿了倭寇。他們十分警覺，一點也不馬虎，村子周圍都派了崗哨。是的，這個民族不好欺，惹火了他們會跟你拼命。早上在大峽谷口的那個山坡上，遇到了一個犁地的農(nóng)民，不就是抱著一個皇軍同時滾下山崖喪了命。
　　 因為這，大佐下令找到并炸毀了國軍的子彈庫，不解氣又來到這個孔家村放火燒著了村里不少的房子。只是這里的老百姓鬼精鬼精，不知早跑到哪兒去了，八格牙路。于是在村下頭的麥田里還有靠近看家村上村頭的葦園里都布下伏兵，他們眼里不允許有活物出現(xiàn)。
　　 可憐的立春，可憐的這隊國軍偵察兵，就這樣連槍聲從哪里響起都不知道，懷揣著美夢急匆匆到閻王爺?shù)拈愅醯罾飯罅说健?br />　　
　　 03
　　 立春父親帶著小孫女和他的一家人躲在庵溝垴的樹林里哆嗦著，大氣不敢出一聲。小俊秀蜷曲在他媽媽的懷里，不知道為啥事叫平時很是威嚴的爺爺如今也是這么害怕。
　　 雖然俊秀剛學會說話，但知道平時一家人對她是最好的了。媽媽和大大不用說了，她是他們的心肝寶貝。爺爺看起來很厲害，但對她可是最疼愛了，總會從街上的饃鋪拿回酥脆虛白的圓圓的火燒饃叫她吃，而爺爺一點也舍不得自己吃。奶奶更親，每天晚上奶奶的懷就是她溫暖的床。睡在這床上，聽到了許多好聽的歌謠，什么“月亮爺黃巴巴，小毛頭要吃媽，拿個刀割了吧。”可是，今天是怎么了，爺爺奶奶還有媽媽這么害怕這么慌張，不光他們，全村的人都害怕極了，進庵溝的時候，人們?nèi)恿瞬簧俚臇|西，花花綠綠的衣服，還有洗臉盆花茶缸大毛巾，媽媽和奶奶最喜歡這些東西，可她們顧不得去拾，爺爺也不叫她們拾。
　　 爺爺心里倒海翻江。都五十多了，要說也經(jīng)事不少。民國九年大旱，遭年成村里餓死了好多人。民國二十一年，賀龍賀鳳的紅軍紀律嚴明，待百姓真是親，真是窮人的隊伍。兩年后的冬天，又來了一支紅軍隊伍叫二十五軍，有不少的人夜里就住在村里后窯跟的土崖下凍了一夜。在街上韓小歉家住的隊伍不知咋就把他的茅草房弄著火了，最后當官的還拿出銀圓按市價賠償。紅軍的好，人都知道。這不，好幾個小伙子就跟上隊伍走了。打這后，村里人老是作念這支窮人的隊伍。對了，土匪王友在村里搶財劫錢無惡不作，在村里發(fā)了大財。還有劉桂堂隊伍，還什么國軍，拉夫要款干盡了壞事?？墒墙裉欤^的是什么隊伍。聽說他們放火燒房子殺人不眨眼，他們不是人是魔鬼。想到這些，他的心在發(fā)抖。抬頭一看，老婆子緊閉眼睛雙手合十在祈求著。
　　 突然，這老漢的心象似什么強烈撞擊了一下，這一下足以使他打個趔趄，眼發(fā)黑，差點摔倒。老婆子見了，忙問咋了咋了。老漢子臉色蠟黃，額上浸出了細細的汗珠。突然的心慌，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總之，他心里壓了塊石頭一樣，沉重得很。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想嘔吐，卻忍住了，沒有弄出聲音。他知道，這前后左右的山坡小溝里，到處都是逃難的鄉(xiāng)親。弄出動靜會招來災禍的，不光他一家人。但一種不祥的征兆云一樣在眼前飄來飄去，揮之不散。
　　 出什么事了？不會的。鄉(xiāng)親們不會有事的，大戶的寨上比這里保險的多。出憨力氣的小戶人家都躲在這荒山野嶺上了，沒什么動靜呀。兒子立春？他在國軍部隊，倭寇不是還沒到城。沒事的，那年王友土匪桿子鬧騰的最厲害，結(jié)果連上寨墻頭都沒挨住，就被大樓門范家的婆娘們打得抱頭竄到這庵溝順塬頭子逃走了。再說了，城里兒子的國軍幾萬人哩，說不定早都開上來了，或許馬上一開火，這倭寇逃命還來不及哩。鄉(xiāng)親們只是一時驚動，說不定馬上就可以回家了。逃過這一劫，躲過這一難，日子老天爺照樣給你背來一大摞，光景還是得精打細算，不是說細水長流。對了，小日本馬上一走，還得早一點，腿快一點，剛才那么多逃怕怕的都是慌怕小日本只嫌腿短跑不快，都看見那些稀罕東西了，誰眼都紅，別看躲在這荒山野嶺心里可都在盤算那些東西，回去時不要忘了庵溝口長官部扔掉的洋布床單洋瓷洗臉盆洋瓷缸洋花花手巾，這些，誰以前見過？
　　
　　 04
　　 禿子這個人，都知道不是好東西，誰都知道他為了錢，為了個人發(fā)財啥事是都能干出來的，他就不是個人。
　　 今早他在看家村見到了國軍的十幾個兵士，覺得可能要有什么事發(fā)生，急忙竄回村里。這不，正好遠遠看見跟國軍穿著不太一樣的大兵正行兇作惡。他這個人，生怕世界安寧。村中間長官部亂七八糟狼狽不堪代替了以前的斯文，他拿起一支毛筆，在墻上畫了一些背槍的人正在葦園下一個村中行走。盡管畫得不象，可人能看懂意思。
　　 他膽真大也僥幸。他在村里的行蹤，倭寇小日本竟沒發(fā)現(xiàn)。他做夢想發(fā)財，他還知道，發(fā)財要靠膽大，不日鬼，咋知道鬼也喜歡膽大的。
　　 后地崖跟幾具尸體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媽的，這幾個是倒霉鬼。進了村，他才知道大樓門的房子叫給燒了好幾座?？纯矗睓M著還著火冒煙的檁條下面，紅漆雕花方桌后面的黑漆條幾被砸下來的檁條一分為二，條幾上的瓷花瓶也跟著粉身碎骨。可惜，這家不是大戶，沒油水，不值顧進去冒風險。長官部那幾個窮小子，看看他們婆娘的穿戴打扮，就不用再打他們什么主意。一路順街下來，街上也有幾個死人瞪著血紅的眼睛。禿子蹦跳著繞過這些尸體，在火燒饃鋪和鹵豬肉鋪里，除了肚子享了點福，其余連一根球毛也沒撈著。
　　 出了下閣，奶奶廟前扔了幾個鐵盒盒陶罐罐，扳開一看，是灰面面，往嘴里一塞，他媽的什么味這么臭。再用手一挖，還有骨頭渣子，媽呀，是死人的骨殖。他立馬干嘔起來，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吐出來，倒是眼里難受得流出了淚水，可不是悲痛的淚水。禿子小聲在心里嘀咕著，狗日的小鬼子，你走那么急干啥，等老子來了，老子可是知道村里誰家是大戶誰家有絲綢誰家有袁大頭誰家有土。你等等我，我保準一指一個準，你們發(fā)大財，我跟上吃點饃花就能中?？上Я?，可惜頭上這幾根毛養(yǎng)不住聰明的腦袋，結(jié)果到頭來球毛沒見，倒啃了個滿嘴的死人灰，老子倒大霉了。
　　 禿子心里想著，腳下無力，醉酒的樣子，歪歪扭扭，畫著拐彎。過了二郎河子，順著葦園邊的沙土路，朝看家村逶迤而行。
　　 “村子都遭塌不成樣子了，他們行兇時你們藏哪兒去了，賊都走了，你們還在睡覺？”禿子說著醉眼朦朧的，伸出腿朝其中一個黃軍裝踢了一腳?！把b！叫你們狗日的裝！”禿子一邊罵，一邊翻著。逐個翻了個遍，看來都死了，真還不是裝的。他衣裳袖鞋上也都紅了，血洇的，就把手上的血在死人衣裳上抹了幾把?！班肃?-”隨著幾聲干笑，他翻遍了這些當兵的，衣兜手脖上什么也沒有。終于，他在最后一個的上衣口袋里翻出了兩塊大洋?！肮献影l(fā)財了！”禿子手足舞蹈?！斑@小伙子不錯，對起老子了！”他把銀圓上的血在衣袖上擦了擦，用嘴一吹嗡嗡響，順手就裝進了衣袋里。我說嘛，夜黑做夢劃著船，在池塘里飄呀飄呀，過煙癮一樣?！翱准掖逵袀€文廟巷，文廟巷有個孔玉香，揭開門簾子，一看是孔漢子?！倍d子得意地走著唱著，沒有留神碰到看家村口的一棵大樹上，額頭上立馬起了一個包，疼得他嗷嗷亂叫。
　　 在孔家村洗劫一空的小日本得到上司命令，這時一路奔襲，人馬強渡落河，疾奔縣城而去。肥沃的土地美麗的山河正遭受災難……
　　 四月的看家村，村外山坡上的麥子已經(jīng)泛黃。村里的小樹林里，幾只鳥兒在林間翻飛，鳥叫聲使這個小村子更顯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