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夕時(shí)，知府徐平顏在官邸之內(nèi)小酌幾杯，微醺，便早早歇息了。
　　 沉睡之中，忽覺得繡簾晃動(dòng)，猶如海面風(fēng)兒掀起陣陣漣漪，恰似山林之間奇音呼嘯。隱約之間，見一白發(fā)蒼蒼老者，飄然而至床榻前。徐知府瞬感驚愕，欲起身，卻覺周身巨石壓著般沉重，不得動(dòng)彈。但見老者雙膝跪地，對徐知府言道：“在下小民恭請府臺大人安好?！?br />　　 徐知府驚恐未定，急忙問道：“汝是何人，來此做甚?”
　　 那老者回曰：“小民姓榆，名伯翁，家住秦陽縣城東十里鋪。為秦陽名門望族，吾榆家為地方民眾也曾多做善事，廣積恩德。不料今歲秦陽大旱，缸無粟粒，民不得食，百姓凄慘，鄉(xiāng)間無處不聞悲啼。我榆家世代在此居住，屈指算來已綿綿千年。不意昨日，秦陽縣民眾騷動(dòng)，眾人聚集，上不畏國法，下不恤人言，竟妄闖我庭院，大肆掠奪，使吾輩人人自危，哀聲不絕。今冒死前來拜見大人，望大人為小民做主，救我榆家出水深火熱。”
　　 老者言罷，面色悵然，雙手伏地，連連叩起頭來。
　　 徐知府聞言，看著榻前所跪之人，頓生了憐憫之心，“地下甚涼，本官容你站起說話?！?br />　　 老者依然跪著未動(dòng)，曰：“大人在上，小民豈敢造次。萬請知府大人為小民做主?！?br />　　 “既有冤情，當(dāng)去秦陽縣衙，奈何舍近取遠(yuǎn)兮?去吧，本府已困倦了?！毖粤T，徐平顏將雙目緊閉，不再理睬老者。
　　 忽爾，老者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甚畏，徐平顏頓感周身冷氣嗖嗖，恰如冷鏈縛身，猶似冰水蓋頂。
　　 “聞言大人為官清廉，勤政為民，不似那秦陽縣衙黑暗，不料天下烏鴉一般黑。為官不為民做主，何不回家板犁頭！如此草菅人命，枉食朝廷俸祿，爾不怕遭天譴嗎！”
　　 徐平顏心里一驚，如雷而擊，猛然睜開眼，但見榻前空蕩蕩的，四周萬籟俱寂，哪里有什么白發(fā)蒼蒼老人！徐平顏此時(shí)酒勁漸去，睡意全消。適才情景似夢非夢，竟歷歷在目，栩栩如生。
　　 徐平顏魂魄歸位，披衣而起，在房間緩緩度步，陷入沉思之中。“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雖天尚寒，初春的暖意絲絲撲面。天不庇秦陽，至夏入冬，三季未見滴雨，百姓擔(dān)石不儲，饑寒交織。此時(shí)，知府徐平顏似乎聽到四野啼饑號寒的悲聲。令他不解的是，朝廷所調(diào)撥的賑災(zāi)食糧，十日前以足額調(diào)撥到秦陽縣，如何還有此等事發(fā)生。真乃豈有此理，天理不容！想起適才之事，莫非是上天托夢，警示與吾！
　　 想到此，徐平顏睡意全無，喚來師爺，囑咐道：“朝廷愛民，賑災(zāi)之糧已盡數(shù)撥付與秦陽縣。皇天后土，為臣者，上當(dāng)盡節(jié)于陛下，下當(dāng)體憫吾百姓。爾等速帶一人，去秦陽縣見一下知縣譚天遲，詢問賑災(zāi)實(shí)情，爾后再去城東十里鋪實(shí)地考察，災(zāi)民受恩如何，查的實(shí)情速速歸來報(bào)我?！?br />　　 師爺不解，面露疑惑，然不知所以。徐平顏眉頭緊皺，面掛冷霜，把適才夢中情景略述一二。師爺領(lǐng)悟，受命而去。
　　 不日，金烏西墜，師爺匆匆而返。
　　 師爺復(fù)命于徐知府，言道：“秦陽縣令譚天遲，已將朝廷賑災(zāi)之糧悉數(shù)散發(fā)于秦陽百姓，實(shí)情無疑，大人無憂矣?！?br />　　 “可是爾親眼目睹?”
　　 “非也，然譚天遲所言。后，在下深入城內(nèi)幾戶人家察看，譚天遲所言非戲。受恩百姓直呼朝廷德鑫，譽(yù)官愛民之情不吝之詞?！?br />　　 “可是汝獨(dú)自尋訪？”
　　 “亦是譚天遲相陪左右。”
　　 “可去秦陽城東十里鋪?”徐平顏?zhàn)穯柕健?br />　　 “大人在上，容小人稟告，這也太蹊蹺異樣了。秦陽城東十里鋪乃是荒田曠野之地，渭水潺潺，其音悅耳，只是哪里有鄉(xiāng)村民居?唯有幾株老榆樹聳立期間。據(jù)當(dāng)?shù)匕傩账?，其榆樹已千年有余，往年濃蔭蔽日，枝繁葉茂。誰知如今的千年榆樹，傷痕累累，唯惜樹枝上下，竟體無完膚，連樹皮也盡被剝?nèi)?，赤裸裸地號于風(fēng)中。千年老榆樹，竟落得如此凄慘下場，其狀甚覺可惜。”
　　 徐平顏猛想起夢中之事，那老者自稱榆姓，豈不正應(yīng)了此樹名。徐知府甚覺駭然，暗自嘆息一聲，扭身轉(zhuǎn)體，陷入沉思之中。
　　 師爺躬隨知府身后，曰：“更有神奇之處，那片榆樹林中，有一棵千年古樹，樹根蹊蹺，竟裹著一石板搭成的石屋，每年吉時(shí)，當(dāng)?shù)孛癖娂娂娗皝砉┓?，祈求安福。樹抱石，石裹根，倒是這秦陽一奇景?！?br />　　 徐平顏聞言，止住腳步，扭頭問道：“如此千年古樹，庇蔭世間子民，何人下得毒手！莫非是這大災(zāi)之年，百姓剝?nèi)コ漯?”
　　 師爺唯唯諾諾，“不得而知，應(yīng)為因果?！?br />　　 徐知府目光炯炯，凝視師爺，但卻無語?？吹膸煚斝闹衅呱习讼缕饋?，此時(shí)無語勝有聲。師爺知徐大人心中不悅，怯怯的說到：“聽百姓所言，當(dāng)為食之充饑了?！?br />　　 徐平顏怒從心頭起，橫眉怒目，厲聲責(zé)罵到：“陰風(fēng)怒吼，日月斂曜，官為民官，自當(dāng)為民所思所慮。賑災(zāi)之糧既已散發(fā)，百姓為何啃食樹皮！如此做事，負(fù)寵而驕，事當(dāng)兒戲，爾于游山玩水無疑，然助紂為虐也。”
　　 一旁嚇得師爺“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曰：“吾甘愿受罰?！?br />　　 徐平顏想起百姓疾苦，不由得雙淚橫流。恨恨然，拂袖而去。
　　
　　 詩曰：
　　 東逝天悲水枉流，鳥啼樓閣空懸愁。
　　 五陵隱謎諸王事，原野蒼茫覆帝州。
　　
　　 這日，秦陽縣令譚天遲聞知府徐平顏蒞臨秦陽，大驚。急正衣冠，躬施禮畢，將徐知府恭敬迎進(jìn)縣衙。
　　 譚天遲乜斜徐平顏，這州府師爺方去，知府隨之登門，譚心忐忑不安，不知這知府揣得什么主意。
　　 徐知府坐定，冷眼瞧著一旁站立的譚天遲，曰：“秦陽大災(zāi)，圣上神明，雖至萬里，唯體恤民情，憂民安危。今到貴縣，只為巡查朝廷賑災(zāi)一應(yīng)事項(xiàng)，速速既辦?！?br />　　 譚天遲聞之汗顏，魂魄出竅，疑憂其貪朝廷賑災(zāi)物資事發(fā)，茫然而無措，兩眼竟呆滯般無神。
　　 “譚知縣可明吾意?”
　　 譚天遲如夢方醒，連連點(diǎn)頭，曰，“下官這就安排?！?br />　　 譚天遲緊忙喚來縣丞，言道：“知府大人前來秦陽察看賑災(zāi)實(shí)情，慮知府大人一路顛簸勞累，汝去鄉(xiāng)村找?guī)孜秽l(xiāng)民過縣衙來，隨知府大人詢問。”
　　 徐知府聞言，一旁搖頭，言道：“無需擾民，吾與爾等一起前去即可。”
　　 譚天遲忙道：“如此甚好，需縣丞稍做安排，將車馬備齊再行其事?！?br />　　 徐知府仍搖頭，“鄭人寧信度，無自信也，吾豈為鄭人乎。”
　　 言罷，徐平顏起身，即向外走去。譚天遲與縣丞面面相覷，肅然隨之。
　　 徐平顏前面不急不緩走著，令譚天遲略感安慰的是，這徐平顏竟未出城門，而是朝著街市走去。其令譚天遲頗感意外，一顆懸著的心卻也安穩(wěn)些許。譚天遲暗自思忖，這徐平顏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說要親自訪貧問苦，卻又不去鄉(xiāng)下，倒有興致游玩于鬧市紅塵。官至州府，亦不過如此，譚天遲暗自冷笑。
　　 秦陽城位于渭水之畔，五陵原下，西出西域之門戶，三街六市，車馬粼粼，人流如織。巍峨聳立秀鐘樓，壯觀鼓樓暉夕陽。圍繞鐘鼓樓，乃是秦陽城鬧市商業(yè)圈，商家店鋪琳瑯滿目，古色古香；地方飲食小吃，應(yīng)有盡有。往日，城內(nèi)人聲鼎沸，市場繁華。怎奈，秦陽大旱，生意萎縮，商業(yè)自然蕭條，竟比以往遜色不少。
　　 徐平顏像無事般，一路輕松走著，一面欣賞著秦陽街景。
　　 不多時(shí)，徐平顏領(lǐng)著一行人漫步來在鐘樓之下。徐知府站在大街十字，左顧右盼，并不與人相談。心底卻似翻江倒海般滋味。
　　
　　 有詩曰：
　　 秦地?cái)?shù)秦陽，五陵列帝皇。
　　 晨鐘作祖雷，祈雨落池湟。
　　
　　 只是徐平顏這番心思誰人能解，不由得長嘆一聲。
　　 片刻，徐平顏徑直走進(jìn)一家茶肆。譚天遲等諸人見狀，急忙隨其魚貫而入。
　　 譚天遲喚來店小二，囑其上一壺上好的“龍井”，隨之與徐平顏對面坐下，縣丞與他人一桌坐定。
　　 卻說這品茗，歷來講究的是一個(gè)心靜，佛能洗心，茶亦滌性。品茗者欲享茶趣，不急不躁，盡如忘我境地，輕啜飲一口，則齒頰留香。卻說知府徐平顏并不推辭，端起溫婉茶具，左手擎杯，右手輕輕滑動(dòng)茶蓋，先是聞了，面露陶醉，鳥飲茶湯，眉飛色舞，連連稱到“好茶，好茶，秦陽城能品到如此香茗倒也意外?！?br />　　
　　 正是：
　　 清閣嘗香茗，茶湯亦去愁。
　　 翠含千縷韻，飲滌世煩憂。
　　
　　 譚天遲見徐平顏心情頗好，適才緊繃的情緒慢慢松弛下來。言道：“知府大人，天近午時(shí)，不妨上些茶點(diǎn)充饑如何？”
　　 徐平顏仍是搖頭。譚天遲心里便恥笑了，這知府乃只會擺頭也，故有三笑獲嬌媚，而今三搖觀癡人。徐平顏既搖頭，譚天遲亦不敢造次，便隨了知府。
　　 一行人端坐茶肆飲茶，此情倒也悠悠。忽而，徐知府遙看一先生，一手執(zhí)算命幡，一手搖著鈴杵，緩行于街道。徐平顏忙環(huán)顧而言道：“速速去將那算命先生請進(jìn)相見?！弊T天遲忙囑咐。不時(shí)，算命先生來在徐平顏面前。
　　 徐平顏對這算命先生頗有興致，恭讓坐上茶。譚天遲見此人，方覺眼熟，且不知徐平顏何意，已不敢多言，只一旁觀之。
　　 徐平顏問道：“先生何方人氏？素以此藝為生否？”
　　 算命先生倒也不謙，將算命幡依墻豎立，又使鈴杵置于桌上，端起面前茶具小酌，回道：“小的這廂有禮了。小民欒氏名石，祖居秦陽，五陵原上有家園，吾便認(rèn)得知縣譚大人。當(dāng)今世上，占卦之人可謂魚龍混雜，龍稀少而魚繁多，或一知半解者，或巧舌如簧者，騙人財(cái)錢。大人有何要問，盡悉道來，如若不準(zhǔn)，分文不取?！?br />　　 “知府大人在此，不得張狂，豈容汝胡言亂語?！弊T天遲恐算命先生言語不慎為自己招來橫禍，將他那貪污賑災(zāi)物質(zhì)丑事示人，欲將算命先生驅(qū)離茶肆。
　　 “譚知縣不得無禮。占卦之人，按象、數(shù)、理來進(jìn)行占卜預(yù)測，尚有依處。易經(jīng)、術(shù)數(shù)兩大流脈，源遠(yuǎn)流長。催生若干的占卜術(shù)，此乃順應(yīng)天意，何來妄語?！?br />　　 徐平顏喝住譚天遲，和顏悅色的對算命先生言道：“吾不問天時(shí)，亦不問前程，知汝每日里行走于村落田間，農(nóng)家宅院，當(dāng)知朝廷圣明，下?lián)苜c災(zāi)糧食與民？救命之糧是否已到百姓家中？依汝所見所聞，爾當(dāng)實(shí)情告知本官?！?br />　　 欒石聞言，著實(shí)意外。轉(zhuǎn)眼瞧了譚知縣，但見譚天遲兩眼發(fā)直，汗浸額頭，面目黑青。又觀徐知府，殷殷期待，目光爍爍，不禁自己竟渾身哆嗦起來，一時(shí)不知如何是好。回想起月余之間，走街串戶，秦陽大地，日月無光，一路艱澀晦暗，百姓生靈涂炭之殘狀，瞬間便有了主意。
　　 片刻，欒石扭轉(zhuǎn)身子，朝店小二言道：“煩請借筆墨一用?！毙熘溃骸八偃」P墨于先生?！钡晷《泵θ砑垙垺⒊幣_、筆墨，放置欒石面前，“先生請用。”
　　 但見欒石神嫻氣定，將紙張緩緩鋪平，運(yùn)筆揮毫，“一牛十年，方食一草。不知草大，或是口??？”十六字躍然紙上。隨后，欒石又在文頭加上“字謎”二字，拋筆起身，雙手抱拳，“小民素以占卜為生，知府老爺所問，小民惟以此方式，將答案復(fù)與大人，望老爺寬恕察閱。家中尚有老小，嗷嗷待哺，容小民謀生去矣?！?br />　　 言罷，欒石取其算命物品，置知府、縣官于不顧，奪門而去。
　　 譚天遲緊忙向前觀之，一時(shí)竟不得其解。欲細(xì)看時(shí)，徐平顏已將紙張擎于手中，反復(fù)吟讀欒石所寫文字，片刻光景，徐平顏掌擊桌面，瞬間茶具傾倒，茶水四濺，狼藉一片。只見徐平顏怒目圓睜，大喝一聲，“來人，速將這狗官譚天遲拿下，縛至府衙受審。”
　　 譚天遲雙腿發(fā)軟，“撲通”跪倒在地。
　　 隨從近前，將譚天遲官服褪去，押送府衙而去。
　　 眾人不解，欲問徐平顏，欒石所寫文字何意？徐平顏苦笑一聲，“一牛十年，方食一草。不知草大，或是口小。”此十六字，暗含一字，此乃“苦”也。
　　
　　 20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