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散文)
“好吃不如餃子,坐著不如躺著。”從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農(nóng)村老家流傳著這樣一句口頭禪。這句話在現(xiàn)在魚肉蛋海鮮想吃就能上餐桌,不再為能吃飽吃好而憂慮的今天,看起來已比較陳舊不足掛齒了,但確實是當(dāng)年的真實寫照。
五九年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成立了大食堂,農(nóng)家的煙囪再看不到冒出那暖融融縷縷裊裊的炊煙了。開始還好,雖然不能完全填飽肚子,但飽不飽餓不餓的日子,人們還能挺得住,可到了六零年,由于夏季雨水大,內(nèi)澇造成農(nóng)田欠收,生產(chǎn)隊繳足公購糧后就所剩無幾了。一度最低供應(yīng)標(biāo)準(zhǔn)每人每天只有四兩糧,后又減至二兩,那時真是能吃到一塊苞米面的大餅子已成了人們最大的奢求了。
俗話說得好,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更何況每天都餓肚子呢,榆樹皮、野菜根、樹葉子、秸棵桿……凡是能充饑解餓入口的全都為人們所用了。很多人都出現(xiàn)了浮腫便秘現(xiàn)象,出工的勞動力干活歇氣時沒有幾個坐著的,大多倒在地頭,喘著粗氣,有氣無力地躺著。
那年頭親朋往來也逐漸少了,即使相互探望也絕不蹭飯吃。不是人情淡薄,實在是無食相與啊。記得我有個遠(yuǎn)房的表姑曾到我家歇腳討水喝,她坐在炕沿邊喝了一杯水后,就說身子不適,順勢倒在炕上。“老姑您病了嗎?”我焦急地問道。“沒有,就覺得頭昏乏力,可能是……歇一會兒,會好的?!彼p眼半睜半閉吞吞吐吐地告訴我。
一個小時過去了,這期間她曾幾度爬起來想走,但每次都是剛欠起身就又躺下了。時近中午,我趕緊去生產(chǎn)隊大食堂領(lǐng)回了自己那碗玉米面面糊糊,小心地端回家。
“老姑,您吃點吧!”我忍住饑腸叫醒了她?!爸蹲?,姑不餓,你正在長身體呢,趕緊吃吧?!崩瞎煤莺莸匮柿丝谕履众s緊把目光從一直緊盯著的那碗面糊糊上移走,肚子竟咕嚕嚕地響起來?!袄瞎媚园?,我剛在食堂吃過了?!膘`機一動,我臉不紅地撒了個謊。
“真的嗎?”老姑半信半疑地接過那碗面糊糊,眼里含著淚花,幾口就喝干了那碗面糊糊。看到碗里還粘著些糊掛,就讓我往碗里給倒點水,用羹匙攪了攪,一仰脖子都灌入口中。
“我平常在家都是用舌頭把碗舔干凈的……”喝過面糊糊的老姑總算有了點精神頭,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
時隔多年,每當(dāng)見到表姑,她總不忘提起喝那碗面糊糊的事,說那天我救了她一命。
村里有個王大爺,一輩子老實巴交的,平素寡言少語,無論在自己家還是到誰家串門都是坐著無語,故而人送綽號“老干坐”。老干坐竟然沒有熬過饑荒年,病倒在炕上。見老爹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經(jīng)?;杳圆恍?,兒子關(guān)切地問他:“爹,您老還有話要說嗎?”“我想吃白面餃子?!崩细勺K于說話了。
在那連苞米面糊糊都吃不飽的年頭,農(nóng)村哪有白面?。∽蟊P算右盤算,兒子王小虎總算想起了在市里有個表姨,是吃商品糧的,每月應(yīng)該有細(xì)糧供應(yīng)的。他立馬徒步走了四十多里,敲開了表姨家的房門。
恰巧時值月末,表姨家的面袋子也捉襟見肘了。她抖摟好一會面袋子,又把面袋子口朝下地反復(fù)敲打一陣子,才倒出不到一碗面?!熬瓦@些啦,快回去給你爹捏幾個餃子吧!”表姨面露慚色,眼含淚花地哽咽著催促小虎。
當(dāng)小虎推門剛要離開時,表姨又喊住了他。只見她急匆匆走進(jìn)廚房,轉(zhuǎn)瞬間拿出一個快見底的油瓶子?!斑@里還有一兩來豆油,拿去和餡兒用吧。這個月供應(yīng)的每人二兩肉票早用完了,等下個月你再來,我家的三口人肉票都留給你,讓干坐哥吃頓像樣的餃子……”說著,表姨早已淚流滿面了。
王小虎三步并做兩步地小跑到了家,母親洗了撿來的幾片干白菜幫子,剁成了餡,把那一兩來豆油全倒進(jìn)餡里。一會兒功夫,十幾個菜餡餃子包好了,連湯帶水地煮了一大碗。
“孩他爹,餃子好了,吃吧!”說也奇怪,一病不起臥榻兩個來月的老干坐,竟然在老伴的攙扶下猛地坐了起來。他大口大口地吞食老伴送到嘴邊的餃子,那貪婪的樣子像餓虎見到小羊羔一樣,瞬間把一碗連湯帶水的餃子一掃而光。
村里人聽說老干坐竟然吃了一碗餃子,在羨慕之余,很多人說那是回光返照。果不其然,就在吃餃子那天下半夜,老干坐又昏迷不醒人事,時而全身抽搐起來,連脈搏跳動都越來越微弱了。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你醒醒??!”“爹,你怎么啦!說句話呀!”在老伴和兒子一陣狂喊聲中,老干坐終于睜開了無神的雙眼,目光游離地瞅了瞅老伴和兒子小虎,喘息了好一陣子,嘴唇顫抖著說了句:“餃子真香,我知足了,知足了……”再看,老干坐已在一連串微弱的知足聲中,頭一歪閉上了雙眼,這也是他這輩子咽氣前說的最長的一段話。
無獨有偶,村西頭年近八旬的彭老太太就沒老干坐那么幸運了。她老伴先她而去,兩個兒子利生和利業(yè)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在很遠(yuǎn)的外省工作,雖然她分別去過兩個兒子那住過幾個月,但因婆媳不和就不愿在兒子家呆了,借口說故土難離又返回了農(nóng)村老家。
老人家雖年事已高,但身板還算硬朗,行動起來不亞于五六十歲的人。彭老太太平常飯量也極佳,一頓飯吃兩三個玉米面饃饃是常事,人們常說的“老飯?!狈旁谒砩峡梢哉f再恰當(dāng)不過了。
每天二兩糧吃了一個多月,彭老太太早已瘦得皮包骨,老當(dāng)益壯的她也一失往日之風(fēng)采,餓得走路扶著墻都打晃。一次去茅房小解,剛蹲下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頭瓦倒在地上。幸虧鄰居李大媽來她家串門,見屋內(nèi)無人,剛想回去,突然聽到茅房內(nèi)有呻吟聲,過去一看,只見彭老太太口吐白沫,昏倒在茅內(nèi)。
“大嫂,你怎么啦?”李大媽喊了兩聲見彭老太太沒有動靜,就趕緊跑回家喊來了兒媳婦,把彭老太太連抻帶拽地架回到屋里炕上。李大媽見暖瓶里尚有些溫開水,就喂了彭老太太幾羹匙。過了好一會,彭老太太終于蘇醒過來。
“我有利生和利業(yè)單位的電話號碼,麻煩你們?nèi)ドa(chǎn)大隊給我兩個兒子打個電話吧,我恐怕活不久了,告訴他們我想吃餃子,捎點白面回來,要快啊……”說著,彭老太太又昏厥了過去。
等到第三天利生和利業(yè)風(fēng)風(fēng)火火急匆匆趕回家門時,彭老太太已在一天前就駕鶴西游了。新土的墳前供品中是有一大盤讓當(dāng)時世人垂涎欲滴的水煮餃,可彭老太太是否在陰間能享用到,只有鬼知道了!
六零年深秋季節(jié),生產(chǎn)隊死了一匹老馬。在大家的鼓動下,隊長老花頭瞞著上級,決定讓全村久已不諳肉味的老小開開葷。深夜里,已熟睡的我被參加夜戰(zhàn)打場的母親叫醒了:“小可,媽給你從食堂帶餃子回來了,快趁熱吃吧。”我一骨碌爬起來,轉(zhuǎn)眼功夫就把四個高粱米面馬肉餡大餃子吞于腹內(nèi)。那香啊,簡直難以用任何語言來形容,至今回想起來仍覺余香在口難以忘懷。盡管后來日子好過了,什么驢肉餡、牛肉餡、羊肉餡、豬肉餡、海鮮餡包的白面餃子,都沒少嘗試過,甚至一次去沈陽,特意到“老邊餃子館”點了幾樣餃子,想品嘗出那種滋味,可再也吃不出那高粱米面馬肉餡的香美味道了。也正是這次全村老小都開了葷,出工的每人分了六個大餃子,家屬每人分了四個大餃子,事情泄露后,謠傳說生產(chǎn)隊殺了耕馬,老花頭差點被抓起來挨批斗,多虧他家祖祖輩輩都是苦大仇深的貧雇農(nóng),加之平素人緣也特好,只被免去了生產(chǎn)隊隊長職務(wù)。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彪m然被尊為千古至理名言,但我卻覺得十九世紀(jì)前期的法國大作家雨果有句話說得更精辟:“第一種饑餓就是無知?!蔽覀冞@一代雖然飽嘗了那些年貧困饑饉的苦日子,可也造就了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優(yōu)良品質(zhì),懂得了怎樣面對困難,知曉了一粥一食當(dāng)思來之不易,培養(yǎng)了堅韌不拔的意志,更主要的是送給了我們一顆感恩和知足之心。因為我們這代人對饑餓有知。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改革開放的強勁春風(fēng)吹綠了神州大地,人們的日子也像芝麻開花一樣節(jié)節(jié)高。我們感念黨的富民政策,但仍然不忘毛主席提出的習(xí)主席又反復(fù)強調(diào)的“兩個務(wù)必”的教導(dǎo)。因為我們這代人對貧困有知。
我常對兩個兒子講起那些饑餓年代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們有時半信半疑,有時流露出一臉不屑一顧的神色?!岸际裁茨甏?,還總念叨這些破事!”小兒子幾次不滿意地反駁我說。因為他對饑餓無知。
是啊,現(xiàn)在生活是富足了,如果不是刻意去吃頓粗糧,每天都是大米白面,魚肉蛋不乏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餐桌上,年輕人在飽食終日的今天,哪里曉得啥是饑餓?啥是苦甘?我的一句“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讓兩個兒子頓時啞口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