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口紅印附著在青花瓷的杯口處，顯得格外杵目，令李民心下恍惚。現(xiàn)在想來，他并沒有將剛剛離去的村長吳珍說的話全部聽進去，只記得她薄薄的紅嘴唇快速地翕動著——明天她家的新屋上梁請客，請他一定抽空回村里參加。說話間垂眼將一個信封推至他的辦公桌前。
　　 “這是請柬，請李科長看一下……一定看一下吧?！眳钦渲赜痔ь^看了李民一眼。初春的晨光透過南窗戶延宕著些微暖意投灑在她的臉上，使得眼角處的細紋清晰可見。她似乎表示有許多話不便說，便急急地收起了目光：“李伯伯身體不錯，就是精神差點……我先回去了?！?br />　　 “吳村長，你……喝點水再走吧。”李民心下一凜，又有點堵得慌，語氣里透著尷尬。他眼瞅她端起水杯輕輕抿了一口水后即刻匆匆離去，不由葫蘆嘴閉了個嚴(yán)，想不出還能和她說些什么，目送著她已然不再年輕的背影。盡管今天辦公室的同事出差，此時只有他和她兩個人；盡管他和她曾經(jīng)無話不說。
　　 李民踱步來到窗前，蹙眉陷入了沉思。二十年前他以文滄村第一的高考成績考出去后，即像一個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般在各地打拼，其間結(jié)婚、生子，時常僅是春節(jié)才回村寥住幾日，看望鰥居多年的老父親。直至今年初調(diào)回老家做了某局的科長，這才姑且安定下來。即便如此，他還是很少回村。倒是村里人知道他調(diào)回老家，并且做了這個不大不小的官以后，陸續(xù)有人來局里找過他幾次，請他幫忙辦一些棘手的事情，對此他都婉拒了——他不是忘恩負義之人，當(dāng)年母親走得早，他是村里人抬手幫他們爺倆渡過難關(guān)，直至他考上大學(xué)改變命運的。這些他都記著，但他更愿意用其他方式來報答村里。他曾經(jīng)匿名捐款五萬塊錢用于修繕村里破舊的小學(xué)校舍，這種方式讓他感覺心安，而不是去幫村里人解決一些違反政策的事情。想到這里，李民便感覺在四十出頭的年齡上活成這樣，終究還是能夠有一些可以自己把控的運道。
　　 他瞇起眼睛向窗外眺望著，可又似乎是什么都沒有去細看，嘴角有不易察覺的笑意。辦公室在二樓，樓下有幾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正嬉笑著騎車從窗下經(jīng)過，這使得他的笑意還未來得及漾開，僅僅是微微一逗就消失了——他想起了兒子小寶。小寶下學(xué)期出國上學(xué)的錢還差幾萬塊，這幾天就要繳費，這讓他很是頭疼。玉娟非要送小寶出國上高中，說是現(xiàn)在的家長聚在一起都是談?wù)摵⒆釉谀膫€國家上學(xué)，所以她也要送小寶去澳大利亞上學(xué)。玉娟雖說漂亮、有文化，但脾氣差，并且愛慕虛榮，這怎么都比不上吳珍——怎么又想到吳珍了？李民清癯的臉頰有些發(fā)燒，不由轉(zhuǎn)頭看了看附著口紅印的青花瓷茶杯。以前的吳珍從不化妝，現(xiàn)在也懂得打扮自己了。那些更為久遠的往事隨即慢慢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他十二歲時母親去世，父親是老知青，每天要去田里上工，無暇顧及他很多。除了得到村里各家各戶的幫襯之外，對他照顧最多的是隔壁鄰居吳珍的父母，他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比他小兩歲的吳珍。及至多年之后，吳珍的父母曾經(jīng)委婉地通過村里人向他的父親表示過想要促成這樁婚事的想法。吳珍高中畢業(yè)后沒能考上大學(xué)，留在了村里。最初幾年，他們之間經(jīng)常會有聯(lián)系，爾后話題愈來愈少，便逐漸疏遠了，婚事自然也就無從談起。而今他做了某局一個重要部門的科長，成了國家干部，她則成了文滄村的村長。她一直是很能干的。
　　 今年春節(jié)回文滄村時聽父親說，她正在蓋房子，只是某些方面不符合政策，手續(xù)難辦。
　　 “爸，如果不符合政策，就勸她不要蓋了。更何況她是村長，更要以身作則。”李民說。
　　 “你說得輕巧！村里人哪個不想住上好房子？吳珍嫁的男人老實，家里底子又窮，這幾年國家政策好了，經(jīng)濟條件也好起來了，當(dāng)然是要蓋幾間像樣的房子的。”
　　 “要是你娶了吳珍，她也不用吃這么多的苦了，”父親的嘴角垮著，“你可別忘了，當(dāng)初你媽走了之后人家是怎么幫咱爺倆的，你離開村里以后，人家又是怎么照顧你這個苦命的爸的。你沒有說去幫她，倒反過來勸她不要蓋房子，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李民的心里五味雜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那時剛接到回城的調(diào)令，告訴父親準(zhǔn)備年后報到。按理說，他是可以幫她找人疏通一些這方面的關(guān)系的，但是這么多年接受的黨的教育使得他不能這么做，所以盡管心存愧疚，他還是極力勸說父親讓吳珍按照國家政策蓋房，千萬不要一意孤行。父子倆對峙著，互不相讓，最后他只得當(dāng)晚收拾東西離開文滄村提前回城。他依然每個月寄錢給父親，盡管工作單位距離文滄村只有半個小時的車程，但這兩個多月他沒有回去過——因為工作太忙，或者潛意識里也不愿意再去為吳珍的事情和父親發(fā)生爭執(zhí)。
　　 想到這里，李民感覺很有些疲倦，走到辦公桌前坐下。他瞥見辦公桌上吳珍留下的信封，便傾身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請柬。與請柬同時抽出的還有一張對折的信紙，李民驀地挺直了腰桿。他打開信紙，只是寥寥幾句——父親的筆跡。
　　 兒子：
　　 吳珍的房子雖說已經(jīng)蓋得差不多，這些天準(zhǔn)備上梁，但一些關(guān)鍵手續(xù)還沒有解決。你能幫就幫她一把，也不至于讓你爸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
　　 爸爸親筆
　　 “真糊涂！”李民嘟噥著放下信，復(fù)又拿起一旁燙金的紅色請柬，就在他拿起的瞬間，一張卡掉落下來。定睛細看，竟然是一張價值兩萬元的卡！
　　 “這個吳珍，怎么也變得這樣糊涂了？！”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睛迅速看向門口及前面空無一人的辦公桌，微微顫抖的手將仿佛令他感覺燙手的卡放進抽屜里，而后緊緊合上抽屜。
　　 他坐在那里愣了好一陣，尋思著如何將卡退還給吳珍，這時微信的提示音驚醒了他。
　　 “錢準(zhǔn)備好了嗎？學(xué)校那邊又催著繳費了。我跟我爸媽借了一些，現(xiàn)在還差兩萬塊錢，你快想想辦法?！?br />　　 小寶、澳大利亞、玉娟、微信信息、父親、信紙、吳珍、兩萬塊錢……這些此時正一股腦兒地侵占著他整個胸腔，使得他的心被攪得一團糟！恍惚間他又打開抽屜，埋下頭尋找起那張卡來——這錢我不能收！我是國家干部，不能做違反紀(jì)律的事情！可是，如果我收了，小寶上學(xué)的錢就能夠解決，父親和吳珍那里也能有個交代。按照父親先前說的，吳珍蓋房子的事情雖說有些方面不符合政策，但如果想想辦法……
　　 叮鈴鈴……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李民吃了一驚，慌忙間抬手在額上抹了一把——不知何時額上竟已沁出細小的汗珠！
　　 “李科長，局里通知明天上午開會，會議主題是‘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每個人都要發(fā)言，談?wù)勛约旱捏w會與感受，請您準(zhǔn)備一下?！?br />　　 “好的，知道了，我這就準(zhǔn)備發(fā)言。”放下電話，李民如釋重負般深深舒了一口氣。
　　 他站起身來，將吳珍喝過的青花瓷茶杯拿到水池里仔細清洗干凈，直至口紅印消失殆盡。又用冷水狠勁兒地洗了一把臉，爾后回復(fù)了一條微信給玉娟：還是讓小寶留在國內(nèi)上高中吧，孩子應(yīng)該扎根在中國的土地上！
　　 “我抓緊時間寫發(fā)言稿，晚上下班后回一趟文滄村，和父親、吳珍好好談?wù)?，宣傳一下國家政策，做好溝通和解釋工作。不忘初心、牢記使命，這才是我應(yīng)該去面對與努力的方向?。　崩蠲裨谛睦锎舐晫ψ约赫f，臉上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