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上墳(散文)
老歷的八月初九,根生老漢家的老二回來了,一家三口。
一家人要回來的電話,是二媳婦一早用手機(jī)打給老漢的。她怕回去自己要住的那間屋里臟、亂,還專門叮囑讓買上瓶滅害靈先噴噴,說是在城里長大的大孫子怕小蟲咬。打這通電話的時候,老二靠在省城開往縣里長途車的椅背兒上睡得正酣。
坐了兩三千地的火車,老二都未曾打個小盹兒??梢蛔线@疾馳的汽車,知道已經(jīng)是在故鄉(xiāng)的原野上奔馳時,他開始瞇起眼深情地注視窗外:泡桐和玉米地在清晨那如游絲般輕盈的煙靄里籠著,隔著空調(diào)車密閉的窗戶,他仿佛就已經(jīng)嗅到了熟悉的煙火氣息。泡桐、玉米、村莊在快速地往后倒去。在這熟悉的氣息里,他沉醉地閉上眼睡著了,打起小鼾。
晨陽的光,開始一點點爬上他的臉。那歷了歲月黝黑的臉龐,經(jīng)這太陽一照,和他家地里的土一個色兒。
電話,就是在他這樣沉沉睡著的時候,媳婦兒偷偷打的,破滅了老二想要出其不意站在根生老漢面前,給二老一個大大意外驚喜的念想。
根生老漢蹲在路邊不住地吸著旱煙,那干癟且布滿了溝壑的腮幫一下一下地嘬著,將頭頂?shù)奶斐榈脽熿F繚繞。旁邊停著他那輛二手的摩托,車把上掛著他從集上新買來的水煎包,他知道二小子好吃這個。老漢嘬著煙,不時朝橋頭張望。
有車在跟前停下,車肚子里下來個頭兒高低錯落的老二一家三口。根生老漢急滅了煙,小跑一樣過來,搶拎行李的當(dāng)兒,忙就問了這次回來能歇幾天。當(dāng)聽老二說在家過了中秋節(jié)十六就走時,臉上的褶子還是被笑意擰成了花。自打把二小子送出去當(dāng)兵那天算起,二十二年這可是他第一次在家過中秋。老漢在心中暗自歡喜著,行李沒搶到,老二媳婦倒是把孫子的手交到了老漢粗糙的手里,讓他趕緊騎車把孫子帶回家。
到家,吃飯、寒喧、問長問短、安置鋪蓋。
可回來的天數(shù)有限,各樣日程總是把一天裝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說起來是一天,倒像和撕日歷紙所用的時間一樣短。
回家后第三天的傍黑,根生老漢告訴老二,明天一早得去給你奶上墳,一周年。
自家打小就一直是四處租房住,老二和奶本就沒啥感情,加上前些年因爺死后分家時的“除號(斷絕親子關(guān)系)”事件,原有的丁點兒情分也被磨沒了。奶死時,根生老漢僅是給老二打電話說了一聲,沒讓他往回趕。這次回來恰好逢奶一周年,老二想去上個墳倒是應(yīng)該的。只是老二沒料到,自除號事件后一向決絕再也沒認(rèn)他娘的父親,這次怎會突然主動要給奶去上墳,這倒讓老二覺得有些納罕??刹还芮榉萦H不親,這去上墳的禮數(shù)還是要盡到的,哪怕僅僅是走一下過場。
第二天一早,根生老漢就叫了仨兒子跟著他一起去上墳。
說是去上墳,可根生老漢臉上沒有丁點兒的悲傷。手里提著裝了祭品的籃兒,臉上掛著幾分趾高氣揚的神情。順著陡陡的鄉(xiāng)道向埋著他爹娘的墳地走。
他在前面走著,平時原本因清瘦和衰老而略顯彎了的背,今天倒挺得格外直,像以前大隊里的支書走路一樣。后面跟著的哥仨兒,體格都一樣的壯碩,在陡直的坡路上跟在爹后面就那么極隨意地走著,那情景像極了小時候他們用汪汪狗(狗尾草的桿穗兒)穿著的一串兒螞蚱。
墳地并不遠(yuǎn),大坡的盡頭過了橫在山半坡的南環(huán)路就到。一路上遇著同隊的鄉(xiāng)鄰,根生老漢都是主動跟人打招呼。
“吃了?”
“吃了!這是上哪兒去哩?”
“老二回來了,俺娘周年,去給上墳?!?br />
“咦,中,您爺兒幾個趕緊去?!?br />
這么些年來,根生老漢臉上就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舒展,他的仨兒子也是第一次這樣齊整整跟在他身后走。孩子們成年后,他們都各自成家過著各自的光景,幾家子因瑣事也鬧過一些別扭彼此生分過,加上老二當(dāng)兵后就把家安在了外省一年難得回來幾天,今天能聚齊也真是不易。
回想著這些年的甘苦,一轉(zhuǎn)眼三個吃死老子的半大小子,現(xiàn)在都齊樁樁成了身后的三個壯漢,各自都結(jié)婚領(lǐng)了一家人。想著這些,驕傲中也帶了幾分傷感,竟直到了墳跟前。
上墳,就是擺供品、跪拜、在鞭炮的鳴響里嗚嗚咽咽嘴里含混不清地說些悼念的話語。
根生老漢跪著燒紙,燒完,就是嚎啕大哭,嘴里說著些什么。動情看著到了極致時,卻又立馬收住,喚兒子們過來按順序一一磕頭行禮。完畢,老漢扭頭便走,似是要和這里決裂一般,與剛才的動情嚎啕大哭形成鮮明對比。
從未經(jīng)歷過上墳的老二,悶聲跟在后面,對于父親的行為滿腹不解。
出了墳所在的地塊,根生老漢猛然站下,掉轉(zhuǎn)頭對著相繼跟過來的三個兒子,決然地說了一句:“我死后,絕對不準(zhǔn)和他們埋一塊兒!”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此時,老二才從剛才的疑惑中回過神來,心中,他已經(jīng)差不多明白了爹此次上墳來的深意。怪不得爹今天來上墳時那么精神,他今天并不是單純?yōu)橹蠅?,而是帶著兒子來向他死去的娘示威。往事再次浮現(xiàn)在老二眼前。
當(dāng)年爺?shù)貌♀浑x世,大(大,方言指叔叔)根旺去外省賣瓷器沒在家,是爹借錢操辦著把爺給風(fēng)光大葬了,可“五七”剛過,操持喪事拉下的饑荒尚沒有還,奶就要做主把見著的禮錢按兩家平分了,人都沒回來辦喪事丁點兒錢沒出的根旺大,卻要分得半數(shù)禮錢。爹認(rèn)為奶不講理,氣不過就和她大吵起來。最后的結(jié)局,自然是爹拗不過奶,畢竟她是親娘。
后來,又牽涉到分家和贍養(yǎng)奶的問題,又吵。奶娘家那邊的舅爺、姨奶都被請了來,主持分家的會議,可奶是她家里排行的老大,當(dāng)?shù)艿?、妹妹的又如何能拗得過她。她一心向著在外面的小兒子,這家咋可能分得合理。
吵了勸,勸了吵,分家會議開了一天,最后的結(jié)果,竟是三個舅舅勸著爹根生“除號”。
在眾人的見證下,立了斷絕母子關(guān)系的契約,房屋地皮等一應(yīng)家產(chǎn)全歸了根旺,根生今后對他娘生不養(yǎng)死不葬。立完契約,娘對根生說了最后一句話:“根生,從今以后你就不許叫苗根生,你姓張(根生妻家的姓)!”
自此,爹便再不與她娘來往。
之后又過了些年頭,爹漸也年長,想拋下過往的那些恩怨,曾在某年大年初一提著禮物去看她娘,禮物卻被奶直接扔了出來。此事爹耿耿于懷,徹底死了認(rèn)自己娘的心,將自己的根與苗家完全斬斷,縱是在路上遇了奶,他也是扭頭而過,老死不往。
后來,爹把三個兒子艱難拉扯大也都相繼成家,老大、老三與爹同住一院,期間就難免因了家庭的種種瑣事生出幾番事端。公媳不睦,父子離心,大院幾乎就成了戰(zhàn)場,雞飛狗跳、吵罵連連。根旺大借機(jī)拉攏老大、老三兩家,嬸兒也極盡挑拔之能事,將兩個侄媳婦哄得親如一家。給人的感覺,仿佛這老大、老三兩家倒像是根旺大生養(yǎng)的,可謂內(nèi)平外成、其樂融融。逢了過年,老大、老三舉家去根旺大家吃團(tuán)圓飯,直落了爹娘老兩口初一時端了飯碗守著空落落的家長吁短嘆,爹接到自己從部隊打來的電話后竟是泣不成聲。因此,自己便與哥弟兩家隔閡日深,視之如猶大般。
其后的幾年,根旺大兩口子不改本性,對原本親近自己的老大、老三兩家侄輩,使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彼此也曾大打出手,就此生份起來,當(dāng)初認(rèn)賊作父的老大、老三,終是識明了根旺大的真面目,開始慢慢回歸父母大院兒。雖依舊不甚和睦,至少明面上還能湊合過去。爹一輩子要強(qiáng),作為老子動輒訓(xùn)人的脾性雖是未改,但至少有兩個兒子在中間摻和著,翁媳關(guān)系雖是不睦,卻也湊和地維系著,達(dá)成一種維妙的微弱平衡,爭吵少了,日子也就這樣匆匆地過著,一轉(zhuǎn)眼爹竟就老了,老得牙幾乎都全掉光。
可奶終究是看走了眼,根旺大占了原本是哥嫂的房地后,連她住著的那間瓦房也被以翻蓋的名義拆了。小院原本的瓦房、平房變成了二層小樓,沒往幾天樓房的奶也被硬生生趕了出去,用本地?zé)拼赏霃U棄的籠缽,根旺大給她搭了間四五平米的窩棚住下,透風(fēng)漏雨不說,還不給錢不管糧不給炭。奶能安然過下去,全靠著她三個女兒隔三差五的接濟(jì),過著凄慘的“自給自足”式晚年生活。有時候?qū)嵲诳床幌氯チ?,被掃地出門的娘會給她點零用錢、買點藥、拿點兒炭。這一切爹都冷冷地看著,不問不管。他要看看當(dāng)年狠心的娘最后能落個什么下場。
可就在這種非人的折磨環(huán)境里,奶竟奇跡般地長壽,八十來歲時,還趕上了黨的好政策,領(lǐng)上了政府發(fā)放的高齡津貼,可惜使錢的折子拿在嬸兒手上,至奶九十四歲壽終,她都沒能花上一分錢。
聽娘后來說,奶病得不行了,被她喊著爹用架子車送進(jìn)了鎮(zhèn)衛(wèi)生院,根旺大不問不管。三個姑來醫(yī)院看望,也只能跟著抹淚,罵些根旺大一家狠毒的話,可又能怎樣?奶終究是病得不行,死了。
奶死后,被葬在爺墳跟前??蔂?shù)膲炘瓉聿辉谶@塊地里,在山上,那是爺?shù)淖粤舻?。?dāng)年,是爹親手在那里為爺打下了墓,把他埋在那里,陪伴他開荒時灑了許多汗的山地。
可爺現(xiàn)在是埋在爹分的責(zé)任田地邊的堰根下,那里常出澗水。這塊兒地,是生產(chǎn)隊分給自家的責(zé)任田,使用權(quán)三十年不變。
爺?shù)膲瀼纳竭吰碌厣系淖粤舻赜诌w到這里,是當(dāng)年根旺大誘哄著咱家老大、老三,說他找了個陰陽先生,人家看了后認(rèn)為原來的墳只對老二家好(指當(dāng)年考上軍校的事),對其它子孫都有妨,想破就得遷墳,就你們家責(zé)任田的堰根兒下面最好。
于是,爺?shù)膲灳捅粠准易勇?lián)合著遷到了現(xiàn)在的位置。
根生老漢冷冷地看著自家親人自導(dǎo)自演的鬧劇,他的心在滴血,可他倒要看看,把自己親爹的骨殖遷埋在這堰根兒下的澗水坑里能咋樣!
現(xiàn)在,他的娘死了,被弟弟根旺和幾個姐妹送進(jìn)這澗水坑里和爹并排埋下。
根生老漢是長子,雖早已除號,依然戴了孝,但葬娘的喪事和他無關(guān)。他臉上滿是哀傷,心底卻波瀾不驚,淡然地看著娘被用臨時找來的薄棺盛著葬在濕濕的地里(她原本在十多年前自己看著買好的壽材后來被根旺媳婦賣了)。
現(xiàn)在,娘一周年,老二恰好回來,根生老漢就這樣神氣地帶了一串兒他的仨兒子上墳,他是要用自己這一獨特的方式,向地下他的娘示威。
他的兒子們都很壯,他來給他的娘燒紙,然后叮囑他的兒子們,他死后不要和爹娘埋在一起。
根生老漢在陰間,要和陽世娘活著的時候一樣,和她永不來往!
老二,走在兒時就曾走了無數(shù)遍陡陡的鄉(xiāng)道上,已默然明白了爹的倔強(qiáng),看著他那消瘦的背影走向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