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那年那月(散文)
那是1960年,全國吃食堂,在那個艱苦的歲月里,我們家與所有的人一樣,饑寒交迫。更加嚴(yán)重的是我們家人口多勞力少,饑餓便是威脅我們一家人生死存亡的最大困難。我的父親為了一家老小的糊口問題,而焦頭爛額。然而就在此時,更讓人雪上加霜的是,我們一家在這寒冷的日子里還要面臨搬家的無奈。
故事得從頭說起——
那時全國實(shí)行集體食堂,而承辦食堂的地方就選在了我們家,雖然只有幾孔破舊的窯洞,但院子寬敞,院南邊還有兩間比較敞亮的南廳。依東還有高大的青磚門樓。生產(chǎn)隊(duì)就是看中了我家地方寬敞,才決定在我們家做公共食堂。
這個決定是由村里一個叫楊俊的隊(duì)長來通知我父親。父親無奈,蹲在臺階上默不作聲,只吧嗒吧嗒的抽著老旱煙,眼瞼下垂,稍傾片刻只見他猛的抽了幾口老煙袋后,便在臺階上使勁磕掉煙鍋里還未抽完的煙絲。剛四十出頭的父親為人勤奮,性格倔強(qiáng)而耿直,因常年的勞累和饑餓,使得他比同齡人的臉上多了些許的滄桑。當(dāng)他敲掉煙鍋里的煙絲就做出了決定,把家讓給生產(chǎn)隊(duì)。眉宇間擰成的疙瘩聚攢著他心中的萬般無奈。只見他挺著腰板,回到窯里,對著母親和兄妹幾個說道:“走,咱們搬家……”母親流著淚收拾東西,帶著我們兄妹五個離開了那個家……父親在身后卸下了門上的兩扇木門,按放在生產(chǎn)隊(duì)給我們安排在西溝半坡處,一孔廢棄的窯洞門上。
此時雖說是初春萬物復(fù)蘇,但春寒料峭,對于寄存于破窯洞里的我們一家來說,更是難熬,父親每天天不亮就上山背煤,到天黑才回來,僅靠食堂里領(lǐng)的二兩糧是萬萬不夠的。每到夜深人靜,因饑餓無法忍耐的時候,他只得從放在他炕頭一個小罐里,抓一把腌壓的蘿卜葉放進(jìn)嘴里以充饑。因?yàn)轲囸I和過度勞累,他的頭皮上結(jié)了一層大大小小膿瘡,每天起床后,都給枕頭上留下一層斑駁的血點(diǎn)印。
剛滿17歲的大哥當(dāng)兵去了,家里的主要勞力除了父親,便是15歲的二哥了。他每天勤勤懇懇的跟著父親一起上山背碳。沒有一聲怨言。13歲的大姐跟著母親紡棉制線……
記憶中我和兩個妹妹餓的歪頭搭耳,總是斜靠在一起,在門邊的小土坡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看著遠(yuǎn)方。那時,我總是希望外婆能快點(diǎn)出現(xiàn),好去她家打打牙祭。
我的外婆家在離我家不遠(yuǎn)的一個小村里,因外公有一把好廚藝,無論誰家過紅白喜事都請他掌勺。在那個窮苦的歲月里,去誰家?guī)兔ψ鰪N都是不收錢的,因此主家總會送一塊比巴掌稍微大一點(diǎn)的方塊豬肉,以做酬謝。因外婆一生就只有我母親這一個孩子,所以只要家里有好吃的,她總是留給我們兄妹幾個吃。隨著肚子一陣咕咕亂叫,我隱約看到不遠(yuǎn)處外婆挪著小腳挽著籃子,在溝里的小路上走來了。因懷疑自己是錯覺,使勁擦擦眼睛再一看,是真的,我便站起來,使出全身力氣想沖到她面前,可是剛一站起身子,也許是因過度饑餓和極力想見外婆,而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頓時眼前一片火花……
那天中午的確吃了一頓極為豐盛的午飯。有外婆帶的幾個玉米面饅頭還有一小塊肉,一部分還要留給上山背碳的父親和二哥,在野菜湯里泡一小塊玉米饃,真的能讓人吃出淚花兒……記得傍晚,外婆臨走的時候,我站在門口要跟著去,母親一再不讓去,她說每個人的口糧都是有限的,我去了外公和外婆就得從他們的口糧里給我分。我明白母親的意思,只能站在小土坡上,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外婆遠(yuǎn)去的背影。眼看著她只要轉(zhuǎn)過一個小土塔,我就見不到她的背影了。就在我懷著無比失望的心情時,我看見外婆突然回過身,用一只帶著暖袖的手把半截暖袖罩在嘴上,一只手在空中朝我招來。我跟母親喊了一聲“我去外婆家了……”就順著小路飛奔而去,也許是中午吃了頓飽飯,我健步如飛……外婆家便是我童年記憶里最幸福的時光!
那時不知道為什么,生產(chǎn)隊(duì)先是盯上我們家院子。我們搬出來了,臨出門時僅僅搬了兩扇門以擋風(fēng)雨。可就是這兩扇門,他們也看上了——那是我在外婆家享受了幾天特殊待遇之后,興沖沖的回家來。還未進(jìn)家門,就看見又是那個叫楊俊的隊(duì)長,大白天的領(lǐng)著人從我家門上卸去了僅有的兩扇木門。我記得當(dāng)時我呆呆的站在離家不遠(yuǎn)處的土坡上,看著他們抬著門從我身邊經(jīng)過。母親的哭聲揪疼了我的心……那天晚上,父親回來了,才聽母親說集體辦學(xué)校沒有門,他們就從我家門上卸去了那兩扇門。問明原因的父親聽后便一聲不吭,抄起砍柴用的斧頭就直奔隊(duì)長楊俊家了?;璋档挠袩粝?,隊(duì)長一家正聚在炕上取暖,不料門被踢開,我父親一頭闖進(jìn)去,揮著斧頭對著楊俊怒道:“俊子,我跟你素日無仇,你還讓不讓人活了?你明天要不把那門送來……就是你和我……”說罷聲淚俱下。嚇的那楊俊忙賠不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把門送來按上。那件事讓我深深的體會到,善良的人總會招來一些不平的遭遇,有時候用生命捍衛(wèi)自尊是必不可少的……
一年中比較好的熬的是夏天和秋天,一來不必為寒冷而憂愁,二來是可以用挖野菜和剝樹皮來果腹。杏樹葉都被吃光了,母親用榆樹皮磨成粉做成面片,通紅且滑膩,外面裹著一層膠水一樣的黏液。雖說口感不是太好,但比起玉米淀粉饃要好的多,那淀粉饃苦澀難咽,氣味略臭……就這難吃的淀粉饃都是經(jīng)常不夠吃,一家人餓的走路腿都發(fā)軟。記得那年二妹約一歲多點(diǎn),因沒有奶水,母親總是把屬于自己的那一點(diǎn)細(xì)糧,偷偷的喂給她吃。父親知道后,怕拖累的母親也餓垮了。便抱著二妹要把她扔進(jìn)枯井里,是母親哭著抱著父親的腿說:“不行就送人吧,好賴討個活命……”就這樣沒過多久,二妹就被一個遠(yuǎn)房親戚,騎著毛驢抱走了。一家人以淚洗面,晚飯誰都吃不下……在那個艱苦的歲月里,溝里洼里常有或餓死或病死的棄嬰……二妹被送出去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深秋,從食堂的領(lǐng)來的口糧依舊不夠吃。夜里,二哥睡不著,起身拿著布袋子趁著月色,去別村的菜地里偷白菜去了。那可是冒著被抓的風(fēng)險去的。母親坐在窗頭等不著回來,把我和大姐搖醒說:“你二哥去了好長時間了,你們?nèi)ソ铀??!蹦翘斓脑铝梁芰梁芰?,我和姐姐拉著手,我們的影子在月下一路跟隨,嚇的我總感覺身后有人尾隨。要去接二哥,需要下到溝里的小路上,再過一條小河,二哥就在河對面的菜地里……一邊走著頭皮一邊冒著冷汗,待走到離河邊還有一段路的地方,我和姐姐脫掉鞋子,赤著腳走在沙石路上,生怕鞋子踢動石子發(fā)出的聲音,驚動看守菜地的人。幾聲遙遠(yuǎn)的犬吠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穿過我的耳膜能震碎我的心。緊拉著姐姐的手手心里全是汗,硬著頭皮朝前走,大氣不敢喘,也顧不得石頭硌的腳疼。一路走一路看,一直走到小河邊,都沒有看到河對面的地里有二哥。二哥去了哪里?莫不是被人逮住抓走了?正當(dāng)我心里一陣胡思亂想時,大姐附在我耳邊悄悄說“別擔(dān)心,咱二哥聰明,不會有事的,既然咱都來了,一人抱一個白菜回吧。”在大姐的提議下年幼的我第一次做了賊。兩個人挽起褲管,拉著手,貓著腰趟過河水。赤著腳來到了菜地里,那菜地剛被澆過不久,地里一片泥濕。那一行行水靈靈的大白菜,在月光下愈發(fā)生機(jī)勃勃。我和大姐赤腳在泥地里,印下了幾個深深淺淺的腳印。怕踩出更多的腳印而引起主人的關(guān)注,便在靠地邊處一人抱著一個白菜往懷里扳,希望把菜根扳壞就可以抱著回家了??墒侨诵“撞舜?,饑餓和驚恐籠罩著兩個年幼的人。咬著牙,哆嗦著不爭氣的手終于扳倒了一個大白菜,結(jié)果連人帶白菜摔了一個四腳朝天。起來后又和姐姐一起扳了一個大白菜,兩個人抱著白菜頂著滿頭的大汗,氣喘吁吁的趟過小河,順著原路返回。耳邊只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呼呼的響著。腳下的石頭硌的腳心發(fā)麻,終于來到了可以穿鞋的地方。正當(dāng)我和姐姐穿著鞋往回走的時候,從山腳下的小路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行色匆匆,我跟姐姐急忙躲在土塔邊的陰暗處,屏住呼吸,心里卻有千萬只小鼓亂打,咚咚的亂跳,總感覺是菜主人在前面等著攔我們。我跟姐姐倆不覺抱著白菜的手更緊了,彼此又禁不住的往緊的靠了一些。緊繃的心隨著那身影越走越近的時候才驟然松懈?!笆嵌纭蔽医蛔褐曇粽f,心里像看到了守護(hù)神一樣激動。同時姐姐也發(fā)現(xiàn)是二哥,她抱著白菜起身朝二哥走去。我卻因心頭一熱,抱著白菜的手居然軟的再也抱不動了,一咕嚕白菜滾了下去。行色匆忙的二哥,被躲在土塔下邊的我們給嚇了一跳,仔細(xì)一看才知道是我們,他一邊從地上撿起我那個白菜,放在一只胳膊里攏在腰間,一手拉著我往回走。路上他才告訴我們,他是從另一條路上回去的,到了家里才聽母親說我和姐姐去接他了。擔(dān)心我們年幼,他又返回來接我們了。月下,二哥的身影被月光拉的很長很長……
不覺年關(guān)將至,日子依然沒有一點(diǎn)改善,二哥不但能吃苦耐勞而且還頭腦靈活。他天不亮就從山里砍了滿滿的一拉拉車的柏樹枝,用繩子綁成一小把一小把裝在木板車上。小布袋子幾裝著兩個粟面饃,拉著車載著我去城里賣柏枝。從我家離城里大約50華里路,一路上只有在遇到坑坑洼洼或者上坡的時候,他才會讓我下車,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繩子勒著他的破棉襖,他埋著頭,向前傾著的整個身子跟地面形成了45度角。兄弟倆等到城里就已經(jīng)到了中午,他在橋下找個向陽的地方讓我曬著太陽,再給我買一毛錢的花生對我說:“你在這兒看著柏枝,我去那邊街上賣。等著我不要亂跑,要有人要就賣,一毛五一把,五毛錢四把?!闭f完他用繩子捆了一捆柏枝走了。我一個人坐在橋下等著他,一邊開心的吃著花生,一邊好奇的看著來往的人和車。過了不久他來了,又背起一捆柏枝走了。日頭漸漸偏西,我眼前還有一堆柏枝,天黑前賣不完怎么辦?又等不到二哥來,就在我心里萬分焦急的時候來了一個老者,他問道,你這柏枝怎么賣?我一急竟忘了二哥給我說的價。忙說“五毛錢四把,一毛二一把?!蹦侨寺牶蠼o我說:“那給我拿兩把。”他付了兩毛四后對我說“再給我拿兩把……”路過的其他人看到也過來買,就這樣我一毛二一毛二的賣開了,身邊還聚了一小圈人掙著買。當(dāng)時心里還納悶,他們?yōu)樯秲砂褍砂训馁I,不五毛五毛的拿……。正當(dāng)我一個人忙不過來的時候,二哥來了說:“你怎么在這邊賣開了?”我興沖沖的說:“哥,快收錢,一毛二一把……”二哥這才看著馬上就賣完的柏枝堆抱怨道“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我不知其里的說:“快收錢,別愣著了……”二哥吊著臉和我賣完最后一把柏枝,邊收拾繩索邊整理車板。他才說他在那邊一毛五賣的好好的,結(jié)果賣不動了。才聽路人議論說那邊有人賣一毛二,我以為是別人呢,到這一看是你.……我滿懷喜悅的心,被他一說才明白那些人為啥一把一把的買,原來是能少花六分錢??粗缫荒樒v的樣子心里百般愧疚……二哥看著我的樣子又笑了說:“沒事,只要能賣完就好,大約能賣十元錢,咱回去西數(shù)……”我看著小布袋里裝著的毛票和沉甸甸的硬幣,心里又欣喜若狂。“你等著,我給你買花生去……”二哥轉(zhuǎn)身走向街角的花生攤。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從衣襟里往我懷里抖出一小堆花生說:“上車,咱回……”此時的太陽已經(jīng)落下了山,一堆堆灰白色的云,在夕陽西下的余暉里發(fā)著淡淡的黃。我一邊吃著花生,一邊靠在車幫上,二哥拉著車晃動著,夜色漸漸入深,回味著花生濃濃的香味才想起二哥沒有舍得吃一個。一股冷風(fēng)灌進(jìn)我的衣領(lǐng),破敗的棉絮從袖口處探出來,索性想把兩手縮進(jìn)袖筒里,誰料,棉襖已經(jīng)穿了兩年,袖子短了二寸,哪容得下縮手。
我只記得,再后來,我困了躺在車板上,朦朧中看到天上的星星只有幾顆,二哥一直拉著車……那年我七八歲,二哥也就十五六歲……苦難的生活不會打倒每一個有勇氣的人,它會磨礪你盡快長大并堅(jiān)韌不拔……
就這樣,一家人忍饑挨餓的在那個破舊的窯洞里一住就是兩年。二哥和父親依舊是家中的主要勞力。那天一大早,我在睡夢中還沒醒來,就聽見母親一邊搖動我一邊說:“快起,快起來,咱回咱家去……”我聽后用被子蒙著頭,哽咽了很久……
搬回家里的日子依舊艱難,只是比以前稍好一些,我也上了學(xué),打小就喜歡畫畫唱歌的我,也跟著同學(xué)們學(xué)著做了一把二胡。那一直是令我自豪的一件事。用桐樹桿做一個二胡頭,上面鉆一個孔,用一根略直的木棍插在孔里,上面綁上鋼絲,再綁兩根橫的木棍以固定鋼絲頂部,這便是弦,再用一撮馬尾巴緊綁在一根比較細(xì)的藤兩端,使之成“弓”形。這樣二胡就做成了,我如獲至寶的每在放學(xué)后總要吱吱呀呀的胡拉一通。這個引以為榮的二胡,直到大哥回來卻后被我折壞了胡桿,扔到了院里。
那個春天,我拉完二胡后依舊像往常一樣,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在院子里的窗臺上。不料,那天大哥回來了,他比我大十一歲,高大的身材,挺直著腰背,穿著一身威武的軍裝出現(xiàn)在這個略顯寒酸的院落里。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我就笑著朝我招手,我欣喜若狂的跑過去,他讓我閉著眼張著嘴,他說給我一個東西。我聽到牙齒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輕輕的磕了一下,禁不住睜開眼,合上嘴,原來他給我嘴里放了一塊糖。那甜蜜的滋味在那個苦澀年代里顯,得那么奢侈,那么難得!弟弟妹妹們都有,他挨個兒發(fā)糖。無意中他發(fā)現(xiàn)了窗臺邊上的那把二胡,便順手拿起來說:“咦,這是誰做的?還不錯嘛!”說著他就拉了幾下,那平時優(yōu)美的旋律在此時聽著卻是如此的聒耳難聽,也許是自尊心受到了屈辱,我沖過去一把從他手里奪過二胡,哭著折斷了胡桿,揪壞了弓弦,然后奮力的把它拋在空中……我的哭聲打破了一家人的笑容……大哥僵在那里,不知道為啥所有的人都哭了……
再后來,為了生計(jì),年長一點(diǎn)的二哥偷偷的出去,賣點(diǎn)蔬菜辣椒面之類的。被生產(chǎn)隊(duì)知道了,便綁著他,戴著高帽批斗游行。原因是投機(jī)倒把,走資本主義路線……
為了多掙幾個錢,每每被批斗回來了的二哥又去偷偷賣菜,然總會被鄰家嬸子,為邀功而告密。如此三番,一家人為二哥總是提心吊膽的。母親以淚洗面的勸二哥不要再去了,可他總說沒事。
整個村里,他是被批斗的最多的一個人。
那個苦難的歲月,所有的人都與我們一樣,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
人的一生就是一程苦辣酸甜的路,吃盡所有的苦,總會迎來春暖花開,迎來風(fēng)和日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