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初夏的凌晨，列車過了漢口悄悄地渡過了長江，進入了武昌車站。站臺上橘紅色的燈光透過飄動的窗簾照進車廂內(nèi)，臥鋪上許多人還在熟睡，黑暗中一個男人的鼾聲讓車廂更顯得安靜。車站喇叭里傳來了女播音員的柔和甜美的廣播聲,上下車的旅客不是很多，對面高大的候客廳里，明亮的燈光透過高大的落地玻璃窗灑在站臺上，蒙蒙的雨絲在光亮中快速的飄向地面。
　　 我坐在車窗前，興奮新奇地睜大眼睛看著外面一切，我這樣一個在山里長大的孩子第一次跟著父母出遠門，就如一只小鳥飛進了廣闊神秘的藍的天地，心里充滿著對遠方的期盼和神秘的想象。我整晚地坐在列車窗前，看著外邊黑魆魆的世界，時不時地看見遠方一片燈光在窗前旋轉(zhuǎn)著，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樣的神秘所在。
　　 在離開大山前，我爬上那座營房后的山頂，風從身邊吹過，我望著遠處的那些高山、樹林和閃閃發(fā)光的小河在想：那山后邊有什么？那樹林里有小鳥和野兔嗎？那水里邊有自由自在的小魚小蝦嗎？大人們都說這孩子有點傻里傻氣。啟程前我曾問過母親去哪里，母親笑著答道：“去天邊。”在我的想象里那一定是一個神秘、美好、遙遠、幸福的去處。自從那次在學校里幾個小女孩用哪種特別的余光、切切私語的看著我，一頂“小富農(nóng)”的帽子戴在了我的頭上，這也成了我被孩子們欺負的一個話題，從此讓我感到了生命的陰暗和沉重，我也第一次感到了人間的不平。從此那里的人也讓我感到厭惡。永遠離開了，那個讓我留戀又怨恨的的地方。
　　 列車“咣當”一下，開始徐徐地啟動了，火車頭噴出的乳白色的水蒸氣快速地向后飄去。天已開始大亮了，列車廣播里傳來了輕快的進行曲，在進行曲和列車的越來越來的快速的節(jié)奏之中，城區(qū)的那些陳舊低矮的建筑被甩在了后邊。窗外出現(xiàn)了一塊塊碧綠青翠稻田籠罩在蒙蒙細雨中，路基下濕漉漉的草地上幾頭黑色的水牛低著頭吃著青草，擺動著那巨大彎曲的倚角悠閑地甩動著尾巴。我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水牛，那樣子真是叫人害怕。
　　 當列車經(jīng)過一個小山坳時，煙雨中幾座竹林中的農(nóng)舍一閃而過，門前那幾顆火紅的杜鵑花樹一下子觸動心中的情感：讓我不舍的是我栽在門前菜園里的那棵石榴樹，在我離開前正是開花的時節(jié)，那石榴花開的火紅、如寶石般的晶瑩，在陽光下那滿樹光潔的葉子閃動著一片翠綠，那是一棵與我一起長大的小樹，那里邊有著我許多童年的夢想和渴望。
　　 列車一直行進著，有時經(jīng)過一些大一點站就停下來，我就會馬上跑到站臺上，去看售貨車里賣的那些好吃的，聽著那些新來的旅客說著奇怪的話語，或者讓臉上淋淋陰沉沉的天空上飄落的涼絲絲的毛毛雨，看看站臺對面的那些我從沒見過的花草樹木，聞一聞夾雜在濕漉漉空氣之中的花的香氣，這一切讓我感到新鮮有趣。
　　 過了岳陽，列上車停在了一片浩瀚無邊的水面上，為后邊的特快讓道。父親說這就是八百里洞庭。望著這片白浪滔滔的湖面，我想起老師講的那首：“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的詩歌來，想起那個娥皇、女英的神話故事，透過遠處煙霧茫茫之中若隱若現(xiàn)的湖中小山，我想那一定是兩個美麗仙女居住的地方？還有許多蒼翠碧綠的斑竹。我幻想著乘一條小船，去探訪那些美麗的仙女，去采集繽紛花朵和靈子，還有那頭頂上隨手可得的金黃的橘子，我覺得自己像一位王子（小時候大人們都說我是一個漂亮的男孩),仙女們一定會端出瓊漿玉液來把我招待。
　　 我正想著，列車又向前開動了。下午，列車在陰雨蒙蒙中進了長沙站，列車在長沙站停了很久，下車的旅客都離開了車站，上車的旅客也找好了座位。新上的旅客們說著奇怪的語言，我聽不懂他們說的什么，這就是媽媽說的‘南蠻子’,我仔細地觀察了那些人：鼻子眼睛穿戴和我們沒什么不同呀，為什么叫他們‘南蠻子’呢。妹妹看見外面售貨車上有賣冰棒的，就和媽媽說：“我要冰棒吃。”媽媽說：“不能吃，吃了肚子疼?！泵妹敏[著要，爸爸讓我和弟弟下車買來了冰棒，我們正吃著，列車又啟動了。
　　 火車出了車站沒多久，路基下出現(xiàn)了一條寬闊渾濁的大江，在陰沉沉的天空下，濕漉漉的江面上航行著七八艘深灰色的張著船帆的大木船，爸爸說這就是湘江，遠方的就是橘子洲頭，“獨立寒秋，橘子洲頭，湘江北去?！笔俏覀儗W過的很熟悉的詩句，從煙雨茫茫的江面看過去，看不很清，只是深黛色的一片，湘江兩岸的那些房屋也顯得陳舊灰暗。
　　 火車繼續(xù)運行著，一片片綠色的稻田、河流、山嶺、樹林和農(nóng)舍在窗外飛馳而過?；疖囈粫Z轟隆隆地經(jīng)過一座橋梁，一會又鉆進一個山洞，在列車的有節(jié)奏的“咣當”聲中，我趴在臥鋪上睡著了。
　　 我從睡夢中醒來，看見身上蓋了條毯子，媽媽哄著妹妹打盹，弟弟抱著一本小畫書老老實實的看著，爸爸和一個年輕干部模樣男人高談闊論的談論著，那男人努力的說著怪聲怪腔的普通話。
　　 列車進入了一條長長的峽谷，鐵路兩邊是十幾米高的石砌的陡坡，有的地方赤露著紅色的泥土，山上長著灌木和茂密的草叢。列車開始緩慢地運行，好像前邊出現(xiàn)了塌方。這時人們都沖到右邊的車窗，把車窗全部打開伸頭看著外邊，說是這里是歐陽海驚馬的地方，我也趴在車窗前往外邊看，只看見山坡上矗立著高大的歐陽海拉著戰(zhàn)馬的雕像。“受驚的駝炮軍馬站在鐵路中間，遠處的火車越來越近……”小說情景浮想在我的眼前，恨不得我自己也去做出那驚動天地的英雄事跡，讓大家都羨慕我，崇拜我。那是我看過的很少的小說之一，我被小說的情景和人物迷住了，第一次感覺還有這么豐富多彩的生活。
　　 列車很快出了這段峽谷，車速也加快了。下午五點多鐘，火車駛了有著突兀山峰的到處都是綠樹、稻田、河流桂林郊區(qū)?！翱?，象鼻山！”火車經(jīng)過一座有孔洞的奇特小山時，有人指給我們看。